第68章

莫优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坐在车上，她抱着小熊，一手按在它头上，说：“戎家人已经知道小纬来帝星了吗？”

慕子琰看着前方：“我说的证据就在戎家。戎学海知道戎经纬死了，自然猜出大概，不需要我多言。身体也是他提供的。”

小纬开腔，对莫优说的：“优优啊，你要保护好我，他们也许会把我抢走，一把火烧了。”

慕子琰：“……我和戎学海不熟，但也知道他不至于做出这么低级的事。”

“哼，正人君子就不会去背后揭发别人了！”

慕子琰面色沉了下去，当着莫优面没再和小纬争执。

莫优却主动对小纬说：“你现在还有最后机会坦白，等到了戎家，你再想说实话，我可就不听了。”

“我说多少遍了！他们说我做了多少多少机器人，但那些都是垃圾，没有一个合格的！只配格式化！”

莫优抿唇，片刻后对慕子琰说：“身体这些先放一边，你答应过，小纬可以来帝星，那今天……”

“你放心，谁也不敢动小纬。戎学海叫它过去，是因为多年心结。他觉得，戎经纬制造出小纬，就是想再与他对峙。你不好奇吗？我很想知道当年两兄弟为什么会这样。”

莫优当然好奇，不好奇她也不会来了。

小纬是机器人，她是主人，理论上小纬是不可能对她说谎的，但看戎学海的样子，似乎同样觉得自己很占理。

莫优紧了紧手中小熊，好奇又不安。

**

和慕文星雅致精巧的庭院相比，戎学海的家是典型的豪门大院。

主楼前，宽旷的圆形广场只有中央巨大的喷泉池。几根硕大的白色立柱等距离装饰在门前。

上前迎接的是戎锐。

他态度恭谦地对慕子琰行礼：“殿下，慕教授已经来了，家父正在屋里招待。”

慕文星也来了？

莫优低声对小纬发出警告：“这么大的欢迎阵仗，假如一会儿发现你曾经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让我丢脸，我会亲手把你烧了哦。”

小纬哼哼两声，坚持道：“我才不信他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慕子琰带头走进去。

戎锐落在后面，看了眼莫优腰间，问：“我家的刀呢？”

“什么是你家的刀？没见过。”莫优眼神也不给一个。

主屋内，戎学海和之前一样，面色蜡黄，手里还拄着一支拐，满肚心事压得身体微偻。

在营养液作用下，如今人们身体不好的，已经很少了，他这是得有多忧思愁虑啊。

戎学海看向莫优手里的小熊：“它是戎经纬？”

“它叫小纬。”莫优说，“你说的身体呢？”

戎学海向佣人点点头。

很快，一个箱子推了过来。

箱子没有盖，里面立着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机器人。

二十多岁的年纪，体貌清瘦，五官还算耐看。

莫优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戎经纬？”

小熊这时也绷不住了，终于发声：“想不到你还给我留着。”

“我当然得给你留着，这些都是证据！”戎学海不顾形象，和玩具熊呛了起来。

“狗屁证据，我做一个自己的身体怎么啦？”小纬更没有形象，张口就骂。

“还是这么让人讨厌。”戎学海气道。

戎锐上前，低声劝了父亲两句。

戎学海缓了口气，对莫优说：“这个身体，是戎经纬给自己做的。”

小纬吵吵：“莫优，你现在就把我换进去，不然一会儿他反悔，出尔反尔他最擅长了！”

慕文星特意带了专家过来。莫优没有亲自动手，就在旁边看着。

“戎经纬先后给自己做了五六个身体，对这个最满意，声称等他自己百年后，要用这个身体继续活下去。”

戎学海坐在椅子上，两手搭着拐杖，语调很慢地讲。

莫优：“这种想法很正常吧。”

“他制作自己正常，那他不经过允许随意制作别人，也正常吗？”

“他做谁了？”

戎学海用拐杖锤了下地：“让他自己告诉你。”

有两名专家在，有最专业的工具在，更换芯片的过程非常快。

小纬显然对新换的身体相当满意，毕竟是自己亲手做的，细节处更为用心，材质可能比不上双火，但也足够用了。

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活动双手，满意道：“我就知道，这个身体最适合我。”

他从镜子里斜睨戎学海：“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啊？是不是坏事做多了，有报应？”

“你说什么！”戎锐不干了。

“喊什么喊！”小纬斥道，“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呢，你一晚辈，少插嘴。”

莫优暗自吁出口气，有了人形的小纬真是更加欠揍了。

她看眼戎学海，惦记着他到底会拿出什么来。

戎学海冷笑：“你果然一点都没变，到了今天，仍然毫无愧疚之心。”

“我为什么要愧疚？”小纬嚣张地说。

戎学海看着他没说话。

这时，佣人推着几个箱子走过来。这些箱子只有半人高，一共有三个，上面标记了数字。

莫优心里隐隐冒出不详的预感，她看向小纬，想知道他的反应。

换到成年男人身体中，小纬的面部表情也丰富了，他盯着箱子，皱眉问：“这些是什么？”

戎学海下令：“打开它们。”

箱子盖打开，每个里面都是一个小女孩。一眼看上去，三个女孩一模一样，五六岁的年纪，和戎学海一样的淡色头发，卷卷的，穿着相同的衣服。

小纬走上前，蹲下，看了会儿，问：“她是谁？”

戎学海一脸诧异，反问：“你不记得了？”

小纬眯起眼，摇摇头。

戎学海顿时怒火中烧，扬起手中的拐帐，冲着小纬就要打过来。

“混帐东西，你怎么能忘了！”

小纬平时嚣张惯了的人，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还手。

莫优一步上前，扣住戎学海手腕。

戎锐眼神一凛，紧跟着要上去，被慕子琰拦住。

莫优冷静地对戎学海说：“它是机器人，它如果不记得，只有一个原因，戎经纬没有给它植入这个记忆。”

小纬听懂了这句话，一脸茫然，念叨着：“不可能……”

戎学海顿了顿，忽然哈哈笑起来：“原来他也知道错了，没脸保留这段记忆吗？”

小纬仍然蹲在女孩前面，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语调平平。

莫优觉得不对劲，弯腰叫它：“小纬？”

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在程序深处都会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或是亲情，或是爱情，或是仇恨，而当这个情绪出现动摇时，当机器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真实时，它有很大可能出现程序错乱。

但这不应该是戎经纬犯的错。

莫优皱眉，伸手在这具身体上寻找接口，口中下令：“小纬，停止目前一切操作，关闭声音接收系统，等待新指令。”

然而，小纬似乎完全没听到。

戎学海上前一步，手抚摸着女孩卷卷的头发，对小纬说：“这是我们的妹妹，戎星，你喜欢叫她小星星。你是她的主人，自从你离开后，她一直关机。现在你回来了，让我们看看，她能不能开机。”

戎学海说完，在女孩脑后轻轻拨了下。

慢慢地，小女孩眼睛亮起来，黑葡萄似的的眸子里充满天真好奇。她眨眨眼，看清面前蹲着的人，咧开嘴笑了，一把扑进小纬怀里。

“二哥！”

这一声自然而亲切地称呼，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莫优作为主人，下达的命令都没有让小纬产生任何反应。

而此刻，随着一声“二哥”，小纬身体僵硬，眼中突然开始疯狂地闪动。

“小纬，马上停止一切操作！”莫优急道。

可小纬完全不认她这个主人了。

几秒钟后，它的眼睛一下闭上，复又睁开，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嘴唇静止，发声器中响起了机械音。

“激活最高指令，隐藏程序已启动。”

莫优正在他身上寻找接口的手，猛地收回。

慕子琰上前，握住她肩头，把人往后拉开。

这已经不是小纬了。

眼前的“小纬”再次闭上眼，又一次睁开时，眸中有了情绪。

他抱起小女孩，在她脸上亲了下，转过头，耷拉着眼皮扫了莫优一眼。

那个眼神充满了厌世的消极。

好像戎经纬……老年的戎经纬……

变故来的突然，就连戎学海也往后退了两步。

“我还是失败了。”全新的小纬，或者叫他戎经纬更合适，抱着小女孩，恹恹地坐到沙发上，外貌很年轻，说出的话全是沉沉暮气，“到底也没能做出一台真正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

“二哥，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小女孩抬头问他。

“妈妈已经离开了，我带你去找她。”戎经纬侧头看她，手指在她卷发上扯了下。

小女孩没什么感觉，开心地说：“好啊。”

戎经纬勾勾唇，根本没有笑的意思：“失败的作品只能销毁，留着它是我的人生污点。”

他在小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话。

小女孩身体慢慢坐正，眼神空洞，机械而单调地说：“接受指令，格式化开始。”

戎经纬将她放到一边。

小女孩的眼睛像个普通机器人一样，开始不断闪烁，让设计者知道她正处在格式化过程中。

他这样快速而随意地让女孩格式化，好像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没了一样。

戎学海开口：“蔑视生命，这才是戎经纬。”

戎经纬叹道：“大哥，你看你现在的身体，这么糟糕，如果当初我留下，早就可以给你换个更好的身体了。”

“换来的身体再好，也不是我，我不需要！”戎学海语气沉沉。

“怎么不是你呢？它有你所有的记忆，它爱你所爱的，恨你所恨的，它的性格脾气全都和你一样，它当然就是你。”

小女孩发出“叮”的一声响。

“格式化完毕。”

戎学海看了眼已经完全就是一台机器人的小女孩，似怜悯似悲伤。

“就像戎星这样吗？在你一句命令下，她立刻格式化，最终只是一台机器。”

戎经纬站起来：“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是不是机器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是戎星，只要是母亲，只要是任何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就算是机器人，又怎么样？她们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悲伤的？我再做一个出来不就行了吗？”

戎学海渐渐愤怒：“我的母亲，她不是让你随意制作出来，又随意销毁的东西！”

“你不喜欢她们，只是因为她们不够完美。只要给我时间，我肯定可以做出非常完美的机器人。”

戎学海沉声：“我不喜欢她们，不是因为她们不完美，而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戎经纬摇头：“我们又回到原点了。怎么不是呢？妈妈还是可以每天叫我们起床，小妹还是会抱着你叫大哥……”

“你闭嘴！”戎学海狠狠锤了下拐杖，“比起她们，我更讨厌你。你藐视生命，把自己当成上帝。你真以为，你随便做一个机器人出来，就可以取代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当然可以，如果我没有离开帝星，我一定可以做到！”他仰面朝天，叹了口气。

莫优往前一步：“小纬呢？”

戎经纬看她一眼：“小纬……它从一开始就是个容器，如果你不来帝星，它就只是容器。但从你踏入帝星那一刻起，它的任务就是要暴露自己，让戎家找上它。”

他看向戎学海：“因为我知道，我的大哥如果听说我来了，一定会请我到家里坐坐的。”

戎学海嗤道：“你这么想回家看看，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你始终没有做出满意的机器人？”

“当然不是。”戎经纬垂首，轻笑，“大哥，你当年告发我时，曾经说过，如果我有孩子，你会接他回帝星，认他回戎家，让他继承我那份财产。你这话，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

话说到这里，有人已经明白了。

慕文星看了眼莫优。

戎经纬点头：“那就好，大哥说话，我还是信得过的。”

他朝莫优方向抬抬下巴：“这孩子，是我在流放星收养的，档案里明明白白记录下来的。我要你把她认回戎家，给她贵族身份，还要把当年母亲留给我的财产全部交给她。”

他笑了下，看着戎学海说：“这丫头脑瓜好使，一身本领，拉拢过来不吃亏，将来你说不定要求着她。”

戎学海没有说话。贵族身份不是随便给的，戎家一半的家产也不是小数目，这样一个随意认来的孩子……

慕子琰忽然开口：“戎先生不必为难，若是不想给……”

他话没说完，被慕文星拦住。

“莫优的身世，我早已查明，她确实是戎经纬在流放星收养的孩子。按帝国法律，养子与亲生子同位继承。我们这么多人在，都可以做个见证。”

戎学海原也没想私吞，只是对莫优的来历有所顾虑，既然慕文星都这样说了，他当然不可能反驳。

他看向戎经纬：“好，我答应你。那么现在，是不是该说说怎么处理你了？一个暴露的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

“我是它的主人，当然交给我了。”莫优朗声回道。

戎经纬哧地一笑：“优优啊，你只是小纬的主人，可不是我的主人。”

他看着自己手掌，念叨着：“这也能叫有自我意识吗？你们真是太没眼界了……终究还是个不完美的……”

他闭上嘴，发声器里传出机械音：“执行最高指令，格式化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