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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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内,月唤瞅凤楼两眼,不理不睬。小满正悄悄往屋内端菜,见状便怯怯笑道:“还有两三坛呢,埋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月唤姐,我陪你去挖了来。”
凤楼一笑:“哟,这是你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小满忙忙屈膝行了个礼,轻声道:“我们两家原是亲戚,我姓龙,叫小满,和月唤姐姐同年生,我小她大半年,便唤她为姐姐。”不敢看凤楼的眼睛,低着头说完话,满面绯红地拉着月唤后院挖酒去了。
饭菜做好,小满一样一样端到正屋内摆好,埋了十七八年的陈年女儿红也挖了一坛子出来,坛口上的封泥拍掉,连同酒碗一同上了桌。
酒席上的筷子虽然长短不齐,菜碗汤盆花色不一,却也摆了满满一桌。月唤爹蹲在院门口如一尊石像,打死不动。月唤大哥二哥见状,便也不敢上桌,二人一左一右蹲在老爹的身畔。左近的邻人听见动静,本想来看他家的热闹,见他父子三个蹲在门旁,排成一排,脸色都不太好看,便又都缩回去了;月唤抛下凤楼,与小满躲到一边说悄悄话;大嫂二嫂始终躲在灶房里不敢出来——即便她们敢,也没有女眷上桌陪男客的道理。
凤楼脸皮再厚,这个时候也不禁有几分尴尬,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对着满桌的菜发笑,最后还是阿娘看不下去了,生怕凤楼受了冷落,回去后会迁怒月唤,遂挪着小步子上了饭桌。她年纪已经老得掉了牙,不用管那些男女大防,好歹也算是个娘家人不是?
阿娘本来担心焦虑了这几日,待从月唤和凤楼回门来的那一刻起,见到孙女儿好好的,心里早就念了几百声的佛;及至见了月唤与他说话时的小儿女神态,唯有暗暗叹息一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也就不再做他想了。既认了命,对这凤楼多看两眼,听他随着月唤唤了几声阿娘后,不知怎地,看他竟也有些顺眼了。
饭桌上,阿娘坐主位,凤楼坐下首,一老一少对着饮下一盏女儿红。因饭桌冷清清的,阿娘同凤楼又无话好说,因唤月唤道:“妹妹,你也上桌来陪阿娘说说话,阿娘不高兴搭理他。”
凤楼嗤嗤笑了两声,并不着恼,取过汤碗,为阿娘盛上一碗*白鲫鱼螺蛳汤,笑问:“她小名怎地叫妹妹?为何不是小辣椒?”
院子里的月唤听见阿娘唤她,却装作没听见,小满推她:“姐姐过去罢,姐夫等着你呢。”
月唤面上红了红,却嘴硬道:“什么姐夫,休要乱称呼。”
小满笑道:“怎么不是姐夫?姐姐的夫婿,不唤姐夫,又该唤什么?我都看到你们说笑了,还要在我们面前装。”又道,“难怪姐姐这么快便喜欢上了他,我娘从前喜欢说,找女婿便要找这样的: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中吃也中看。”
月唤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说了一声:“我去找我娘说两句话。”转身走了。
小满看见月唤脸色,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满面通红,追上去,扯住月唤讪讪问:“姐姐又笑话我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出来,并不是有意要说这些混话胡话给姐姐听。姐姐不是不晓得,我娘在的时候总喜欢说这些话,我不知不觉都学了来,原是有口无心。”
小满她娘还活着的时候,是个能把死人说活的能人。因生了个乖巧可爱、处处拔尖的小满出来,心里得意的不得了,时常和人家说:“我家小满生了这张脸,是老天爷赏饭吃呢!小满唇下的痣,名叫食禄痣,人家看了,都说是一辈子吃穿不愁的富贵痣呢。”
又说:“咱们小满是九月里生的老鼠,九月份可不是丰收的日子?满地都是粮食的时候?生在九月里的老鼠还会愁没吃喝?咱们小满命好,一辈子必是吃喝不愁的。”
还说:“我家小满眉心里有颗小小的胎记,正应了那句话:眉里藏珠,必有后福。我家小满是个有福的!”
总之用她娘的话来说,小满额上的美人尖是好的,小满唇下的痣、眉里的胎记是好的,小满手指头上的三五个簸箕是好的。小满身上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表明她家这个小满长大后是个使奴唤婢过一生的富贵命。
月唤小时候听她们母女说这话还觉得新鲜有趣,长大以后再听,便觉出些好笑和无味来,每每听小满说这些俏皮话的时候,就会不耐烦地走开。加之阿娘也总是悄悄和她说:“到底是早早没了爹娘的孩子,家中没人管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背地里叫人笑话都不知道。”所以尽管这些年小满还是时常住到钟家来,但终归比不得年幼时的亲近了。
饭桌上,阿娘听凤楼称月唤为小辣椒,不由得笑了,道:“她还没起名字的时候,她两个哥哥总‘妹妹,妹妹’地叫她,咱们家人便也都跟着唤她为妹妹了。”又道,“她小时候何止是小辣椒?还是个小话唠。人凶,还能说会道,我们家别说是人,便连猫和狗都怕她。”
凤楼也乐了,问道:“此话怎讲?”
阿娘同他说了几句话,对他有了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意思,眯了一双老眼,回想早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他听。
月唤是她爹娘年近四十的时候才生养的幺女,且又是她娘求神拜佛求来的女孩儿,从小就娇生惯养,被一家子人宠成了个嗲妹妹。
钟家人口多,事情也多,一家子人从早忙到晚,很少有清闲下来的时候,但嗲妹妹月唤却被家里人宠到天上去,每天不用做事情,只管在家前屋后自在玩耍。她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风景看看,小调哼哼,累了,就小觉眯眯。日子过得不能再惬意。这也养成了她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慢腾腾,慢腾腾的性子。早上,她最爱赖床,起不来床时,急性子的阿娘三催四请,给她饭端到床头去,再给她穿衣洗脸梳头。什么事情都替她做好了,只求她坐起来好好吃碗饭喝碗粥便成。
她喝一口粥,一会说太烫,一会儿说吃不下,一会儿嫌弃阿娘梳的头不好看,所以也不要吃阿娘做的饭。阿娘心急,硬往她嘴里喂几口,她就要作呕,眼睛一闭,两朵眼泪水落下来,哭哭啼啼说我不要吃粥呀,我想要吃面条吃小馄饨呀。阿娘嫌她作,她就一边哭一边咳嗽吸鼻涕,忙里偷闲再干呕两下给阿娘看。气得阿娘抬手就是一顿耳光。好,天下太平。
凤楼正往嘴里灌女儿红,闻言便插嘴道:“咦,阿娘,连我听着都觉得小月唤好生可爱,你老人家怎么舍得打她?”
阿娘嘎嘎笑:“啊哟,我带大的孩子,你当我舍得大力气打她?”举起三只手指头,比给他看,“喏,是这样的小耳光,比大耳光要小很多,抬得也低,打在身上不疼,就是吓唬她。再说了,她最会装,我小耳光还没来得及落下,她就瘫倒在地,吸鼻涕淌眼泪、甩胳膊蹬腿儿。这还算好的,有时候倔脾气上来,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到你身上来,撕都撕不下去。”
凤楼一乐,遂住口不语。阿娘一旦开口,就再也刹不住了,遂又搜肠刮肚地讲月唤小时候的事情给他听。上了年纪的人,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大记得住,早年的往事在脑子里却都记得清清楚楚。
嗲妹妹月唤才两岁的时候,走路还喜欢假摔,好好地正走着路,忽然脚一软就摔倒在地,随后阿娘赶紧飞毛腿似的跑过去,嗲妹妹就咧开嘴巴哭嚎:“阿娘,我脚疼腿疼,身上没力气啦,我要阿娘抱——”
就把阿娘给心疼的来,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她系在身上不放下。邻居六娘子家的儿子和她差不多大年纪,跟她学会了这一招,回家学她假摔,和六娘子说:“我走不动了,腿疼脚也疼,我要抱——”
六娘子说:“走不动啦?那就只好跑了,跑起来罢。”
男孩儿便爬起来吭哧吭哧往前跑,说:“嗯,娘说得对,走不动就只能跑了。”
嗲妹妹三四岁大的时候,不止伶牙俐齿,会和大人顶嘴,还爱异想天开,语出惊人,常常说出些令人嘀笑皆非的话来。譬如,有时候她会缠着她娘说:“娘,我还想要个姐姐领着我玩儿,你给我生个姐姐可以么?”
她娘问:“妹妹不行?”
她答说:“不行,我只要姐姐!”
她娘就赶她:“去去去,你娘每天从早忙到晚,忙也忙死了,哪里还有闲心去生小娃娃。”又好笑道,“妹妹说不定还有法子,姐姐是生不出啦!”
她就很生气,道:“反正我只要姐姐,不要妹妹。哼,你不给我生姐姐,我就去找阿娘。”果真就跑到阿娘面前说:“阿娘,好阿娘,你替我生个姐姐出来行不行?”
阿娘不应,她就纠缠不休。阿娘被她缠得无法,嫌她烦,就吓唬她:“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掉,重新去路口捡一个女孩儿回家,晓得么!”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同阿娘说:“哼,你捡回来的女孩儿也还不是和我一样话多?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否则怎么会被人家丢掉?”
阿娘说她不过,只好偃旗息鼓。
她娘有时候闲极无聊,便故意逗她说:“唉,你亲生的爹娘也不见得多么会说话,怎么你就这样牙尖嘴利?”
她一惊,问:“什么?你不是我亲娘?”
她娘得意道:“就是,你是我跟人家要来的。”
她便哭了,哭完,可怜巴巴地去求她爹说:“钟家爹爹,求求你啦,求你给我二两银钱,我用作盘缠,去找我亲生爹娘去啦。”
她爹娘好笑又好气,问她:“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要去找人家做什么?”
她淌眼抹泪:“我要去问问他们,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掉!”
她娘随口一说的玩笑话而已,却不曾想她会动这样的小心思,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爹娘听得红了眼圈,从此再也不拿这些话当做玩笑去说了。
话说那时候,她从早上睁开眼睛,能一直说到晚上闭上眼睛睡觉,想让她停一会儿嘴,只能给她东西吃。吃完喝完,再接着说,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嘴巴一天到晚不停歇。一家人都被快要被给烦死了,看见她过来,赶紧就躲开。实在找不到人听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对着树木花草说,对着蝴蝶说,对着云朵说,对着猫说。走路时对着天上的流云说,静下来时对着水中的倒影说。
钟家早年养了两只猫,一只花的,一只黄的。因为她总是揪着两只猫的耳朵对着猫说话,叫猫们猜她姓名芳龄,猜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猜她这两天都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又看见了谁,和人家说了什么话,等等。
两只猫中的黄猫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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