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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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傍晚时就已止住,雨后的夕阳呈现出罕见的紫色,空中的阴云饱含水雾,于是天幕便被晕染成了一片近乎浅灰的颜色。
落日西沉,夜幕降临,宫城的青石板路上满地残菊,屋檐上不时落下一串积水,*冷的夜风带着被碾碎的花香。青衫的宫女们提着风灯,一个接一个地从廊下走过,为宫灯添上油脂和灯芯。宫灯逐一在昏暗夜色中苏醒,橘黄的火焰颤抖着抻了个懒腰。火光打在宫娥们的脸上,照得她们那搽了一层晶莹口脂的双唇格外鲜红饱满。
宫女们来了又去,点点火光如落星,缀满洛阳宫。
只可惜今晚夜雨疏风骤,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风汇聚于宫城中,仿佛催生了一个无形的旋涡,将无数人的命运卷入其中。灯火被风拖得极长,火苗妖娆而快速地摆动着,灯芯滋滋啦啦地响个不停。
今夜的洛阳宫,注定不能安宁。
青瓦朱墙间,一队队黑衣禁军穿行而过,赳赳武夫步伐沉稳,走过精心设计的巡防线路,严密地守护着肃穆的皇宫。
禁军是皇城中唯一的武备,分为南北两支。南军作为常备军屯兵洛京城,北军作为机动卫队戍守洛阳宫。
北军细分为羽林、虎贲、龙武、神策四支,其中唯有羽林卫常年待命殿前,负责巡防御驾所在,由五名统帅分别指挥,日夜分三班轮值,片刻不能懈怠。正因如此,羽林卫地位较其他禁军更高,无论冬夏俱穿一身黑色劲装,背后以银线绣雄鹰捕食图,以区别与普通禁军,从而彰显身份。
鹰服钢刀,原本威风凛凛,只可惜此日天象古怪,午前闷热、午后暴雨,羽林卫们先是汗*衣襟,继而被大雨淋透,从威武的黑鹰变成了落汤黑毛鸡,一身漂亮衣裳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殿中中郎李峯正好是午后换防轮值,带着一众羽林卫在暴雨中巡防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距他换防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李峯带队从宣室殿外走过,忽然一阵风起,一个筑在屋檐翘角上的燕子窝倏然被吹落,正正地砸在他脸上。
“什么玩意儿?”李峯被碎开的鸟蛋糊了一脸,气闷地伸手抹掉黏糊的蛋液,一脚踢开嗷嗷叫着的小燕子。这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身*衣服绷在身上极为难受,总是不自在地扯着衣襟。他见周围风平浪静,实在是受不了了,便与另一名殿中中郎商量好,提前换防离开,带兄弟们去备勤所更衣吃饭。
李峯的队伍很快便回到了卫所。
羽林卫换防的备勤所建在洛阳宫西侧城墙边,卫所仅用以临时休息,占地并不广。李峯回来时,只见屋檐下整整齐齐地蹲着一排羽林卫,众人抱着个敞口大海碗狼吞虎咽,隔着老远就能闻见肉香。
年轻的武士见了李峯,忙站起来与他打招呼:“李大人快快进去,孟大哥请客吃夜宵,酱牛肉汤饼!”
李峯点点头,并不与手下多说一句话。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卫所,直接从桌上提起茶壶,灌下一口尚有余温的姜茶,抹嘴大骂一句:“这他娘的鬼天气!”他说罢,从桌上端起一碗面,埋着头便开始狼吞虎咽。
屋内原本坐着一堆闹哄哄的禁军,见李峯进屋,便都收敛起来,勾肩搭背地慢慢退了出去。
桌边只剩两名殿中中郎,其一是埋头苦吃的李峯,另一人面目英俊,略带着些儒雅气质,正是新晋军官孟殊时。
李峯吃完了汤饼,见孟殊时的那碗已经糊了,便毫不客气地把碗抢了过去,调笑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手上戴着个什么玩意儿?看了大半个晚上,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孟殊时今日排得是上午的班,并未被雨淋*,只是被暑气闷得有些难受,面色微微泛白,胸口、后背都析出了细小晶莹的盐粒儿。他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将袖筒捋至手肘,露出左手手腕上一根绕了三圈的银丝发带。
孟殊时垂着脑袋,愣愣地看手上的发带,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颓丧。
“看来传言不虚,孟兄弟真是害了相思病啊。”孟殊时恋慕青山楼的倡优,禁军里不少人都知道,李峯一看便知他的心事,用手肘捅了捅他,玩笑似的说,“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兄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莫学别人风月惆怅。不如给哥哥说说,来之前去找那小羯奴打了几炮?”
“非是你想得那样。”孟殊时眉峰微蹙,显是心有怒气,却因有所顾忌,不好发作。他深吸一口气,端正坐好,抬头望了望窗外没有星辰的漆黑夜空,“李大人若歇息够了,便开始吧,今夜的大戏须我两个先热场,咱们的时候到了。”
李峯不答话,把碗一放,着人将卫所外的羽林卫都叫进来训话。
与此同时,几个陌生面孔也走了进来。这几人模样普通,穿着寻常的禁军服饰,是负责皇宫外围巡防以及打杂的下等兵,进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
下等兵为羽林卫打杂,原是平平无奇的事。但李峯的视线来回扫了一圈,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当即生出戒心,厉声喝问:“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眉来眼去,是哪里来的?”
“北、北营……”下等兵吓得愣在当场,像是不知如何回话。
“七月招的新兵,没怎么来过宫里。”孟殊时见新兵老实,不禁替他们解围,“近来天气不好,我看兄弟们都辛苦了,便自掏腰包让北营的王师傅做了些夜宵,让他安排几个新兵帮忙送来。”
李峯哈哈大笑:“我说怎么今日这宵夜的味道就是好上许多,原是让你荷包出血了!”然而,他笑过以后,话锋忽转,“但我看这几人确实神色慌张,只怕是心怀鬼胎。”
孟殊时心中只觉好笑,心道这李峯心思虽多,人却并不算聪明。他明明知道,这出戏是董晗安排孟殊时唱的,且方才已经有人向他说过这顿夜宵是孟殊时请客,此时还要故意夸赞一番——对夜宵不知情,对送夜宵的人不知情,对今夜的这场“意外”全不知情,李峯故意要装出一副意外的模样,是想把自己从中摘出去。
但事情总得有人来做。
“李大人近日常在御前待命,甚少回营,不识得这几个新兵,我来问罢。”孟殊时不喜歪门邪道,全不把李峯这点伎俩放在眼里,便点了个名,“蔡林出列!你是队长,便由你亲自向李大人解释,为何你带的这支队伍如此上不了台面?”
孟殊时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待手下人十分亲厚,几乎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众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蔡林应声出列,将佩刀放在桌上,而后走上前来,回道:“大人,兄弟几个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却太过蹊跷,我们不敢多说,又觉得不能不说。”
孟殊时直截了当,道:“护卫洛阳宫,乃禁军职责所在。任何有关皇宫安危的事,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疑点,你们都不能放过。”
蔡林点点头,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李峯和孟殊时面前三步处,压低声音与他们说了一句话。
李峯听完,一拍桌子,怒道:“休得胡言!”
蔡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谢太傅陈兵云龙门外,是我们兄弟几人亲眼所见!当时天色未黑,我们看的清清楚楚,只是不敢妄加猜测,更不知当不当说。”
蔡琳求助似的望向孟殊时:“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呀!”
孟殊时朝蔡琳点点头,继而伸手按在李峯肩头,语气温和,道:“李大人,眼下是非常时期,万事都须谨慎。”
“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峯与孟殊时相视一眼,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心中作了一番挣扎,而后猛然站了起来,“眼见为实,咱们带他过去一看便知!”
这话听着像是与孟殊时商量,实则话音未落,李峯便已抓起蔡林向外走去,并对他出言威吓:“栽赃顾命大臣,罪加一等,此事最好是真的。纵使是你们是眼花看错了,也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孟殊时安排众人原地待命,只点了五人随行,跟在李峯与蔡林身后走向云龙门,准备一探究竟。
两个殿中中郎一离开,备勤所里瞬间炸开了锅!
禁军们年纪都不大,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要知道,太傅养了一群大戟武士作为私兵,本就不合规制,平日他只安排武士们戍守自家庭院,下至官员上至皇帝,都因他德高望重、有权有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可陈兵云龙门,那就等于封锁了洛阳宫与外界来往的一道重要关卡,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要谋反的征兆!
羽林卫的小伙子们各个都觉得此事稀奇,抓着送菜的下等兵们问东问西。
下等兵们好容易才“突出重围”,把饭碗带回屋后空地里的牛车旁洗洗刷刷。
这地方还有数十名下等禁军,是负责拉车送菜进宫的同一队人。这一队人或坐或躺,完全没个正经禁军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可疑——他们当然可疑,因为这些人本就不是禁军,而是周望舒与岑非鱼带来的西贝货。
从卫所内回来的人一面刷碗,一面向周、岑二人说明情况。
周望舒听得仔细,岑非鱼却不甚在意,他独自躺在牛车上,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车板,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山歌。
车底不断有木屑簌簌地落下,呛得白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众人听见可疑的声响,瞬间提起警觉,起身包围牛车,持戟指向车底,喝问:“谁在那里?”
只有岑非鱼还懒洋洋地躺在车上,哼他那首不成调的歌。
周望舒上前一步,冷冷道:“出来。”
牛车“咯吱咯吱”地晃了两下,继而回复平静。
周望舒右手已放到了剑鞘上,只要他拔剑,莫说一辆牛车,就是牛车下的人,也定会被“一刀两断”。
岑非鱼停止哼唱,无奈地看了周望舒一眼,继而“啪”地拍了一下车板,拖长了声音,说:“你再不出来,周大侠可是要对着车板儿尿尿了。”
白马知道自己已被发现,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他狠狠地剜了岑非鱼一眼,继而对周望舒抱拳,道:“周先生,我知道此举冒昧,但我与谢瑛和赵王都有深仇,请你让我与你们同往!”
周望舒仅仅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便立马被岑非鱼抽刀挡住,后者挑衅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道:“你动他试试。”
周望舒低声骂道:“胡闹!”
“你不要胡闹!”白马把岑非鱼往后一推,连连向周望舒道歉,“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周望舒看岑非鱼一脸恶狗护食的凶狠神情,简直无语至极,他懒得再靠近半步,便隔着一段距离,想要训斥白马。可天知道!他才说了一个“你”字,岑非鱼便一把将白马揽入怀中,趾高气扬地冲他喊道:“嚷嚷什么?骂也不行!”
白马正要推开岑非鱼,后者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主动松了手。白马见岑非鱼眼神飘忽,不肯与自己直视,只当他是还没想清楚,暂时不愿信自己。
周望舒对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实在是没了脾气,无奈道:“此行凶险,非是闹着玩的。你的仇我定会替你报,但作战、杀人、流血,不是孩子该做的事情。”
白马正容道:“多谢周大侠顾怜,可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弱的孩童了,我虚岁已满十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望舒眉峰微蹙,问:“可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岑非鱼忍不住护短,抢先答道:“他又不是你肚里蛔虫。”
“求求你,先闭一会儿嘴成么?”白马打断了岑非鱼,心道,周望舒不问还好,这一问正给了我证明自己机会。
白马深吸一口气,道:“周大侠,三年前你回到洛阳以后,找到另一名幽州军的旧部,就是孟殊时。他因为悔恨,愿意帮你做事,而且他为了我……当然,他本就是个朝廷命官,愿意冒险为董晗办事,请来楚王,清君侧。
“谢瑛是个奸猾小人,真想要抓到他谋反的证据很难,但造假也并不容易。董晗那边不愿沾上这一手腥,所以他指示孟殊时去办这件事。孟殊时便让你们的人假扮谢瑛的大戟卫士,聚集在云龙门处。我估计李峯既是齐王的人,同时也听命于董晗,他会与孟殊时一同唱完这出戏,将此事上报至天子处。
“然后,就该楚王登场了。诛杀外戚,留在洛阳的王公贵族必然是主力,但帝后同样有顾虑,还要找来一些忠心可靠,不,至少不偏不倚的老臣,比如你们常常说的老冯将军,国子学那一帮只尊天子、不群不党的老臣。此外,我觉得你愿意冒险带队进来,只怕并不是想要手刃仇人那么简单,你想把谢瑛偷换出去,或许是要对他处刑?说到底,今夜的洛阳宫,注定不得安宁,多我一个不多,周先生。”
白马所言几乎全无错漏,若是凭他自己观察推测而来,实在太过惊人。
周望舒不太相信,他瞥了岑非鱼一眼,后者连忙摆手:“事关重大,我可一个字都未曾与他提及。咱们白马聪明,像他……”
岑非鱼说着说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他心道,像他父亲?像他男人?像他媳妇儿?像他的岑非鱼?对,却又不对,好像全都对,却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大哥啊大哥,我求你什么时候给我托个梦吧,这事儿被我闹得,全都乱套了。
岑非鱼苦笑着把话说完:“瞧这股子聪明劲儿,像我。”
“算了,你留下来罢。”周望舒的右手自然垂下,解除了对白马的警戒,其余众人自然也放下了武器,很快便散开了。
周望舒质问岑非鱼,道:“你一早就发现了,故意让他跟来的?”
岑非鱼装出一副无辜模样,道:“我可没有。”
周望舒转身离开,边走边说:“白马,你自己去找一套禁军的行头换上。若找不到,便不许乱跑,扒在牛车下等我们一道出去。”他说罢,索性靠在卫所的墙上,双手抱胸,不管了。
白马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又开始发愁,心道,我实在太大意了,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然而卫所中挤满了人,周望舒不让别人帮我,我若潜入其中偷窃,必定会被发现。况且,羽林卫的衣服与寻常禁军不同,偷来无用。
岑非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是习惯使然,伸手想要摸摸白马的脑袋。
白马正犯愁,哪有心思同他玩闹?自然是向前一矮身,躲过了这只不安分的手。
岑非鱼摸了个空,却不像平时那般死皮赖脸。他讪讪地收回手,将方才垫在身下的布包扔给白马,委屈地说道:“傍晚与人喝酒,随手顺来的,一股子怪味,你穿不穿得?”
白马打开布包,见其中竟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黑色禁军服,方知自己早已被岑非鱼识破,不禁叹道:“你才是真聪明,一早就想到了这层。”
他三两下换上一身黑色劲装,不知是不是巧合,这身衣服大小刚刚合适,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且这件衣服不仅很新,针脚还十分粗糙,像是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他拿到衣服,心情也好了起来,懒得多想,背着岑非鱼脱下灰扑扑的旧衣服,还有心思开玩笑:“吃了一路木头渣子,你故意整我呢?”
岑非鱼半躺在牛车上,白马站在他面前,许是因为扒在车底一路行来,白马后背上的衣服全都已经被雨水打*,且沾满了被碾碎的花瓣。少年*衣半透,白皙漂亮的后背若隐若现,线条漂亮的后颈上贴了两片花瓣,仅仅是一个背影,已经好看得不似凡人。
岑非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双手,从背后一把抱住了白马,把脸埋在他的腰窝里,嗅到一股极淡的花香。
白马扭了两下:“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发疯!”
岑非鱼回过神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其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想到白马可能是大哥的儿子,他才觉得脑袋发紧,像戴了个紧箍咒似的难受,却仍然狡辩着:“婆婆妈妈的,*衣服穿久了当心着凉。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白马“切”了一声,迅速脱衣、换衣、扎腰带,紧窄的腰杆左摇右晃。
此情此景,本就“心怀鬼胎”的岑非鱼看了,哪能不心里痒?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故作自然地伸手帮白马把松垮的腰带系紧,念叨着:“人若想恣意妄为,自然要有任性的资本,今夜若没有我替你解围,周望舒会如何处置你?往后须三思而后行,多吃些灰,让你长长记性。”
“你说得很对,多谢了。”白马郑重的点点头。他活得不容易,心思比别人重,旁人说的话,他往往都要在心里细细琢磨一番。
纵使对待一个满嘴胡话的岑非鱼,白马亦是如此认真。此时,他面色凝重地琢磨岑非鱼所说的“三思而后行”,甚至觉得颇有道理。那模样看着便让人觉得格外可爱。
岑非鱼忍不住在白马脸颊上掐了一把,道:“你想做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我还能说个不字?纵使我说了‘不’字,也还是会去帮你办的。”他想了想,又说,“算了,其实也不用瞻前顾后的,想做什么便做,天塌下来个儿高的二爷给你顶着么。”
白马微赧,道:“那就多谢你了。”
岑非鱼望着漆黑长空,像是有些失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谢什么谢?宝贝儿,叔叔的命都给你啊。”
白马听了这话,总觉得不是滋味,不禁一蹦三尺远,靠在周望舒身边。
然而,周望舒仿佛是自带着一身冰霜,站在他身旁,白马觉得冷,而且无话可说,可挨近岑非鱼,他又觉得他热,这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白马不禁感叹,真是奇怪的一对兄弟!
卫所中的喧哗忽然止住,看来是孟殊时与李峯等人回来了。
众人连忙把碗筷都收拾了,起身列队站好。许是因为李峯认识周望舒,周望舒便混在人群中间,不做带队的那个。只是他的个头太高,完全是鹤立鸡群,加上一身森森寒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岑非鱼先帮周望舒压了压帽子,嚷嚷着:“单长个儿,不长脑子。”
周望舒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岑非鱼见挑衅不成,便把白马拉到自己身边护着,给他理好乱发、整好帽子,嘱咐道:“今夜是小打小闹,莫要紧张。待会儿跟紧我,护你周全。”
白马嗤笑:“我看你才是上了年纪,莫要闪了腰才是。”
队长蔡林跑到后院,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
白马来到卫所里时,里面已经站满了禁军,落汤鸡全都已经换好了干衣服,一个个标杆笔直地站着,极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鹰群。
原来,方才蔡林带人前往云龙门,远远便望见门外站着一排大戟武士,无须询问亦能看出是宫城里威名赫赫的谢府侍卫。这一幕不止李、孟两人看见,随行的五名羽林卫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李峯满脸通红,孟殊时则一脸煞白,两人似乎是在商量对策,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最终李峯一拍桌子,与孟殊时定下计策:一,情况万分危急,两人只能速速前往面圣,禀明实情;二,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战,须马上派出一支骑兵队,快马前往南大营,向目前唯一的禁军统领、新任中护军楚王梁玮报信,调动南北两营的禁军;三,在场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离开宫门半步。
李、孟二人来去匆匆,只是这回卫所内再没有人敢说笑了。羽林卫们不仅没有议论,而且默然无语,整个房间落针可闻。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惠帝的亲外公、太傅谢瑛,陈兵云龙门外,这一定是要谋反了!
今夜想必是九死一生,谁还能笑得出来?
白马被这种悲凉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不禁想,中原人为了一个皇帝的宝座,不惜与自己人兵戎相见,刀子刺进肉里、血流满地,这当真值得吗?
岑非鱼看出了白马的紧张,但他不去劝慰,反倒大大咧咧地着走到桌前。他一*股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桌上,瞬间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朝羽林卫们喊道:“兄弟们怎么忽然就没了声响?平生难得遇上机会,咱们来赌一把如何?”
有人带动气氛,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今夜是生死存亡的时候,羽林卫们因为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了,有人问岑非鱼:“赌什么?”
岑非鱼答道:“赌生死!”
羽林卫又问:“如何赌?”
岑非鱼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生”字和一个“死”字,道:“咱们赌自己的生死。随意下注,命给赢家、钱给输家,就当是卖命钱了哈哈,玩得起的来!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哪有人会买自己“死”的?人人都买“生”,活着的人自然是赢家,死了的人便是输家,大家伙都是一个队里的兵,谁丢了性命,活着的人心里都不好过,给些钱反而是让自己安心。
其实,生死本是大事,谁都没用心思有自己的生死来赢钱,可生逢这样一个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很多人都不得不以生死来进行一场豪赌。
“兄弟们多卖我几条命呀!”羽林卫们哈哈大笑,卫所里闹哄哄一片,众人纷纷掏钱出来砸在“生”字上,大喊着“愿赌服输!”
周望舒和白马是留在最后的两个人。
周望舒是不屑于赌博,白马不下注的原因很简单——他舍不得花钱。但白马很喜欢军队的氛围,差不多年纪的人聚在一起,不论出身,同仇敌忾。他走上前去,掏出一粒铜板。
岑非鱼见了铜板,又是翻白眼、又是吹口哨,最后竟带着一帮人为白马喝倒彩。看这架势,他分明是片刻间就已经成了一帮人的“黑老大”。
白马被嘲笑后心里不服,便收起铜板,换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银片,准备要放在“死”字上。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送命,只是想要小小地赚上一把。
岑非鱼彻底无语,一把抓住白马的手,骂道:“你想钱想疯了啊?”
“那可都是钱啊。”白马咕哝道。
岑非鱼“呸呸”两下,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阿胡拉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禁忌?”白马很不明白,他不信鬼神不信命,怕什么?
岑非鱼掐着白马的脸,告诫他:“不许再说胡话,钱什么时候都能赚,再不济我去为你抢来就是了,可你若没了,我怎么办?有些话说多了,只怕就要成真,不吉利的话是不能说的。”
白马觉得荒诞极了,道:“什么话说多了会成真?你个假和尚。”
“时也命也,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们虽难以理解,却都是真实存在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蕴藏着不可知的能量,会影响你的命运,故而坏的东西绝不能随口乱说。”岑非鱼说到此处,得意洋洋地问,“我常常对你说什么来着?”
“你爱我,我也会……”白马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你说的话可多了,句句都是诳语妄言!”
岑非鱼失笑:“我爱你,你也会喜欢我的。”
“有我在,哪儿轮得到你去赌命?”岑非鱼抓着白马的手,“啪”地一下,把银片拍在了“生”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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