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赵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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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岑非鱼与周望舒进入地窖翻找东西。
檀青给白马送来一套新衣。乌衣皂靴,衣袍上暗绣日月星辰,云中有马奔腾,窄身窄袖形似胡服,上衣短至胯上,下裳则为合胯袄子,长至小腿中段,内穿缚裤,腰间束郭洛带,挂鎏金白银马头带钩。
白马与檀青极亲近,当着他的面就把衣服换上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镜前,明明只是换了身行头,却总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别人。他把带钩挂到郭洛带上,摸到其上所刻纹路,不禁好奇,问檀青:“这上面刻了字,是什么意思?”
檀青扫了一眼,道:“厉马登高堤,是《白马篇》中的一句。”
白马点点头,听到《白马篇》时,他即预感到了今日这“正事”的内容,略有些心潮澎湃。他推开门,回头叫檀青一起走,发现檀青正盯着自己看,疑惑道:“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归居荒了许久,砖木有股陈旧衰败的气味。房间里常年不见光,隐约有一层浮动的灰,像是时光流逝后,被遗落下来的岁月的尘埃。
白马把门推开,灿烂日光迸射入内,积灰落定,鬼魅瞬间灰飞烟灭。只有乌衣少年,芝兰秀发,他的身后仿佛躲着一千个太阳。
檀青觉得白马每天都在变样,他不太能描述出这种感受,只道:“嘿!别说,你这样一打扮,还真像个男人。”
“去你的!”白马哈哈大笑,倒着向外走,“一起来么?”
檀青以掌为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舌头往外一吐,摇头道:“我不好知道太多。”
白马走到正厅,再回头望了一眼。
檀青靠坐在游廊中晒太阳,笑着对他杨杨手,示意他快些进去。
白马深吸一口气,敲了三下门,听得周望舒应答,便推门而入。
房中,岑非鱼坐左侧第一位,周望舒坐右侧第一位。
岑非鱼早晨还是一副狼狈模样,此时已梳洗过。他换了一身朱红武士袍,腰间革带紧束,显出蜂腰狼背,英武异常;满头乱发整齐梳好,在头顶扎一个发髻,戴上青铜冠,疲惫不再,神采奕奕。他的椅背后面,竖着一杆丈八长银枪,他本人则罕见地端坐着,双手按在大腿上,不言不语,却带着强烈的威压,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气度。
周望舒仍穿一身白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丝碎发也无,像个不染尘埃的修士。他头上戴着的白玉八卦冠,数年如一日的干净透亮,腰间挂着的血玉佩,则随年月推移,愈发血红刺目。
厅中正位空置,只放了一张方桌。
桌上摆了一块排位,一尊炉鼎,炉中插着三炷香,香刚刚点上,袅袅青烟盘旋升腾。
白马见此情景,不禁肃然,朝两人行礼。
岑非鱼正容,道:“今日叫你前来,是有事情要与你分说。”他并起食中二指,朝周望舒的下手处指了指,“你坐在三弟身边,话不会短。”
白马依言而行,学着岑非鱼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心道:他今日与平常实在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若按常理来说,他见了我这副打扮,应当夸一句好看才对。
岑非鱼原本已开口,想要直入主题,但当他的视线落在白马身上,却瞬间哑然,半晌不言不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白马。
周望舒干咳了两声。
白马上前给周望舒到了杯茶,关切道:“周大侠的风寒,似乎一直都没好?”
“他的病没治了。”岑非鱼终于忍不住笑,“你这样打扮,可真好看。”
白马莫名觉得好多了,回到椅子上坐定。
岑非鱼的视线越过白马,虚虚地望向他身后,手指在茶几上轻扣着,叹了口气,道:“莫紧张,先说几句题外话。”
白马认真地看着岑非鱼。
岑非鱼犹豫片刻,道:“你羯族部落原已归附梁周,奈何梁周未能庇佑你族,致使乞羿伽临阵叛变。你幼年时,部落遭匈奴右贤王乌朱流血洗这,你被迫在乌朱流营地中充为奴隶,受到汉人李氏欺凌。三年后,你在李氏儿子刘玉的帮助下逃出生天。
“你在白头镇上受恶霸欺辱,幸得周溪云出手相救。可你出于私心,诓他将你送回部落,只不知你舅舅须提勒,正是内奸乞羿伽。原本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奈何溪云所持玉符乃是伪造,须提勒故而隐瞒真相。乌朱流和赵王勾结天山派灭你全族,刺客尾随而至围攻溪云,你不但没有迁怒与他,更救他于危难。
“你暗自练了天山双刀,溪云为你指点迷津,然你未能听从。他决定带你回江南,而你却在云山边集上遇到了我,你使出阿九的双刀,被酒醉的我误认为阿九。我带溪云夜探乌朱流营地,信了李雪玲对齐王刺客编造的谎话。此时,你已被人贩子迷晕,卖到洛阳青山楼做倡优。”
岑非鱼的视线重新移到白马身上,与他对视,道:“你自幼经历坎坷,但我与你细细数来,许多事都是因缘际会。昨日不可追,望你能与以往作别,多向前看,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白马点头,道:“昨日多愁苦,怨恨如魔,易将人引入歧路。往后,我当如你所言‘见山是山’,亲眼去看,用心思量。纵使是复仇,亦当在一刀两断后,让仇怨在刀下止步,不留心间。我是如此,你和周大侠亦然。”
他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将踏上一条艰险的复仇路。但岑非鱼没有用恨来激发他的义气,而是让他与过往作别,为他擦亮那双因苦难而蒙尘的眼睛,为他洗练出一颗赤子心,让他明见是非曲直,纵使往后不得不手持修罗刀,心中亦常怀光明,不让仇恨累及本心。
“很好!”岑非鱼微微仰着下巴,直视白马,“当晚事发突然,刺客将你误认为大哥的儿子,此事是乔姐使诈。然而,事已至此,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只能将错就错。此事艰险无比,若事成,我们则许你黄金万两,助你安身立命,从此往后,江湖上只要我等势力能及的地方,皆任你自由往来。若事情不成,你我皆遭杀身之祸,只能以血祭奠冤魂。”
岑非鱼略一停顿,面色极为严肃,朗声说道:“我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洪亮,落在白马耳中,如隆隆的雷鸣。
白马没有片刻迟疑:“我愿意!”
周望舒颇感讶异,白马是个思虑很重的少年,在情况不明朗时,他不会轻举妄动。但此时此刻,周望舒仿佛看到有一腔热血,从白马的心中淌了出来。他止住白马,道:“虽然你对我们的谋划已有猜测,但我希望你慎重思量。”
岑非鱼却道:“我不会看错,白马就是大哥的儿子,他不用想。”
“不必多言,亦无须许诺。”白马侧目,望向摆在正中的香炉,双眼蒙上了一层极薄的水雾,“白马纵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惧。”
岑非鱼走上前,一手搭在白马肩头,语气放松下来:“方才所言,原对檀青说过,但当时时机未到,他只知道要做替身而已。如今计划有变,换成你来担此重任,可黄金万两、江湖势力并不是说着玩的,白给的便宜怎能不要?故而,我虽知你心意,但这冠冕堂皇的话,免不了还是要说一遍。”
白马歪着脖子对岑非鱼笑:“你人都是我的,黄金万两还有什么稀奇?”
岑非鱼老脸一红:“可不是!”
“大手大脚。”白马眉头一皱,想不明白,岑非鱼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银钱,“你家青州有金矿么?”
岑非鱼卖了关子,道:“回家就知道了。”
周望舒没出声,只怕是嗓子已经咳哑了。
岑非鱼与白马说了两句,已然心花怒放,知道见好就收,道:“把桌上的卷轴打开。”
白马郑重展卷,心跳剧烈,问:“是谁的画像?”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副人像。茫茫黄沙中,一座城关伫立,乌衣少年肩抗银枪,藐视万里层云。他身量颀长,劲瘦如一杆锋利的枪,皮肤被风沙吹得黝黑,但面目仍轻灵俊秀,尤其是眉眼如画,与白马有几分神似,只多了一份凌云气势。
白马跪倒在地。只一眼,他便知道,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就是父亲年少时的模样——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
岑非鱼见白马瞬间跪倒,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被他的悲伤感染,亦已泪目,道:“你父亲自幼长在玉门,一生都没有到过中原,多俊秀的一张脸,亦经不住日晒风吹。那日,我从老曹手中接过白马玉符,把陈王的白马军交转交给他,他开心极了,爬上城楼登高远望,那情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在看什么?”
白马的泪落了下来。
“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岑非鱼长叹一声,上前点了三支香,敬在炉中。
继而是周望舒,他走上前来,同样敬上三支香。
白马定睛一看,桌上的牌位并没有刻字。这牌位看起来年代久远,其上更可见斑驳泪痕。他问:“是谁的牌位?”
周望舒叹道:“捐身赴国难,无法尽刻其名,以一块无名牌位,祭千万忠魂。”
牌位无名,原是因为玉门一役死得人太多。
岑非鱼点了三支高香,递到白马面前,道:“你非是替身,我认定了,你就是大哥的儿子,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敬上三支香,今日便认祖归宗吧。”
周望舒欲言又止,看了白马一眼,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
白马以头抢地,激动得浑身颤抖,道:“不肖子孙柘析白马,虚度十六年光阴,今日终能认祖归宗。我愚笨无能,浑噩度日,幸得岑、周两位大侠不弃,救我于危难,为我指点迷津。而后,曹、周两位先辈显灵庇佑,助我寻回玉符,保全性命。望父亲在九泉下能得安息,白马定不会令你失望。”
“诸位英魂,我定为你们洗雪沉冤!”他接过岑非鱼手中的香,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磕破了,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
岑非鱼将白马从地上扶起,道:“你父亲曾与我说过,将来无论儿女,皆以一‘灵’字为名。《广雅》云,‘灵,善也。’积仁成灵。今为你更名‘赵灵’,望尔积仁积善,以慰乃父在天之灵。”他轻轻抹去白马额上的血,“你父是冀州真定人,待得此事告于段落,我与你一道,将他的骸骨请回故土。”
“赵灵?我叫赵灵。”白马泪*衣襟,哽咽到几乎无法言语,“关外的路太黑了。我会为他点一万支火把,照亮他归家的路。”
白马说什么,岑非鱼答应什么,他见白马哭得双眼通红,打趣道:“多大的人了,哭起来没完,是要把点绛唇改成雨霖铃么?”
白马忍俊不禁,反问:“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岑非鱼的衣襟也*了,他与白马推推搡搡,险些撞到牌位。赵桢的画像从桌上掉了下来,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不敢动弹,相互间隔了一丈远,言谈举止,不敢逾矩。
唯有周望舒冷眼看着这一切,眼中是一片茫然。
岑非鱼仅凭感觉,便能笃信白马的身世。周望舒心中其实是偏向相信白马的,但他思虑过多,从不敢轻信什么人,看不到证物更是不能往下定论,见到岑非鱼与白马落泪的情形,只觉得进退两难。
周望舒收拾好被岑非鱼和白马弄乱的东西,让他们各自坐回去。
白马趁这个空档,重新煮了一壶茶,倒了两碗,分别敬给岑非鱼与周望舒。
白马给岑非鱼磕了个头,把茶敬上,道:“岑大……”
“你叫我什么?”岑非鱼打断了他的话。
白马脸一红,恭恭敬敬道:“二叔,喝茶。”
岑非鱼摸摸白马的脑袋,笑着把茶一饮而尽:“乖了。”
周望舒饮过白马敬的茶,从腰间解下血玉佩递给他,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许能为你驱邪避祸。”
这枚玉佩,周望舒常年不离身,原来是周瑾的遗物。周瑾被人点了天灯,唯独留下一个沾满戾气的青铜面具,以及一块吸饱了血的玉佩。
“不,这太贵重了!”白马推辞不受。
周望舒眉峰微蹙,直接把玉佩系在白马腰间,淡淡道:“就当是替乔姐向你致歉。”
白马不再扭捏,给周望舒磕了个头,道:“多谢三叔。”他知道,周望舒原不信自己,但今日他或许是受了岑非鱼的感染,决定要“任性”一回,在这一杯茶的时间里,他做出了信任自己的决定,柘析白马何其有幸?
周望舒微微颔首,眉头舒展,“你很好。”他把玉佩解下,忽觉如释重负,觉得那晶莹玉石,带走了自己身上经年积累的看不见的血污。玉佩挂在白马身上,陈年的乌血逐渐变得鲜艳透亮,一如仇恨变成了希望。
这可不得了啊!
岑非鱼见周望舒把周瑾的遗物都给了白马,直是既惊又怒,心道:“周望舒这厮心机忒深重,竟拿个血玉佩来收买人心!老曹死得突然,只留下一座闹鬼的荒原,也没给我什么遗物,讨媳妇儿的时候可不就很吃亏了?自然,这里边也有我自个儿的错,当初不该把能给的全都给了他,眼下这紧要关头,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了,连个榆木脑袋周望舒都比不过去了,当真是失策、失策!”
“要不,我剪一截头发与马儿结发?”他想着,偷偷瞟了一眼赵桢的画卷,不禁打了个寒颤,暗自叹息,“大哥在这儿呢,我须得克制一些,结发断袖什么的,还是使不得。”
“你又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白马见岑非鱼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反正必定不是好事。
岑非鱼一拍大腿,道:“你过来!”
白马不明所以,站在岑非鱼面前,道:“你不用给我东西了。”
岑非鱼把杯中茶一口饮尽,让白马伸出手,把杯子塞在他手里,道:“你可拿好了。”
白马不明所以,问:“你渴了么,要喝水?”
岑非鱼:“不渴,只是思君如渴。”
白马自行忽略了岑非鱼的肉麻话,疑惑道:“一个杯子?”
岑非鱼眼神闪烁,鹦鹉学舌似的说:“一个杯子。”
白马把杯子倒扣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并未发现其中有任何机关,只觉得岑非鱼的想法捉摸不透,心道:送我一个杯子当见面礼,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多谢,我很喜欢。”
岑非鱼哭笑不得,叹道:“只是一个杯子而已。”
白马反复琢磨着“一个杯子”这四个字,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岑非鱼的意思——他是要许自己一辈子。
岑非鱼知道白马想明白了,便把自己的手放在白马手中,轻轻摸着白马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道:“老曹去得突然,二叔家里没什么传家宝,金银玉器都是俗物,怎能拿来给你当见面礼?”他以眼神指向那块无字牌位,“正好,今日长辈们都在,为我做个见证。我曹三爵,把自己这条老命交给柘析白马,这一辈子,白首不离,生死相依。若违此誓,当天打雷劈,永世被猫挠脚底心。”
“我……很喜欢。”白马把这个杯子收进怀里,心想:这辈子,应当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一个杯子更为珍贵了。
岑非鱼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周望舒想赢我?哼哼,再修炼个百八十年吧!
※
这认祖归宗的戏码,原是为替身安排的假戏。
但如今,岑非鱼早已笃信白马就是大哥的儿子,纵使没有玉符为凭,他亦已将白马视作小侄,连带着周望舒都被感染,同他一道“任性”了一回。故而,这出假戏不仅真做了,而且还做成了真,让在场的三人心潮澎湃。
上了香,敬了茶,流过泪,发过誓,三跪九叩礼成后,三人俱觉自心圆融。如冬雪尽,坚冰融,枯枝落叶零落成泥,谷雨浸润后,枝头新生嫩叶,春风吹来万物生,一枝发三叉,继而满树绿荫,饱满明亮。
如此,白马就算是认祖归宗了。
三人将各自所知尽数陈明,修改了原本的计策。
周望舒捋了捋目前的形势,道:“二哥一时冲动,杀到齐王府邸,打乱了我们先前的计划,但……算是殊途同归,*得他们向江湖上发了悬赏令。眼下,齐王只知道李雪玲的谎话,而赵王则通过张晴山的刺探,阴差阳错知晓了实情,我们的计划不得不再一次改变。”
岑非鱼:“梁伦会再派刺客来。”
白马:“有你在……你们在,倒不用怕他。”
岑非鱼嘿嘿一笑。
周望舒对这情景视若无睹,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步,是激齐王和赵王向怀沙发悬赏。二哥威吓齐王,*他发悬赏来将你‘调虎离山’,只不料齐王暗中与赵王有来往,出了一招‘驱虎吞狼’,让赵王相信此事为真,暗中加了价码。幸而,眼下白马已经找到,倒不怕他们胡来。”
说道“加价”,岑非鱼浓眉一拧,问:“除了赵王,还有一人加了赏金,可曾查明?”
周望舒道:“不曾,那人很是谨慎,我与乔姐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还有何人。”
白马笑道:“你们不要太过担忧,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周望舒点点头,道:“只能边走边看。第二步,引江湖人士齐聚江南寻人。江湖中人鱼龙混杂,不少人只是想浑水摸鱼,更有人设下圈套引我们入觳。虽知如此,我与二哥亦须不时前去要人,把这戏演得更真,把事情闹得更大。到时候,天下人千万双眼睛盯着,我们翻案时,纵使天子亦不敢胡乱搪塞。”
白马昨夜担忧,其实也是因为有些在意岑非鱼对周望舒说的那句“是陷阱你就不去了?”此时想来,岑非鱼并非是怀疑自己,而是计划好了要把戏做足。他舒了口气,嘱咐道:“你们武功虽高,亦须小心行事。”
岑非鱼歪嘴笑道:“其他的倒不怕,只怕你不见我,辗转难眠。”
周望舒和白马都不理他。
周望舒继续说:“第三步,二哥以白马为筹举行武林大会。此事须酝酿一段时间,大会暂定在明年开春,众人花了半年时间却寻人不得,正是浮躁的时候。二哥以岑非鱼为名行走江湖,他的身世背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得不来参与这场“鸿门宴”;不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只会相信他是轻狂到能做出此举的人,到时候我们更备下了各式奇珍异宝,江湖人无论为名为利,都会来凑这个热闹。”
说话就说话,非要说我轻狂是个什么脾气?岑非鱼不服,嚷嚷起来:“你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还不是你技不如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周望舒心里轻松,竟开起玩笑来,道:“我是没有必输的把握。我们要输在楚王手上,二哥惯会装疯卖傻,我是自愧不如。”
白马倒是很赞同周望舒的观点,道:“他的确很会装。”他话锋一转,“三叔,虽然我很喜欢楚王,但你们觉得他当真可信?”
周望舒摇头,道:“我们选他来查案,虽是看好他的人品,但并非全是因为他可信。对了,你们应当还不知道,谢瑛伏诛后,楚王势大,在朝中处处针对萧后。于是,萧后密谋将赵王请入朝中,作为辅政大臣制衡楚王。此二人间必有一场恶战,而萧后则打算坐收渔利。楚王与赵王针锋相对,与萧后势同水火,加上齐王常年欺压他弟弟淮南王,他更是不会同齐王成为一路人,故而让他来查案正好。”
白马不禁为楚王担忧。楚王性格桀骜,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看不惯那些鬼蜮伎俩,加上严厉治下,不知会得罪多少达官显贵,甚至于王公贵族。
三步计成。
白马总觉得不太真实,问:“如此,大仇就得报了?”
岑非鱼反问:“不然还要如何?闯进洛阳宫杀他个昏天黑地,让你当个皇帝玩玩?”
白马翻了个白眼,岑非鱼便禁声了。
周望舒说完计谋,再说翻案的细节,道:“楚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证人证物都须备齐。”
白马略一思索,便遇到了难题,道:“我舅舅被毒杀了,谢瑛也死了,当年知情者,如今尚在人世的寥寥无几。赵王和乌朱流倒是知情,难不成让他们说?”
“就让他们自己说。”岑非鱼眸中精光一闪,“刘玉那个小瘸子想回中原。三年前我们与他有约,助他名正言顺地从匈奴回来。如今,他与刘曜俱被天山派掌门收为关门弟子,再有怀沙相助,想来劫持个乌朱流是不在话下的。”
白马咋舌:“这叫名正言顺?太胡闹了!刘玉本就不受宠,如此一来,他爹说不得会杀了他。非要他来动手?没有别的办法了?”
岑非鱼未知白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安抚他,道:“若让我们的人去做这事,把握倒是更大,但必定不能取信于人。刘玉身份特殊,他的父亲是已向梁周称臣的匈奴左部帅,他的母亲则是汉人官员的女儿,若由他来劫持乌珠流,好处有二。”
白马半信半疑,道:“请赐教。”
岑非鱼老神在在,道:“其一,此事正和刘彰的心意,不甚至能让匈奴内乱。你知道,匈奴左右两部向来不和,关外的右部俱是野蛮人,只会烧杀抢掠。如今,左部出了个刘彰,此人是个人物,当年武帝见他贤明,想要让他入朝为官,刘彰坚持辞让不受,带部族前往冀州放牧。我见过他,他表面谦恭仁厚,其实野心很大,韬光养晦多年,你该知道他想做什么。”
白马向来一点就通,明白过来,道:“匈奴人是狼,刘彰骨子里有狼的血。刘玉把乌朱流绑回来,待到真相查明,刘彰正好可以打着为大周复仇的旗号,趁机回到关外,吞并右部,统一匈奴各部落。”他说到这里,略有些迟疑,“刘彰统一了匈奴以后,定会转过头来对付大周,会打仗么?若我们翻案,会导致生灵涂炭,我……”他说着,摇了摇头。
岑非鱼哂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忧。一来,匈奴各部要统一,必定有数场恶战,会损伤他们的元气,让他们短期内很难再有动作。二来,梁周皇帝蠢笨羸弱,皇后狠毒短视,藩王心怀鬼胎,朝中万马齐喑,世人纸醉金迷,早已危如累卵。君与臣,国与民,矛盾深重已无法缓和,天下必有一战,非止在胡汉间。”
白马顿感沉重,问:“那第二个好处呢?”
岑非鱼道:“其二,此事正合了刘玉的心意,能助他得到刘彰的赏识。刘玉是刘彰最小的儿子,自幼被送到关外为质,只怕刘彰早已忘了他。他若是等到刘彰杀到关外,才被接回去供养,那叫什么事?他必须为将来打算,让刘彰看到他的武力、胆识、智谋,刘彰将会重新接纳他,甚至高看他一眼。刘玉需要这个机会,他若是向当年那般偷偷潜逃回中原,估计才会被刘彰打死。”
周望舒见两人扯远了,忙把话头拉回来,道:“只要抓到乌朱流,我们就一定能让他开口。先前二哥说得很对,这事正合了刘彰的心意,他在右匈奴中有自己的势力,自会帮我们找到乌珠流的罪证。”
岑非鱼取出乞羿伽的匕首,道:“这里面是赵王给乞羿伽的矫诏,上面的传国玉玺印是伪造的。你们猜,赵王家中会不会还留着这方御印,以备‘不时之需’?”
周望舒自然知道这匕首是乞奕伽交给白马的,心神更加安定,道:“据我的眼线探知,这玉玺还在他手上。至于赵王,他的确曾假传圣旨,敛财、养兵,我们手上有不少证物,到时候都给他当‘下酒菜’。”
岑非鱼笑着把匕首收好,道:“这假玉玺是物证。”
人贪婪起来,真是胆子比天大,赵王竟敢把私刻的玉玺一直留在手上。
白马思及此,灵机一动,道:“赵王和乌朱流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会不会都留了一手?乌朱流手上有能够制衡赵王的东西,譬如赵王与他的来信、信物,譬如并州军向外求援送出的九道羽檄。而赵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也一定捏着乌朱流的把柄。”
周望舒:“你猜得不错。”
白马再想不到什么线索了,只叹一句:“你们真是算无遗策,现在就只怕楚王势单力孤。”
岑非鱼哈哈大笑,望向周望舒,道:“咱么青山楼是什么地方?周大侠早有安排,到时候会有人支持楚王的。”
白马很是好奇,问:“还有谁能支持他?而且,这许多线索都极为隐秘,你们到底是如何查明的?”
岑非鱼没有杯子,喝不了水,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唇,看向白马,问:“马儿,你还记得在洛阳时,我给你吃过的牡丹饼么?”
“原来坊间传言是真,那牡丹饼真是广陵王妃做的?韶华真是你们安插的人!怪不得仙儿姐姐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她是真的担忧韶华的安危。”白马看见岑非鱼的动作,心跳漏了半拍,摸摸鼻子道,“不过,若能让太子的楚王,许多事确实好办多了。”
广陵王喜欢市井热闹,常常在宫中假扮屠夫宰猪卖肉。广陵王妃许韶华,原是青山楼的娼妓,因为生得美艳无比且手艺超群,得了广陵王的喜爱,未料她真敢开铺子卖芙蓉饼。这事情荒诞无比,让人哭笑不得。
白马因为“牡丹饼”,想起与岑非鱼在青山楼中“你来我往”的时光,渐觉得脸颊发烫,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岑非鱼脸上移开,随口道:“乔姐开青山楼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在那些人身边安插眼线,当真眼光长远。”
“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岑非鱼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安心在此住下,待时而动。”
“白马,我与二哥,俱已成为没有身份的人,故而不能亲自施此计。”周望舒起身,推开门,日光照进,满室金白,“只能让你冒险,但定会保你无恙。”
白马心中半是激昂,半是踌躇。他站起身来,沐浴在阳光中,喃喃道:“赵灵这名字,总不习惯。我要如何才像父亲的儿子?京城里很多人都认得我……喂!”
“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岑非鱼忽然从背后把白马抱起来,笑嘻嘻地往外跑,“二叔对你倾囊相授,不服打服就是,怕他们做甚?”
白马被岑非鱼捏到痒痒肉,笑得飙泪,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骂道:“又发什么疯?你放我下来!我要打人了!”
“你笑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岑非鱼一个飞扑,倒在院中刚刚铺好的草地上,“你就从了我吧!”
岑非鱼与白马成日漫山遍野地跑,挖了许多野草回来当作养料。此时,泥土刚刚翻新过,草海柔软一片,两人抱在一起滚了几圈,拔出野草相互扔来扔去。
岑非鱼远远望见檀青站在垂花拱门边,面朝外不知在做什么。这房子坐北朝南,此刻日在中天,门边的石子地面上,斜斜地落着两个人影,一个是檀青,另一个却不知是谁。
岑非鱼眯起眼睛,喊:“愣头青,你在同谁说话?”
正是午间,檀青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闻言终于松了口气,转身把人带了进来,走到岑非鱼面前,道:“他说他叫淮南王梁允,名字可真长,你们有人认识么?”
岑非鱼向檀青身后扫了一眼,摇头道:“名字真长,不认识。”
梁允苦笑,叫了一声:“二哥。”
岑非鱼被白马瞪了一眼,活生生把原本准备好的怪话咽了下去,摸摸鼻子,装模作样道:“好像又有那么点认识。”
八月,淮南王梁允的同母兄楚王梁玮率兵勤王,立下大功,一时风光无二,连带着他也越发地显贵起来,想要巴结他的人络绎不绝。故而,梁允虽在周望舒初至建邺时,就已经遣人前来拜访,但等到现在才稍稍得空,亲自前来拜访,可见他对周望舒很是重视。
白马他迅速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掉衣摆上的草屑,与梁允行过见面礼,道:“这两人脑袋有些问题,请王爷见谅。”
梁允微笑着同白马点头,道:“岑大哥是性情中人,他与我亲近,才会开这样的玩笑。”虽是王爷,但全无架子,他看着白马,问:“两位小兄弟,是江湖上的朋友?”
这淮南王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看起来略有些弱不禁风。他穿了一身天青锦袍,锦袍虽名贵,却并没有过多的修饰,素雅过了头,反倒显得太过朴素了。此人左不过十七八岁,然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老成持重。
白马走近再看,发现梁允比自己清瘦许多,只是他的气度不同常人,即使说着平易近人的话,亦自带着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威仪。
梁允和白马面对面站着,沐浴在阳关下,面带笑意,温和而细致地观察着对方。
一阵风吹来,白马才醒过神,心道:此人不简单。他心中有了计较,觉得还是该和梁允搞好关系,但没有直接回答梁允的问话,而是笑道:“我在京中见过楚王,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伟丈夫。王爷帮过我,还向我提起过你,说我们一般大。”
梁允略有些惊异,忙向白马询问楚王的近况。
白马说着话,将梁允带至正厅,而后退了出来。
岑非鱼与檀青坐在地上,对梁允品头论足。
檀青嚼着草根,语气不善,念叨着:“一对桃花眼,骨架不大,像个女的。你们中原的王爷有女的么?”
岑非鱼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你扒了他的衣服,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又不会武功。”
檀青认真考量了一番,脸上露出恐慌,道:“若他真是个女的,我岂不是要对他负责?还是算了。二爷,你说他对周先生是几个意思?我感觉不太对劲,直觉,男人的直觉。”
岑非鱼打了个响指,道:“就是心怀鬼胎。”
“你两个背后说人什么?”白马实在听不下去了。
檀青吐了草根,对白马挤眉弄眼,道:“嫂子,你这就不对了,攀龙附凤!”
白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两句话的功夫你就被他蛊惑了?为了跟周大侠好上,竟认个流氓做大哥,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见色忘义的!”
而且这辈分也不对吧?
岑非鱼却被这声“嫂子”冲昏了头,立马与檀青沆瀣一气,趾高气扬道:“就是,你这攀龙附凤就不对了啊!若换作五十年前,我也是个王爷,他梁家窃我曹家天下,王爷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喜欢他。”
“我现在不也是……算了,王爷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喜欢他。”檀青说着,轻脚默手地走到正厅外,默默听墙角。
岑非鱼与檀青都不喜欢梁允,反倒是周望舒和白马都觉得这人不错。
白马无语地拉着岑非鱼离开,生怕待会儿这人又跟梁允呛起来。
岑非鱼不满了,抱怨起来:“你方才那样打量他,他有什么好看的?”
白马哭笑不得,道:“多一个聪明有权势的朋友总不是坏事,又不是要你真心把他当兄弟,更没人*你们成亲,你怕他做什么?难不成,你以前在他手上吃过亏?”
“算你有些道理吧。”岑非鱼点点头,对吃亏的事情避而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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