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命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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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一善替白马诊过脉,扎了银针,再以真气探查他的筋脉,最终被他气海中那浩瀚汪洋般的真气震了一下,不得不提前收功,喃喃道:“难办。”
白马咬着牙,虽面色不改,额头却冒出一层薄汗。
岑非鱼单手压在邢一善肩头,助他调息,问:“如何?”
邢一善反问:“你觉得如何?”
岑非鱼道:“近来,白马练功时真气难以凝聚。我将真气度给他,那真气转瞬便消散在他体内,不见踪迹。我探查他的气海,只觉其中气浪翻涌。这事我从未遇到过,故不敢轻举妄动,让他暂时不要再练内功。”
白马睁开眼,随手抹了把汗,问:“很严重么?”
邢一善捋了把胡子,道:“回去可以准备棺材了。”
岑非鱼眉头一皱,两眼一瞪,眼看就要发作。
白马抓住岑非鱼,把他摁在自己身边,笑着对邢一善说:“那也请前辈让我死个明白。前辈,但说无妨。”
邢一善瞟了白马一眼,眼神中有许多复杂的内容。他沉默片刻,见岑非鱼就要暴起伤人,这才开始说:“曹老二,我且问你:你行走江湖这些年,可曾见过什么前辈高手给后辈传功的?”
岑非鱼略一思索,答:“不曾。”
邢一善笑道:“你可知为何?”
岑非鱼开始磨牙,道:“少说废话。”
邢一善“啧”看一声,道:“其一,武者的真气,必然是积年累月修炼而来的,哪个人说舍就能舍?没人愿意向他人传功。其二,短时间内失去大量真气,于传功者而言是极大的损伤,传功后几乎必死无疑。没人敢于向他人传功。亦是因为如此,传功向来被我中原武林视作邪路。为免有人心怀不轨,或误入歧途,先贤早已将传功的法门销毁,中原正道从不沾染。”
岑非鱼:“我不是来与你论正邪的。”
白马拉着岑非鱼,让他稍安勿躁,对邢一善说:“二爷因担忧我而心急,口不择言,还请前辈莫恼。传功与我的人,是祆教的一名老祭司,她从不追求至高的武道,很早便带领族人脱离祆教,下山牧马放羊,过更好的日子。她一人护佑我族数十年,心地纯善。当时是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
邢一善不理会岑非鱼,而是对白马说:“我省得!当年,光明祭司托尔金娜可是与弗如檀齐名的大人物,是不世出的巾帼英雄。中原武林不沾传功之法,其实还有第三个缘由。”
白马:“还请前辈赐教。”
邢一善:“人的经脉好比水渠,那么气海就是一方水塘。大道无形,唯有通过修炼,才能将无形的真气引入体内的水渠,从而充盈体内那一方水塘。真气的水流日月冲刷,水渠才得更宽,水塘亦才更大。这是修行的自然法门。”
白马眼神一亮,道:“我明白了!传功有违修行的自然。第三个缘由,便是被传功的人往往难以承受传功的内力,说不得会……爆体而亡?”
邢一善点头,道:“是极!你的身体如同一个小茶杯,托尔金娜是茶壶,她把自己体内的真气都‘倒’给了你。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竟能成功把那样多的真气传给你。但无论何种方法,纵使当时或前今年看似无害,但从根本上来说,都势必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你亦说了,当时你们是穷途末路。”
白马点头,道:“当时我全族都已被人下了毒,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为了让我多一分生存下去的希望,她拼着油尽灯枯的风险坚持给我传功。许是光明神怜悯吧。”
光明神怜悯?白马说出这话,自己都是不信的。这些年过来,他早已不寄希望于任何英雄侠客,遑论什么传说神祇。从前他只相信自己,如今勉强加上个岑非鱼。他会说光明神,不过用一个“神”字来指代生活中的万般挣扎。
“她传功的法门奇特,我在任何古籍或传说中都不曾见过。”邢一善觉得唏嘘不已,道:“我只能确定一点:她给你施了一层禁制。这禁制施加在你的筋脉和丹田上,一则强固筋脉,二则封存真气。她嘱咐你每日练功,便是为了让你早日提升内修境界,打破禁制,拓宽筋脉,将体内真气为己所用,而不令自己受伤。”
“禁制?”白马回忆过往,想起些许“小事”,道:“对,总感觉体内的真气出不来,偶尔出来一次,却完全不受控制。有一次,我为了冲穴,强行引出真气,结果真气翻涌,把一个石洞轰塌了,但我本身应当没什么事。还有上回,我无意间使出了周将军的云岚天元掌,体内真气汹涌激荡,甚至将我本人震废了,但最后却是因祸得福,将筋脉拓宽了许多。”
岑非鱼附和白马,问:“会否因他体质特异?”
“他的筋脉哪里是拓宽了?那是被强行撑宽的!”邢一善白了岑非鱼一眼,冷笑一声,继续说道,“白马,你运功时,强大的真气在你体内游走,将你的筋脉撑得鼓胀,以便真气流通。从前,你运功时间不长,又有禁制强固筋脉,故而将真气收回以后,筋脉即恢复原样,且未有损伤。再修炼两日,便健康如常。”
白马恍然大悟,道:“原是因此禁制。想必,这禁制如双刃剑一般,既然保护了我的筋脉,又限制了我的修行和运功。我练功进展缓慢、收效甚微,运功时亦阻力颇大,才会时灵时不灵的。”
邢一善:“你没有因为强行运功,而在真气的冲击下此即死,一是因为那禁制强如金钟,能够护住你的根基。二是因你修习《无量寿经》,此法亦可修复筋脉。你一次两次地玩火,小命还在,那是走运!”
白马被说得心虚,道:“是,我用《光明神诀》练气,用《无量寿经》强健经脉,从来未有懈怠,只是近来觉得不太对劲,才稍稍停了一会儿。那我现在仍按老麻葛的交代,好好修炼可好?”
邢一善被气笑了,骂道:“好你个大头鬼!原本你若不总是犯禁,说不得不过多时便能练成绝世武功。可你三番五次地铤而走险,已经打破了一部分禁制!不仅使筋脉被撑出了裂缝,再难回复原样,更让气海上的禁制难以稳固。你感觉筋脉疏通了、真气运转流畅了,误以为自己的武功有所进益,其实不过是你筋脉上的裂纹日多,筋脉无法复原,而禁制也越来越脆弱的缘故。”
白马点点头,道:“原是这样。”
毕竟医者父母心。邢一善满面潮红,气得不行,道:“不懂就算了,偏要瞎搞!”
白马和岑非鱼齐齐摸了摸鼻子。岑非鱼满脸歉意地望向白马,白马感受到他的视线,回望向他,伸手捏了捏岑非鱼的脸,笑道:“无须自责。你长在中原,哪里了解这传功的法门?”
邢一善骂骂咧咧道:“你已是强弩之末,昨日还使了云岚天元掌?呵呵,回光返照,回光返照!本是一练武奇才,奈何自毁自伤?”
岑非鱼:“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修复那禁制,或是强固他的筋脉,你连这都做不到?”
邢一善嘲道:“我是神仙么我?”
岑非鱼:“你可是佛面医仙!若是连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岂不是浪得虚名?等会儿自己找块儿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邢一善一吹胡子,骂道:“你这像是个有求于人的样子么?”
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了,白马连忙喊停。
邢一善气喘吁吁,道:“实情我反正已经与你们说清,我可以试着治治他,但有一个条件——柘析白马,你自己去找药。你一个人去。曹老二留下来为我试药。”
“我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
“他怎能帮你试药?”
岑非鱼和白马齐声说到。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再开口,却又是齐声——
“我试什么药都可以!”
“我独自去找药不成问题。”
岑非鱼对白马怒目而视,白马回敬他一记眼刀,两人视线交缠,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星子到处乱窜。
邢一善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烧火煮酒。
白马吵不赢岑非鱼,气性过去,才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有道理,转而问邢一善,道:“前辈,试药与寻药并无冲突,我无意冒犯,但您是否是故意刁难我们?”
“是啊。”邢一善随口道,“我那你们当猴耍,有趣!”
话虽如此,但白马从语气便能听出来,邢一善实在说反话。他拉住岑非鱼,按住对方的肩膀让他坐下,两手拨开岑非鱼的眉头,温言道:“前辈不会故意刁难我们,他是医者,如此安排,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要让他帮我治病,则必须完全信任他。”
白马说罢,便像邢一善道了歉。
岑非鱼一脑门官司气,阴沉着脸,朝邢一善走去。
白马没拉住岑非鱼,只能喊:“你莫胡闹!”
岑非鱼摆摆手,走到邢一善面前,盯着对方看。
邢一善从没见过岑非鱼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岑非鱼总是飞扬跋扈的,做什么都漫不经心,仿佛这世上除了复仇而外,一切与他再无联系。他不在意生、不在意死,浪迹江湖、醉卧花丛,不拘礼法,白眼世俗,披着一张流氓的皮,看着像个不拘形迹的得道高僧,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心已寂灭,一切都已崩毁了。但当他再次来到十二连环坞,带着柘析白马而来,却像枯木逢春,一阵微风来,都能把他身上的叶片吹得毕剥作响。
邢一善感到从岑非鱼身上传来的如浪的威压,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亦不再故作高深,劝道:“我并非刻意刁难……”
“邢一善!”
岑非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邢一善磕了两个响头,道:“我曹三爵一生不曾求人,现在我求你,帮我治好他。”
他说着,磕了第三个响头,道:“你若不肯治他,我就杀了你。”
他又磕了一个响头,道:“你若不尽力治他,我也要杀了你。”
他说罢,再磕了一个响头,道:“你若治不好他,我还是要杀了你。”
邢一善行医一辈子,没见过这样求人的。
白马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岑非鱼从地上拉起来,“你再这样我早晚会被你气死!若不是被你气死,便是替你丢人丢死!”
“什么死啊死啊的?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岑非鱼缠上白马的唇,不让他再乱说那个令自己心惊的字,“再敢说那个字,打你*股!”
邢一善可半点都不怀疑岑非鱼会杀了自己——他岑非鱼是什么人?魏武帝的孙子,周武帝亲赐丹书铁券,武林第一人弗如檀的弟子,中原第一枪……甚至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何惧一个江湖帮派里的小头目?多年来照拂十二连环坞,不过是看上一辈的情面。
但是,邢一善并不害怕岑非鱼杀了自己,他只是有一种畏惧。说到底,岑非鱼出身帝王家,总是会令邢一善这个,从魏武帝的时候活过来的老人,感到无法接近,感到畏惧。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茶杯捡起来,道:“非是老头子刁难你们,确实是有所考虑。”
白马哄好了岑非鱼,又来哄邢一善。
邢一善惊魂稍定,不再拐弯抹角,对白马说:“你要找的药材,一共有五样。俱在我十二连环坞中,但少有人知。”
他列举了五味白马从未听过的药材——
其一,朝夕梦回草,在溯回坞。
其二,晨昏水月练,在净月坞。
其三,明灭山河气,在归宁坞。
其四,虚实明王羽,在为羽坞。
其五,长短万年木,在樟珂坞。
施水瑶与徐弃尘相视一眼,提出质疑:“邢老大,我们在十二连环坞中数十年,可从未听过这些劳什子药材。
岑非鱼亦不知,疑惑道:“若你所言真是药材,则必然是《本草》或《药经》上有记载的,你不过换了个名字,不愿让我们轻易寻得。”
邢一善摇头道:“非也,我既已对你们坦诚布公,必定再无隐瞒。这几味药材,世上独有一份,自然无有记载——是我师父炼制出的东西。”
“那就是你的东西。”岑非鱼笃定道,“你让人找来就是了,钱不是问题。”
邢一善唉声叹气,道:“我师父临终时,把这五味药材,分与我、吴琼水、宁山河、杨雨怀跟何不同那混蛋。朝夕梦回草在我手上,故而白马需要寻找其余四味。可吴琼水他们拿这些药当传家宝,哪里肯轻易示人?若想集齐,难上加难。”
岑非鱼仍然怀疑,问:“必须用这几味药?用了一定能治好他?”
邢一善:“我师父医圣的名声,你不会不知。有了这五种药,我不说治好白马,但保住他这条性命,必不在话下。”
岑非鱼想了数个法子,譬如万金或十万金一味药,譬如把他手下的兄弟们叫来洗劫连环坞,或者他亲自前往一个个挑了这些坞主。
凡此种种,均被邢一善否决了——那几位坞主将药材视为至宝,来硬的说不定会玉石俱焚。他说了最后的话,道:“白马是赵家后人,虎父无犬子。退一万步来说,你若连这几味药材都找不来,那我把他们花在你身上,岂不是浪费?”
“我懂了,前辈所言甚是。”白马抱了抱岑非鱼,便请徐弃尘带自己前往求药,并请施水瑶留下照顾岑非鱼。
岑非鱼:“他们若敢欺负你……”
“药不可乱吃!你若有事,我心难安。”白马打断了岑非鱼的话。
岑非鱼把头扭向另一边,不再看白马:“告诉他们:若敢欺负你,老子便把十二连环坞拆了!”
白马走出石洞,失笑道:“别犯浑,我想你。”
“哎!”岑非鱼应了一声,白马的身影已消失在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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