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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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跟官家人,向来水火不容。淮南王当众羞辱孟殊时,看在满座宾客眼中,就好比狗咬狗。

一时间,城寨中落针可闻,众人好整以暇,都在等着看笑话。

令人意外的是,梁允的态度忽然大变,坚称山中行车马车颠簸,他被晃得头晕目眩,下车时确实没注意到孟殊时,满脸歉意真诚无比,让人辨不出真假。

王爷说的谎,旁人哪敢拆穿?孟殊时摇头,道了声:“无妨。”

梁允热络地牵起孟殊时的手,将他拉到一旁说话。这淮南王生得眉清目秀,月白锦袍外罩着靛蓝披风,衣袍都是素的,唯腰间坠着一块玉衡,朴实无华,令天生的贵气自然流泻。他本就年纪小,长相亦显稚嫩,笑起来人畜无害,很快便化解了两人间的尴尬气氛。

孟殊时比梁允高不少,说话时微微躬身,显出对王爷的尊敬。他出身行伍,时刻振奋精神,举手投足自有军人风采,虽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且被揍得嘴角流血,但略微整饬一番后,仍旧风度翩翩,很有几分儒将风采。他虽神色恭敬,但半点不显谄媚。

两个官家人俱是气度从容,只是随处一站,风雪漫天的破落青石城,亦仿佛瞬间变成了流金溢彩的丹墀金銮。

梁允和孟殊时站得远,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了什么。大家只远远看见,淮南王嘴唇翕动,面上时时带笑,仿佛在拉家常般不停地说着。

而后,孟殊时的脸色便渐渐云销雨霁。

按理来说,孟殊时是京官,同“非诏不得入京”的藩王们“老死不相往来”,本不必看梁允脸色。而且,他曾任殿中禁军,现更当上了黄门侍郎,出入禁中,近侍帷幄,同皇帝关系紧密更甚藩王。若他再嚣张些许,以对朝廷有不臣之心的罪名威吓梁允,说不得淮南王还要反过来求他。

然而,单看孟殊时先前在擂台上,以理劝说,公平比武,便可知其虽身在庙堂,难免攀附权贵,但正道直行,品行多少不同于寻常官吏。

未过多时,孟殊时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笑容,显是被梁允给说服了。江湖客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看梁允的眼神不知何时,亦从先前的轻蔑转成了惊疑——能在短短片刻间,说服刚被自己当众羞辱的人,淮南王梁允,很不简单。

岑非鱼随意扫了两眼,嘲道:“梁允那小子,狡猾起来远胜梁彦,你该多向他学学如何卖惨卖乖。”

白马:“怎又看不惯他了?”

岑非鱼轻轻揪着白马的头发,随口道:“实话实说,非是贬低他。‘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在上位者想治理好手下人,中和、仁义远远不够,谋事虑患理所应当。你父聪颖,精于此道,治军恩威并施,强过我数百倍。往后,我把兄弟们都交给你来管,你定能青出于蓝。”

这番话从岑非鱼口中说出,实在令白马感到惊讶,连忙摸了摸他的脑门,又同自己比比,道:“你没烧糊涂,怎突然转性了?你不是最痛恨别人耍心机么?为此,还曾同三叔大打出手。”

岑非鱼想起从前,自感汗颜,道:“许是因为你解开了我的心结?子曰‘三十而立’,我前些年没立起来,如今许多事都已放下,便慢慢明白过来了。”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权相交,权失则弃;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白马说着,笑意爬上眼角眉梢,用拳头碰了碰下岑非鱼的胸膛,“你讲感情、重义气,跟手下人情同手足,别人比不了。”

岑非鱼刚刚得意地翘起尾巴,白马却忽然想起自己进城那日的“遭遇”,那气壮山河的几声“嫂夫人”,又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彷如魔音穿耳,不禁打了个寒颤,煞有介事道:“不过,你那几个兄弟确实没规没矩的,该让人好生整治一番。”

岑非鱼:“随你如何教训。”

白马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在台上打了大半天,已是饥肠辘辘,见到白白嫩嫩的淮南王,只觉得他像是一块被包在锦帕里的牛轧糖,直是越看越饿,用手肘捅了岑非鱼一下,问:“你快让他们别说了,再说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岑非鱼哭笑不得,跑上前去,打断了梁允和孟殊时的交谈。

淮南王亲临石头城,孟殊时亦不敢造次,三方人马不尴不尬地僵持着,一场风波暂时平歇下来。

比武的第四日,一晃眼便过去了。

至此时,即使是再没有眼力的人,亦已明白,这场英雄会不为赏金,而是岑非鱼为赵灵设下的一个局。有人夸他仗义,有人觉得自己被戏耍了,非得找他讨个说法,不外乎是输了的人想把赌注要回去。

然而,当他们走到岑非鱼的厢房前,却只见苻鸾带着全副武装的武士近二十余人,将房间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再外一层,分别是淮南王和孟殊时带来的官兵。

幸而,来人都碰了一鼻子灰。若他们真能强行闯入,自会见到抱着食盒吃茶点的檀青,以及躺在一地宝物中走不动路的陆简,只怕是要气死当场。

岑非鱼和白马哪里去了?

原来,夜幕落下后,两人趁着夜色摸到僻静西厢中。

白马抓着岑非鱼一路拖行,闹得满头大汗,怒道:“岑大侠,你有点大侠气概行不行!偷学武功本就不对,你去主动认个错,你师父怎会同你计较?”

“你把我劈死,抬着尸体给他去罢!”岑非鱼抱住一颗大松树,吭哧吭哧爬了上去,四肢抱着树干不肯动。

白马一掌劈断大树,运起内力,连人带树一同拖着走,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岑非鱼仰天长叹,苦哈哈地说道:“你是不知内情。鱼山山阴处有个藏经洞,洞里摆着的多半都是汉译经书,没两天就让我看完了。可话本小说里都讲,‘凡有山洞,必有绝学’。我闲来无事,还真找摸到了一个机关,发现一个洞中洞,里头燃着长明灯,没有经典,只有存放高僧舍利子用宝函。”

白马无语,问:“你……不会吧?”

“昂。”岑非鱼摸摸鼻子,心虚地说道,“人死成灰,我还没见过舍利子呢!出家人将骨灰弄得神神秘秘,还不许人好奇了?功法就刻在宝盒里,我顺手学了几招而已。”

白马:“功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物归原主就是。”

岑非鱼:“舍利子都是尸骨烧成的,在阴暗的洞穴里放上百十来年,味道极其难闻,懂?”他等了半晌,不见白马回话,怕他生气,略有些心虚,“其实就弄丢了两颗,掉地上便散开了,我不是故意的。”他见白马不理自己,心中一急,陡然松开抱着树干的手,起身时脚上打滑,将白马扑倒在地,顺势贴上前去对着白马一顿又蹭又亲,“我去见师父就是,你莫生气。”

“别闹!”白马红着脸把岑非鱼推开。

岑非鱼只觉莫名其妙,一抬头,吓得大喊:“师父?”

白马飞速把岑非鱼从地上拽起来,帮他拍掉脑袋上的草根,压着他僵硬的腰杆,向弗如檀行了个礼。

岑非鱼梗着脖子,道:“师父,大晚上您在这儿听雪?”

白马实在很想跳起来给岑非鱼一记爆栗,但弗如檀在场,他不得不给岑非鱼留足面子。而且,他心里有些忐忑,感觉就像头一次拜见心上人的父母,生怕自己言行唐突,惹对方生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便用力给岑非鱼使了个颜色,偷偷从身后把他往前推:“外头天冷,你们回房里说?”

岑非鱼挠挠头,知道师父不远万里前来此地,自然是因为关心他这个不肖弟子,便放下面子,好言劝弗如檀回房歇息,想着纵使被骂也认了。他便小跑上前,握着弗如檀的椅背,道:“我来吧。”

弗如檀点头道好,并向白马道了声佛号。

白马规规矩矩地退下,行在蜿蜒的回廊中。西厢偏僻,未燃火把,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人行其中,不辨四向。他在路口站了片刻,等到额发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雪,没有听见弗如檀房中传来异动,才径直向前走去。

置身于无边黑暗中,人的五感异常清明。

白马听见北风呼啸,扬起雪尘,甚为惬意,随心停下斜倚栏杆,听风吹松林如涛,白雪簌簌扑落。拂面的雪尘,带着松枝与泥土的冷香,令人倍感心神安宁。

白马闭上眼,脑海缓缓中浮现出,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人迷晕,一觉醒来,已被关在囚笼中带到洛阳城。睁眼松林浮动,闭眼马车摇晃,昨日如水东流去,他心中顿生感慨,言语所不及处,唯有叩栏击节,唱起檀青教他的一支草原牧歌。

悠悠歌声中,流淌着的是他一去不回的昨日。

还记得,刚进青山楼的那年,两个少年日日被*着唱客人爱听江南小调,唱不对便没有饭吃。江南的歌谣,大都清婉柔美,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他们唱着歌,心里却很害怕,怕那样的歌谣唱多了,自己便会没了骨头,失了草原男儿的野性。实在难过的时候,两个人就用被单堵住门窗的缝隙,躲在桌下大喊大叫,狼嚎般吼上两首家乡的牧歌,如此提醒自己不可屈服,也才觉得自己仍是自己。

古老的鲜卑牧歌,飘荡在剑拔弩张的石头城里,仿佛正为这是非之地,洗涤着俗务带来的凡尘。忽然,松林中传出一声爆响,声音小而短促,像大风吹折了枯枝。

白马眸光一闪,敏锐地捕捉到这声响中,深藏着的一丝异常气息,知道有人早已潜伏林中。他来时未有防备,没能及时发现,想必眼下自己已成了对方的猎物。他的头脑很冷静,心道:“岑非鱼的人,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心相交,万分可信。刺客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能在此遇到,必定只是他们满天撒网,不放过任何机会罢了。计划如此周密,除了心急如焚的赵王,还能有谁?”

白马还知道,周遭的埋伏远不止于此。

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旧哼唱着歌谣,偷偷将手掌按在栏杆上,感受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知道有一个人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然而,他来时的方向,似乎亦有人来者不善。

“赵王下定心思要杀我,他的人埋伏在林中。齐王为了符节,想要生擒我,极有可能派人随阿九同行,见我不在房中,才前来寻我。除此而外,还有人想要我死,可他害怕暴露,小心翼翼地暗中跟随,等待我落单才出手,会是谁?”白马心中暗暗盘算,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能生擒对手、顺藤摸瓜,指不定能把那个藏身暗处的人揪出来。

当年的事,虽说是非原委都已清楚明白,但自从白马知道有人暗中追加了赏金,便总感觉事情并不简单。是故,他多留了个心眼,时时暗中留心,推断玉门一案中另有隐情,其关键就是那个想取自己性命的神秘人。

白马假装站累了,侧身挪了两步,想要确定潜伏在身后的人同自己的距离远近,脑中思虑不停,琢磨着如何生擒后方来人。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空中流云飘散,月光银辉洒落,照亮了白马胸前狼牙上镶嵌的宝石。

亮红光点一闪而过,白马的位置因此暴露。可他此时除了袖中一把“如幻三昧刀”而外,再没有别的武器,不能轻举妄动,唯有觑准时机,想办法以奇制胜。

白马耐心地等待对方暴露,对手很快便按捺不住。

咻!咻——!

只听两声爆响,林中忽然射出一连串短而细的暗箭,两簇松枝应声落地。那箭通体墨黑,箭尖带着倒刺,没有尾羽,显然是专门用以无声暗杀的夺命箭。

白马没有冲向射箭者,他迅速将狼牙收进衣襟中,躲开箭矢,原地后退一步,隐身于黑暗中。

月亮再度被浮云遮蔽,天地复归幽昧。

置身于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梦是醒,三方人马互不相识,若真大打出手,只怕是费力不讨好。但藏身于松林中人刺客隔得远,未觉察到附近另有埋伏,率先出手,打算速战速决。放箭的刺客共有两人,其中一人将火折子绑在箭头上,点燃后迅速射出。另一人则搭箭上弦,三箭连发。

火光在浓黑的回廊中飞闪而过,划出一道明黄弧线,火焰随风明暗,瞬间照亮前方来人手中的斩马刀,以及后方来人的玄铁匕。

火光明灭,落地的瞬间,照亮了白马的脸,以及前方来人被黑布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庞上,唯一暴露在外的碧蓝双目。只是一个照面,白马便认出了他——此人就是当年追杀周望舒的那个“斩马刀”,他是齐王的人!

白马敛声屏气,脚跟一挪,踢飞地上的青石残砖。趁着刺客们攻向青石残砖,他悄无声息地原地跃起,张开两腿,脚掌一左一右蹬在青石墙和木栏曼妙的雕花壁上,向上蹿动两步。

白马知道,齐王的人暂不会对他下杀手,便攀上回廊上方的梁柱,使出暗劲向后荡去,继而以脚掌勾住更靠后的横梁,将腰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换将双手勾住横梁,再反身对准“玄铁匕”的后背猛力一踢!

那“玄铁匕”刚刚祭出匕首,向前突刺,对准备痛下杀手,却不想白马早已不在原地,自己中了一记“声东击西”。他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踢得一个趔趄,向前撞在“斩马刀”的刀上。

“斩马刀”和“玄铁匕”是敌非友,呼吸间便已过了近十招。

那“玄铁匕”专司暗杀的刺客,只晓得一击毙命,却不擅于同对手缠斗,被霸道的重刀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回廊狭窄,在其中展开搏斗好比巷战,长刀虽霸道,却施展不开,生猛地挥出几十刀后,不仅并未砍中“玄铁匕”,反而砍断了破败的木栏杆,乱了进攻节奏,渐渐处于歹势中。

白马不愿杀人,可来人想要取他性命,他便不能心慈手软。

只听“咄”的一声闷响,两支短箭擦着白马的脸颊没入横梁。他迅速拔下箭矢,右手握住匕首,左手握住短箭,辗转腾挪,换将双脚锁住横梁,上身朝下探去,出其不意地对准“斩马刀”的后颈,连刺五下,另其血溅三尺,瞬间毙命。

“玄铁匕”趁机挥动匕首,朝白马一阵急速猛攻。

白马使出江湖散招“分花拂柳手”,单手如灵蛇游移,缠上“玄铁匕”持刀的手,催动真气,以内劲将他的手腕卸下,用牙咬住绑发的革带,迅速将“玄铁匕”的手腕和脖颈缠在一处,一扯一推,让此人为自己挡住从林中飞来的箭矢。

就在这交战的片刻,白马已经看准了林中刺客的藏身处,只待其张弓瞄准不得分神的瞬间,左手一个猛掷投出方才拔下的两支短箭。箭矢带着千钧力道,飞速向前,先后穿过两名刺客的被月光照亮的眼珠,瞬间取下那两人的性命。

正当白马跳下地来,向前翻滚,准备起身再战,降服那“玄铁匕”,不知何处突然冒出另一名刺客。他一剑砍掉“玄铁匕”的脑袋,一把将白马拦腰扛在肩头,飞身跑出回廊。

那刺客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先前躲在暗处,竟骗过了白马。

白马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带着跑出了数十丈,形势万分危急,白马不敢多想,轮起拳头砸在刺客腰侧。

那刺客吃痛闷哼,却不还手,只道:“小白眼儿狼,什么时候学了这样厉害的功夫?早知如此,我便不管你了,还他娘的打老子!”

他说的是鲜卑话?白马知道此人是友非敌,用鲜卑话说:“停下!你认错人了。”

那刺客猛地止步,将白马放下,一把扯着他的头发,对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脸,惊怒道:“绿眼睛?你不是阿青,你是什么人?阿青的狼牙怎会在你手上?”

白马挣脱刺客的束缚,疑惑地望向他,道:“不是我找上你,是你自己跑来绑了我,你又是什么人?”

“先回答我!东西怎会在你手上?那支牧歌是谁教你唱的?他人在何处?”刺客显是有些惊慌,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凛凛寒冬,那刺客脸上却都是汗,他一把扯下脸上绑着的三角巾,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星目剑眉,但显然是个汉人模样。

檀青的仇家都是鲜卑人,这汉人找他做甚?而且,他虽为汉人,说得却是鲜卑话。白马不敢肯定此人来意,一个问题都不肯答。若换作从前,他必然要挖空心思跟这人言语周旋一番,想办法套他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白马笑道:“你功夫不错,但必定打不过我。若想活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人?找阿青作甚?”

那刺客想了片刻,应当是在心中比较自己和白马的实力,知道白马所言非虚,不得不收起兵刃,道:“我不是坏人,我来带他回家。”

白马看此人神情不似作为,但毕竟事关檀青安危,必须小心为上,决定还是先行出言威吓,道:“阿青是我的结义兄弟,你若想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

“呵,那小子向来傻人有傻福。”那刺客闻言,不由笑了起来,“方才遇袭时,我看你应对得宜,当是个聪明人。你若真是那小子的结义兄弟,便该知道他家中的事,更应该知道,如今他家中还有什么人,愿意千里迢迢地跑来带他回家,而非取他性命?”

白马知道,檀青出身段氏鲜卑,部落中为争夺权位正在内斗,他父亲生前属意他作继承人,但他上面有几个哥哥,俱是虎视眈眈,只会派人杀他,不会救他。而他的母亲王氏是汉人,乃博陵公王复嫡女。

从前,白马谋划复仇,时时留心朝堂动向,对朝中人事所知甚广,他知道,博陵公王复曾任乌桓校尉,在北方势力不小,更与几个胡族部落有个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人妻妾甚多,但子嗣寥寥,女儿王宜兰远嫁鲜卑,唯一的儿子王霄汉则在其膝下承欢,坊间传闻甚少提及,这人会是檀青的小舅?

白马不能肯定,便问:“你姓王?”

那刺客点点头,道:“鸢飞戾霄汉,蝼蚁制鳣鱏。你已知我身份,当可放下心来,告诉我你是何人。”

白马仍未松开袖中匕首,道:“我叫赵灵。”

王霄汉恍然大悟,道:“你就是搞出这场风波,拿朝廷和江湖人都当猴耍的赵灵。怪不得,你会同阿青结拜。”

白马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又问:“博陵公势力不小,你若真想找阿青,何故此时才来?他若觉得你可信,又怎会三年都不尝试同你联络?”

王霄汉无奈道:“年前,鲜卑王室中发生变故,我才知道阿青没有死于虎爪下。我从他失踪的鲜卑山一路追查到洛阳。说起来,你当谢我才是。”

白马:“别卖关子。”

王霄汉:“我同淮南王有些交情,他曾让我帮忙打探消息。我追查阿青的下落,找到了当年捡走他的人贩。我仔细看过那人贩子的账簿,发现他就是王爷要找的人。先前我王爷找那人贩子做甚,但这英雄会把你的事闹得天下皆知,我自然就明白了。所以说,你的信物、你要的证人,都是我找回来的,你难道不该谢我?”

白马收了匕首,正容道:“多谢。”

王霄汉挠了挠头,道:“我先将人送至淮南王府,而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青山如是楼。楼中掌事告诉我,阿青已被人赎走,却不肯告诉我是谁人将他带着。那地方不简单,我不能强行*问,只因打听到,他同你情谊颇深,便赶来此地追踪线索。方才多有得罪,是因我实在心急,对不住了。”

白马摇摇头,道:“我明白了,你可有信物为凭?我先帮你拿给阿青,让他自己做主。”

王霄汉有一瞬间的迟疑,最终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递给白马,道:“这是姐姐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虽只是一张青纸,但于我而言胜过千金。还请你小心保管,拿去给他一看便知。如今,阿青已是个大人,确实该自己做主,烦请你转告他,若他有意返回鲜卑,明晚子时,我在石头城外西峰下的猎户小屋中等他。还有……舅舅来晚了,对不住。”

白马从王霄汉的话中,听出了满腔悲苦与无奈,不禁唏嘘,道:“逝者已矣,切莫过度伤怀。我会原原本本地转告他,就此别过。”

天光幽昧,灯火阑珊。

风波过后,已是下半夜。白马到后厨摸了几个冷面饼,就着凉水吃下,被王霄汉杀了自己想要生擒的刺客的那点憋闷劲儿,算是暂时缓和了一些。他怕岑非鱼回去路上发现尸体,担忧自己,便运起轻功,直接从客房的瓦顶上行过,快速跑回房间。

“你给我滚开!”

行经孟殊时宿处,白马忽然听见房中传来一声叫骂,他又想起了阿九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扒开一片青瓦,从缝隙间朝下望去。

石头城荒废已久,城中没有多少木炭,客人烧来取暖的,大都是略带*气的柴禾。厢房中灰烟阵阵,像蒙着一层纱。

孟殊时用铁钳将冒着浓烟的柴禾夹住,放在一个小铜盆中,拿到房外,让风把烟吹散。等到柴禾烧成了黑炭,他便把东西拿进来,摆在床边,道:“你受伤太重,让我帮你看看吧。”

“不许……靠近我,咳、咳咳。”阿九在床上打坐,隔着布帘,看不清她的情态。但听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一线血花呈射线,溅洒在布帘上,继而滴滴往下滑落。

孟殊时低着头站在床前,见到阿九吐血,烦闷地来回走了两步,道:“你中毒了,是天山的冰蛇毒?你拖得太久,若不及时*毒,后果不敢想象。”

不知是否太痛苦,阿九没有回话。

“孟大人,你别弄错了。”过了半晌,阿九才笑着说了一句话,声音略有些虚弱,“你是前途光明的三品大员,我是声名狼藉的天山刀客,我你因利而聚、利尽责散,不是真正的夫妻,不必相敬如宾。我没那么容易死,不会坏了你同王爷的关系。你不必这样对我,我不喜你们汉人的虚与委蛇,更无福消受。”

孟殊时叹了口气,道:“或许,你是逢场作戏;或许,孟某对你没有感情。但我既已同你拜过天地,便是真心将你当作妻子。往后,无论你何时想要离开,我都愿同你合离,罪责皆在孟某。然而,只要你同我做一日夫妻,纵使有名无实,我亦会将自己当作你的丈夫,尽责照顾你,非是怜悯。”

“你这人……可真奇怪。”阿九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一阵轻笑,笑中隐隐有些苦涩,“那好吧,我的手被是被你心上人所伤,现你去将他的手砍来给我,我自有办法接上。”

这回,换作孟殊时一愣,道:“我做不到。”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事确实令你为难。”阿九不知在做什么,像是有些脱力,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不复平日的凌厉*人,“那就请你去找个漂亮姑娘,将她的手砍下给我。我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接续断肢,若等到一日过后,便是无力回天,此生再不能用双刀。”

“恕孟某不能行此不义之举。”孟殊时眉头紧锁,“阿九,你既能接续断肢,想必医术超凡,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非要累及无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要你死时,哪曾问过你是不是无辜?”阿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难道……就不是……无辜的?”

孟殊时心中担忧,一把掀开布帘,发现满床都是鲜血。原来,两人说话间,阿九已用一种特殊材质的丝线,将自己的断臂缝了回去。此时,被单上的鲜血尚有余温。

“怪不得今夜她一反常态,同我说了那么多话。多半是因为没有麻沸散,才想借同我说话来让自己分神?”阿九出手狠毒也就算了,可她对待自己都能这般冷酷,孟殊时既惊讶又无奈,心中隐约生出一点同情,可万不敢让阿九觉察到。他迅速清理了床铺,用一条纱巾蒙住双眼,帮阿九擦拭手臂,上药包扎。

等到料理完这些,孟殊时已是满头大汗。

蜡烛将要燃尽,阿九的脸庞,在朦胧的烛光的映照下,意外地显得格外稚嫩柔和,全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白马身负血海深仇,绝不能怜悯仇人,但当他看到这样的阿九,实在忍不住有些难过。说来奇怪,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为何对上这天山刀客时,总会情难自禁?许是她生得好看,全不似个刽子手吧。白马害怕自己看久了,会同孟殊时一样可怜阿九,便迅速将青瓦放回原处,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孟殊时本欲离去,但发现阿九的额头滚烫,怕她半夜出事,便将椅子搬到床前,烧了热水、沾*布巾,为阿九擦汗,再把布巾叠好,放在她额前。

孟殊时放下布帘,准备坐回椅子上,却忽然被阿九拉住。

阿九身受重伤,不知服了什么药,浑身发热、神智模糊,死死地拽住孟殊时的衣摆,挣扎叫喊:“匈奴狗!滚开!该死的匈奴狗……把我娘还来!娘?娘……”

孟殊时粗通胡语,但胡族语言众多,且各有不同。阿九梦呓的声音微弱,他一时间听不大明白,只听到“匈奴”和“娘”两个词,心中推测,或许阿九有个可怜的身世。

阿九的睫毛浓密如小扇。她的双眼虽紧紧闭着,但因为做恶梦,眼珠一直在动,睫毛轻颤,在雪白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层朦胧的影。

孟殊时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便轻轻掰开阿九的手指头,放下布帘,再听不见其梦呓。

泪珠从阿九眼角滚落,她嘴唇翕动,在梦中轻似无声般地喊了一句:“快跑……白马,跑!”

白马行至厢房外,却一片灯火通明。

岑非鱼对手下人大吼:“你们是如何排兵布防的?一百个人连个饭桶……呸,一百个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找!”

“你才是饭桶呢,连个错都不敢认,还扒在树上装狗熊。”白马纵跃一步,轻灵落地,“刺客在暗,我们在明,自然防不胜防。拿他们撒气做什么?”

岑非鱼见到白马,面色瞬间由阴转晴,上前一步搂住他,骂道:“你他娘的!吓掉老子半条命。”

白马挣开岑非鱼,无奈道:“我就是……去吃了个宵夜。早说过你太抠门,晚饭吃不饱。”随即对其他人说,“让你们担心了,没事都散了吧。”

岑非鱼骂人骂到一半,忽然被截胡,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总觉得情绪已经起来,不继续再骂两句心里相当不爽,于是随手指着个兄弟便开骂:“你!你给我说说,为何会混入那么多刺客?老子养你就是让你吃干饭的吗?看你那一身膘!”

“一身膘”的瘦高个苻鸾被骂得一头雾水,斜睨着岑非鱼,偷偷翻了个白眼。

白马实在没脸看了,揪着岑非鱼肚子上的肉,把他强行拖进房里,摁在椅子上便懒得再管。

“你再不回来我可就吃光了。”檀青躺在床上晾肚皮,冲白马挥动手中的食盒。

白马一把夺过食盒,吃着东西把檀青拉到角落,从怀里取出锦囊递给他,道:“方才我遇见你小舅了。他说对不住,没能及时找到你,让我把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封情信!”陆简看多了宝物,却怕被白马教训,不敢虎口夺食,一件都不敢偷拿,觉得没意思极了。

房中四人,陆简只敢欺负檀青,见他从锦囊中取出一张青纸,便忽然来了精神,跑将过去,把青纸一把夺过,一脚踩在椅子上,把纸举得高高的,张口就念:“吾弟!暌违日久,甚是想念。事发突然,长话短说。月前,大汗暴毙,我知事有蹊跷,可青儿年幼,我恐他担忧,不敢叫他知晓,身边无人可信,唯有暗自查探。”

陆简念到这里,渐渐觉出不对,不敢再往下念,便把青纸还给檀青,低声道:“对不住。”

白马不敢打扰檀青,便将陆简拉走,同岑非鱼坐在一起,饮下整碗茶水,道:“方才遇到一个人,回来路上从耽搁了许久。毕竟是檀青的家事,我不好多说。”他只将遇袭的事简单说了说,“可惜那个刺客被杀了。对了,你见到那没脑袋的尸体,可有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岑非鱼摇头,道:“是个死士。这人行事万分小心,想必野心不小,迟早会暴露的。”

白马点头,道:“对,他只要有所行动,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眼下是敌暗我明,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陆简单手拖着下巴,觉得自己实在多余,忍不住插了句话,道:“白马兄弟,我很佩服你,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为十余年前的人洗雪沉冤,我从来都只敢在梦里想。”

白马失笑,道:“你只要改邪归正,莫再为祸乡里,干那些强抢民男的勾当就好。你父是英雄,别让他看不起。”

陆简点头称是,“我听你的。”

白马也不客气,立马道:“待会儿麻烦你跟着檀青,看着他点儿,我现在没空分神,怕他想不开。”

檀青哪有心思再管其他,接过青纸,一字一字地看起来。

“我曾跟跟随宋世伯学医,知大汗并非病亡,而是死于‘绵里针’。那药无色无味,掺在日常饮食中,银针试不出来,发作时看似旧疾复发而致体虚脱力,骗过了所有人。营中到处都是奸人的眼线,我的行迹定已暴露,阿姊从不畏死,只牵挂青儿年幼,怕他往后无人照应,恐为其兄所害。我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怕他冲动行事,坏了大周同鲜卑间的和平盛世。吾弟,望你念在姐弟一场,替我将阿青接回王家照顾成人,阿姊在此叩首再拜!

“其实,自我嫁到鲜卑,大汗独宠我一人,每日与我同吃同眠,纵使奸人不对我痛下杀手,我亦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大汗对我情深义重,我愿意随他而去。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要告诉青儿,不要报仇,更不要让他为我报仇,我不愿叫他做甚么大汗,只想看他平安长大。再见不到你了,愿来世再做姐弟。清妍绝笔。”

“清妍”是王宜兰的小字,檀青再清楚不过。

父亲死时,檀青尚年幼,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死于旧疾复发,哪里知道哥哥们为了争夺权位,竟敢毒杀父汗?他一直以为,母亲是思念成疾,才会在父亲死后不就便病逝,怎料其中还有这样多的阴谋?他以为哥哥们的坏,只是容不下自己这非胡非汉的血统,只是因为嫉妒自己受父亲宠爱。原本,在他心中,其实并不恨哥哥们,不愿回到鲜卑,亦是因为不愿见到同室*戈。

奈何,真相竟如此残酷!

檀青对信垂泪,心中充满了痛恨,痛恨哥哥们,也痛恨自己。他咬牙切齿道:“娘,是孩儿太不懂事。你不愿让我报仇,可如今我已知晓个中原委,又怎能不恨?”

白马劝了檀青,将他送出厢房。

檀青突然反身抱住白马,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

白马知道,檀青心意已决,必定是要回鲜卑去,却还是说了一句:“你回去歇下,睡醒后再仔细考量。明日楚王会来,我怕没机会再同你道别,余下的事,我都已经嘱咐陆大哥,还有……”

“别说了,我都懂。我无知,从不能为爱我的人分担。我懦弱,只想独自躲在中原自由逍遥。我自私,只想躲在师父的庇佑下,不再管任何亲人。我从来都没长大,但你从不嫌我麻烦,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多谢了。”檀青抹了把眼睛,“如今,我脚下有一条路,路很黑,看不清前方,但我不得不向前走。你应当最明白不过。保重,我的兄弟。”

白马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同最好的朋友别离时,心中万言都只化作了一句:“保重,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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