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有两个影子, 一个往南, 一个往北。
喧嚣隔着半个长安,似缥缈的歌谣, 摇晃着天上的月轮。盛唐的诗人将它采下,当作酒壶倾洒, 月色便似浓墨泼下, 描绘着锦绣江山。
诗人有双多情却冰凉的眼睛, 它看着往南的那个人步履轻松, 往北的那个却抱着臂膀,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他也只有影子而已。
影子在柳七的脚底开始撕裂,纯粹的灵魂没有实体,于是在这泼墨般的月光下, 他就变成了诗人画作中的一部分。
画是无声的。
在这条空寂的长街上,只有柳七这么一个孤独的时间旅人, 可就连他也没有发现脚下的风景。
没有人知道岑深在做着什么样的抗争。
那个挣扎的扭曲的影子,是走失在这个时空里唯一的“局外人”。柳七不曾低头看他,明月也不曾对他有一丝垂怜,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是这个时空里的一段忙音。
如果从未来打一通电话到这里,那就是一段忙音罢, 谁也不会听到忙音掩盖下的声响。
岑深, 疼得直哆嗦。
撕裂的感觉从天灵盖一直沿着脊椎延伸到脚底, 尽管没有实体, 但他仍旧感觉到了血肉被撕开的痛楚。
无数的刺趁机拔节生长, 将他的影子描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与这盛唐的月色格格不入。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刻,疼痛到达顶峰的时候,他似是终于从柳七身上剥离开来,却又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重重地倒在地上。怪物的影子随着这一倒,像是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水面,晕染开来。
黑色的影子,像血液一般流淌,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渗入大地。而他依旧努力的睁着眼,望着前方。
前方是南榴桥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那座桥上又会走过一个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
他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吗?
岑深不知道。
如果命运只是失败者的口头禅,那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他仍旧是弱小的,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落得一个遍体鳞伤的结局,但他不想死在这条冰冷空寂的长街上。
黎明尚远,长安的春光还藏在黑夜之下,他应该要回去看一看。
当他再度睁开眼,从柔软的被窝中苏醒,迎接他的应当是从大大的落地玻璃窗里洒落进来的温暖阳光。
寂静的小院里,钢筋城市的风被过滤了好几层,轻柔地抚摸着高大椿树的树梢。树叶在轻轻摇曳着,像记忆中母亲温柔的双手,织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光影之下,是那少年在舞剑,英姿飒爽。
他回过头来看到你,带着一院春光向你跑来,轻快地呼喊着你的名字。
“阿岑!”
“阿岑!”
“阿岑!”
“……”
一千三百多年后的小院里,一声叠一声的呼唤,像是遥远的情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响起。
然而听歌的人还没有醒来。
他仍旧双眸紧闭,深深地蹙着眉头,苍白的脸却迅速灰败,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桓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伸手向岑深探去,却碰到满手的鲜血。他蓦地怔住,脑海里想起南英说过的关于半妖之症最后的一个阶段——血崩。
当人类与妖怪的血再也无法相容,当面前这个躯壳被破坏到一定极限,就是大限将至。
“不要……阿岑,不要,你醒一醒!”
“你再睁开眼看看我啊!”
“阿岑!”
少年跪在床边,几欲崩溃。明明距离南英说得一年之期还有很久,明明他一直在陪他说话,为什么忽然又变成这样子?
他又想起了夫子坠井的那个时刻。
生死仿佛就在那一瞬间,任何的延长,都是钝痛。
“不会的阿岑……你不会死的……”桓乐崩溃着,却又固执倔强地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他从地上爬起来,倚靠在岑深身边。那双染血的手轻轻颤抖着捧住他的脸,缓缓低头,与他额头相抵。
微弱的光,开始在他们肌肤相贴的地方亮起。
阿贵看着这令人心悸的一幕,声音发紧:“你要做什么?桓乐,你不要冲动!”
桓乐却置若罔闻,他睁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岑深的脸,眼泪从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岑深的脸上。
“别怕,阿岑,我来找你……”
“我马上就来找你。”
“等着我。”
喃喃的低语饱含着无限温情,桓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阿贵却急得心脏快要爆炸。不能这样的,不可以这样的,强行剥离自己的意识闯入他人的识海,这是九死一生的冒险。
而岑深的脑海里本就杂乱不堪,还有柳七的回忆充斥,那地方就相当于一个暴风海。不光危险不说,岑深随时都有可能死亡,一旦他死亡,桓乐可能就回不来了。
没用的,如果这个办法有用,阿贵早就让他用了!
可阿贵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桓乐的手无力垂下,失去意识倒在岑深身边。阿贵能怎么办呢?他仰头看着床上,如果不去理会屋子里愈发浓郁的血腥味,那两人相拥而眠的姿势,看着多亲密。
他怎么能把两人拆开呢?
“啪嗒。”小小的绿豆眼里,流出了久违的眼泪。阿贵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水渍,恍惚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一千年,两千年,还是更久。
为什么呢?他这样的懦夫还活着,年轻的生命却在逝去。
“啪嗒、啪嗒、啪嗒……”
盛唐的夜里,也忽然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岑深的影子,仿佛直接打在他的灵魂上,让他不由地瑟缩着,打起了颤。但他好歹还是恢复了一些清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他刚才好像听到有谁在叫他,那声音无比的熟悉。
他想他该回去了。
爬也该爬回去。
恰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也要走了吗?”
岑深微怔,愣了几秒,才缓慢地回过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错愕逐渐遍布他的瞳孔,他定定地看着柳七,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要走吗?”他又再次发问。
“你……看得见我?”岑深声音沙哑。
柳七没有答话,他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便从原来的身体上剥离。而原来的那个他,依旧在往前走,按着自己原定的方向,逐渐走向长街的尽头。
“是你唤醒了我。”柳七说着,抬头望了一眼漆黑夜空,“也可以说,是你找到了我留在小绣球里的最后一点意志。”
岑深听着,却没再说话。他的大脑已经经不起任何摧残了,没有办法继续思考,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回去。”
闻言,柳七蹲下来,看着地上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青年,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道:“你太弱了。”
岑深轻笑一声,苍白的脸上有双漆黑如墨的漂亮的眼睛。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柳七,开口却仍是那句话:“我要回去。”
柳七道:“你现在这样,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曾答应他一个愿望,要给匠师界留下一个火种。你修复了小绣球,找到了我,自然就可以得到我的传承,可你似乎已经不行了。”
是吗。
岑深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机缘。当初他在西北的深山里捡到阿贵,阿贵把小绣球送给他,说他是一个有缘人,没想到是真的。
那个他……是吴崇庵吴先生么?
可惜他就快要死了,恐怕要辜负他一番苦心。
脑袋愈发昏沉,岑深双手撑着地,勉强爬起来一些,却又摇晃着倒在水泊中。雨越下越大了,他的骨头也越来越冷,迷迷糊糊间,他看向柳七,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裤管。
“你能……救我吗?”
“我只想再回去看……看一眼……”
柳七低头看着他骨节发白的、被粗糙地面磨破了的手指,那实在不该是一个匠师的宝贵的手。
但那双眼睛,倒是有点像吴崇庵。1937年他离开南京的时候,吴崇庵的身体其实就已经出问题了。他买那张车票,就是想去看看他。
那明明知道死亡近在眼前,却仍固执地要往前走的样子,他在吴崇庵身上见过,也在夫子身上见过。
如今,他又见到了这个年轻人。
“有人来找你了。”蓦地,柳七看向了夜雨深处。有人正从远处跑来,口中疾呼着某个名字,那里头包含着柳七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体会的浓烈感情。
地上的人听到呼唤,原本已死的生机又有了点回春的征兆。
他又开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脚并用、狼狈又倔强地踉跄前行。可他的表情却像个委屈的孩子,紧抿着唇,似乎在责怪对方——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在他重新倒下的那一刻,飞奔而来的身影终于接住了他。一场夜雨,两个灵魂,在这错乱的时空里,迎来了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