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郡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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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芝显而易见地晒黑了。

而且流了一下午汗,边吃火锅又还在淌汗,后颈上濡湿地粘了几缕儿发丝。

相比之下,对面坐着的冯淼就优雅多了,一头海藻发造型都没变过。

冯淼问她进度,倪芝摇头。

连守门儿的端着瓷缸看报纸的老大爷都说,她来的不是时候,早仨月赶上汶川十年公祭就好了。档案室这波人从年初忙到五月份,接待不完的个人、记者、媒体、有关单位,现在好不容易重新规整了资料,自然是不愿意搭理她的。

冯淼心疼她去档案馆蹲了几天的辛苦,抱怨两句,“你们这什么破题目啊?研究震后缅怀,这么沉痛。就没有正常一点儿的吗?”

倪芝给她解释,“我的已经很正常了。我师兄研究拾荒者生活,有个师姐研究失独老人。不过也不是各个沉痛,有个北大社会学博士,人家论文题目就很清奇,研究打印店老板为什么都是湖南人。还有篇也出名,卧底深圳皇岗村,调研婚外包养,俗称‘二奶村’。”

冯淼咯咯笑,“这不是好玩多了嘛。幸好我们专业没这些沉痛的,不然我可真毕不了业了。”

谢别巷单手撑在冯淼椅子后面,听着发笑。

冯淼被他笑得发毛,“干嘛?”

谢别巷伸手给她俩捞了郡肝,才半敛了笑意,“当我面儿敢这么说,嗯?”

“雕塑系的论文就没有这些么?残缺肢体的美感意义,《哀悼基督》赏析,人体解剖学在雕塑创作中的应用,还要我继续说么?”

冯淼趴桌面上,嘟着嘴,“谢教授,我不说话了。”

谢别巷眯着眼睛,“教授?”

到底是顾忌着倪芝在对面,谢别巷没继续逗她,岔开话题。

晚上冯淼洗完澡出来,嘴里叼着细长的女士烟还没来得及点火儿,就接到倪芝电话。

冯淼洗澡时候,谢别巷说替她联系好了十几个访谈对象。另外还有一个朋友,在青川县下面的居委会工作,还可以提供一些资料。

倪芝连声道谢,谢别巷说,对他这样的老成都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不用在意。

说到底,谢别巷说得再怎么轻巧,也还是看着冯淼的面子,是上了心的。

冯淼挂了电话,愣了几秒,这才把手里夹了半天还是没点燃的烟塞回去。

谢别巷消无声息就帮她闺蜜解决了棘手的问题。

这也是谢别巷吸引她的地方,痴长她十年的岁月里,是一笔一笔的阅历和游刃有余。可惜这世事两难全,十年里生命的厚度,让她看不透他摸不透他。

她蹑手蹑脚进了屋,伸手捂了谢别巷的双眼,凑近他耳边吹气。

“谢教授。”

谢别巷没被吓着,声音平静,“松手。”

他没急着拉开她的手,倒是先把桌面上正在翻看的文件反扣住了。

冯淼没戴隐形,压根儿没看清是什么,但看他这样防着她的举动,自讨没趣地松了手。

她一向忍不住脾气,语气反讽,“你放心,我唯一想看的,只有你的离婚协议书。”

谢别巷没动火儿,“别闹,正事儿。”

过了几日,陈烟桥听见敲门儿声,手里顿了顿。

把手里的活儿仔细收了放桌子上,才揉着膝盖披衣服起来开门儿。

门外的赵红已经等了许久,被吱呀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我去,桥哥,你在家呢?我去你店里大伟说你都几天没去了。”

陈烟桥勉强应了一声,他一下午没喝过水,嗓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赵红说了一通话才仔细打量他,逆着光看陈烟桥,虽然是带着模糊的光晕,但是也能看清陈烟桥的眼底尽是红血丝,眼下尽是黑青。他胡子更是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刮,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状,隐隐跟鬓发连起来了。

这回她说话都不利索了。

“桥哥,你这是…”她想了想,“生病了?”

陈烟桥皱眉,“没有,什么事?”

赵红面露担忧,还是没忘自己来的目的,“我那个果摊儿,现在接了快递驿站。呐,你的快递。”

赵红把一个快递的文件袋给他,“放了好几天了,桥哥你没收到短信吗?我都没留意看,下次你有快递啊买了啥的提前跟我说,我直接上楼时候给你带上来嘛。”

陈烟桥刻了一下午,他手腕本来就使不上力,因为刻得精细,一手捧着一手雕刻,两只手提着腕儿都没敢松过。

他嗯了一声,手刚从身侧抬起接快递,才察觉到自己的手用力久了,在微微颤抖。

他不想让赵红看出来,把左手半背到背后,轻轻转动手腕活动了两下。

陈烟桥接过来快递,“谢了。”

赵红风风火火地,“跟我客气啥,我是回家拿饭盒儿,顺便给你带一下,那我先走了。”

对于从不网购的人而言,快递是很稀罕的物件儿。

陈烟桥没什么印象最近该有寄给他的东西,拿着快递袋边往客厅走,上面的铅字因为屋内光线昏暗,仿佛叠着重影,收件人确实是他的名字。

走了没两步,又倒回门边儿上,开了灯。

如果不是要看快递单,都不会察觉,白昼到黄昏,不过是在刻刀尖儿旋转一刹那的事情,此刻窗户外几乎不剩多少天光。

陈烟桥苦笑,怪不得自己刻到后来,双眼酸涩难以视物。

要论讲究,雕刻这回事儿,还是自然光下线条最柔和流畅。

以前上学时候,雕塑光影是一门儿选修课。高超的雕塑大师甚至以光影代替刻刀,一天里不同时辰的光线都能赋予同一个雕塑不同韵味。

他仍在适应屋内骤然明亮的光线,门又被叩响了。

还是赵红的声音,“桥哥,开门儿。”

陈烟桥随手把快递搁在鞋柜上。

赵红拎着一袋儿药,她说话带着喘,“桥哥,我想了想你这样还是不行,你嗓子都成这样了,我给你带了几盒药。都是些清热的药,平时我喉咙不行了也随便拣着吃。”

赵红嘴皮子快,说了一串儿也不秃噜,“怪我这几天没给你带水果,缺维生素我跟你说,你等我晚上给你带一兜子梨吧,润嗓子。”

赵红见陈烟桥仍没接过药,她不放心,干脆推了门儿挤进来。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男人啊,自己生活就是够呛。我看着你吃下去。”

她轻车熟路,看陈烟桥一脸疲惫地坐回沙发上,她自己拎了暖水壶和瓷缸。

“桥哥,你这暖壶,怎么都是空的?”

“恩?”

陈烟桥看了眼,他也想不起来多久以前烧的水了。

赵红没等到他回答,就脚下生风地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藉。

陈烟桥自己做饭一向是油盐酱醋随便往旁边搁,虽说原本也没有多齐整,但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模样。

水池里丢着没洗的碗筷碟子,起码有七八个,上面还残留着剩菜。灶台不知道多久没擦过,全是油渍。垃圾桶里连垃圾袋都没套,扔了些烂菜叶和其他垃圾,因为夏天的高温,已经有些不太好闻的气味了。

“桥哥,你这乱糟糟的,上次啥时候倒的垃圾啊?”

陈烟桥也不答她,踱进厨房,“我来收拾吧。”

赵红一脸嫌弃,“行了吧,你不是病了吗?我给你烧好了水,灶台上,你自己灌了吃药吧。”

看他连暖水壶都端的磕在灶台壁上,赵红在衣服上擦了把洗碗湿了水的手,接过暖壶,一边推陈烟桥往外走。

“你坐着去吧。”

赵红动作麻利,没一会儿给他收拾完了,锅碗瓢盆儿全归原位。

翻了冰箱,里面只有袋儿过期的面包,她又风风火火跑上楼拿了之前冻起来的饺子,煮完了端陈烟桥面前。

“桥哥,我该走了,果摊儿离不了人。你自己吃饺子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陈烟桥这一筷子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

上顿儿可能是早上吃的冷面包,坐着缓一缓的功夫,手机在茶几上呜呜地震起来,把探着头等着吃东西的蓬莱吓一跳,一脑袋缩回壳儿里。

“老陈,收到快递了吧?”

陈烟桥有些诧异,“你寄的?”

他搁下筷子,起身去拿了放鞋柜上的快递,慢慢撕开。

谢别巷把事情传达到了,就不着急,等他撕开自己看。

烟巷艺术工作室有限公司章程。

陈烟桥翻到第二页,股权结构写得一清二楚,他持了7%的股。

他皱着眉,“什么意思?”

谢别巷就等着听他这样诧异又惆怅的语气,笑得得意,“自己看啊。”

当年烟.巷是他俩一起办下来的,虽然法人是谢别巷,后来出了事儿,他办了个委托公证,自从去了哈尔滨就再没管过这些事儿。

但陈烟桥不是没经手过这些手续,他明白,自己的股份就是被稀释了,当年的50%,谢别巷根本没卖。

那么十年前,谢别巷给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说吧。”

谢别巷摇头,“你现在愈发无趣了,我不逗你了。那年我都谈妥了,临脚一门儿的事儿,可我他妈的看着烟.巷的牌子,你一个字我一个字写上去的,我就他妈的舍不得。就把你之前留下的画儿和雕塑卖了,抵了棠杳的债。”

宋棠杳正是谢别巷名存实亡的妻子。

那些年的股份不值几个钱,宋棠杳替她爸不压反抬,就这样谢别巷也舍不得卖。

陈烟桥长叹一口气,“巷子,我欠你的。”

“别煽情了。老陈,你的作品,还是挺值钱的,我还赚了。”

这话哪有谢别巷说的这么轻松,两人年少得志,却远不到名声鹊起的地步。他挨个儿求爷爷告奶奶,把陈烟桥痛失所爱因此封笔的事儿四处宣扬,圈子里一半儿是川美的师兄师姐,半慈善性质收了他的作品,给陈烟桥凑了笔跟股份差不多的钱。

只除了那副《他看见了玫瑰》,那是陈烟桥在余婉湄走后画的,交代让谢别巷替他烧了。谢别巷不信这个,还是替他留下来了。

不过后来,烟.巷做大了,谢别巷又封了口,圈子里知情人他都打过招呼。于是大家都只听说这段儿轶事,却不知陈烟桥姓甚名谁。

连冯淼好奇之下问他,他也三缄其口。

冯淼只气得骂他,故弄玄虚,本来就是为了这段故事想进烟.巷,结果白来了。

陈烟桥那边沉默许久。

男人之间的情谊,总是沉默的。

谢别巷安慰他,“歪打正着,后面因为你的事儿,烟.巷都快传成神话了。”

陈烟桥嗓音更低沉了,他开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因为,”谢别巷曾经想给兄弟留条后半辈子的活路,他何尝不知道十年过去了,现在跟陈烟桥理由一样,看他稍有松动,刺激他一把,不想又拖到下一个十年。

话到嘴边,转个弯儿,“老陈,我是想说,要不现在把股份还给我?”

陈烟桥抿唇。

他看了眼望眼欲穿的蓬莱,轻声说了个“滚”。

后面就剩一阵儿嘟嘟忙音。

谢别巷放了电话去哄冯淼。

要说改主意的人,也不止谢别巷一个。

倪芝这几日访谈结束,终于能安心实习了。她虽然没有找北上广深的实习,但企业还不错,是一家低调且有实力的新秀咨询公司。

晚上回来还有空整理一下访谈资料。只不过让她迷茫的是,十年对他人而言和对陈烟桥而言完全不是一个生命长度。

她第一个访谈对象是陈烟桥,她就认定了震后十年的创伤是剧痛的苦楚的难以愈合的,甚至想为这些人做些什么。

采访了许多人,都是亲身经历地震,十年过去,地震的伤痛在他们身上,都显得轻描淡写。祭拜方式五花八门儿,苦中作乐。

谢别巷给她找的访谈对象不是敷衍,各色工作和家庭背景的人都有。甚至还有羌族村寨里的居民,问及地震,说是家里的小孙女震没了,儿子媳妇儿在城里打工又生了一个男孩儿。

看出来倪芝的迷茫,谢别巷那位在青川县一个居委会工作的朋友边笑边说,“你不懂,我们四川人是地震了爬起来,还要接着打麻将吃火锅的。”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倪芝又收了何沚的邮件,说今年滨大刚评完双一流,整个学术审核机制都提升了一个档次。如果她想进课题组,假期还需要做不少工作。

何沚是劝退型导师,倪芝不是第一次知道。何沚建议她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想深造读博,可以继续,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她个人建议她量力而行。

倪芝虽然倔,又不是分不清楚找工作和写论文哪个重要。

回了个邮件,表示放弃了。

倪芝想了想,在手机通讯录里,没往下翻几个,就是陈烟桥。

这年头没什么人发短信,她还是发了。

“九月时候你给湄姐扫墓,我能一起吗?”

果然没等到陈烟桥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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