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处南方,虽是立春,正午时候的杨州城仍旧显得有几分闷热。自打开年,一贯雨水充足的淮南道就再没下过雨,艳阳高照。城中富户们早早开始盘算着在城郊庄子上多打几口水井,水田边上多建几座水车,一时城中有手艺的水车匠人生意忙碌,鲜见有空暇时候。
未时三刻,桐花街云家流水园东面小角门打开,驶出辆拉货的马车慢悠悠朝着城郊方向去,有挑了新鲜菜蔬来大户人家卖的农户瞧见车前头坐的两个婆子,不由纷纷套交情打招呼。
“王嫂子,李嫂子,今个儿可是又要采买新鲜东西,瞧瞧我家的罢,刚从地里摘的,水灵的很。”
“两位嫂子,买两条鱼罢,自家娃上村里溪头捞的,个个又肥又嫩。”
杨州城是南方水陆要道,不仅产粮还产盐,城中无数富户,尤以盐商最多,商人之家,挣了钱竞相豪奢。云家更是杨州城中盐商之最,家中所用所耗原本都是有自家的庄子或专门的菜贩供应,没有这些闲散农户肖想的份。
只是今年入春以来就开始干旱不止,庄子上产出明显供应不上,菜贩们也是有些吃力。云家又讲究,就三天两头让家里下人去外面收些好的菜蔬鸡鸭回来吃,好歹填补。
王嫂子和李嫂子都不是云家得力的管事,不过讨好了采买上的人,得了这个暂时的肥差,不过是散碎银两往来,管事们还看不上,就都给了往日看得顺眼的下层人。因这个,王嫂子和李嫂子也给自家捞了不少银子,在外头更是多了几分体面,很有些巴结的菜农庄户围上来。
听得几个乡下妇人的吹捧,左右天气热也不想走的太远,王嫂子和李嫂子就停了车,跳下来,先捡几人挑来的菜蔬瞧了瞧,又去看那鱼。
待见得菜蔬都被晒卷了叶儿,鱼也是要死不活翻着肚子朝天,不由撇撇嘴,“你们这样的东西也敢拿来,咱家可不能要,买回去扣钱呢。”
一名农妇凑上去,数了几个钱塞到王嫂子手里头,“王嫂子,天热呢,地里头又没水。赶几个时辰路来,不过是晒卷几片叶子罢了,我们都是地里刨食,今年收成也不好。就指望老爷太太们赏些钱过日子。云家老爷太太都是大度人,想来体谅我们这等人辛劳。”
听得这样巴结口吻,王嫂子和李嫂子对视一眼,将钱袖进去,还是不满,“可这菜上了桌子,不一眼就瞧出来。”
两人倒不是不想要钱,虽说这些乡下人出手小气,比不上府里头主子的打赏。但她们这些人,往日都是厨房里干粗活,不过是运气好才能得几回这样的好差事。主子们打赏她们又能碰到几回?再说积少成多,这些日子她们十来个钱的积攒,十数家人孝敬,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只是这不像旁的东西,那是要送上桌子给主子吃到嘴里,可没有隐瞒的法子。主子们个个挑嘴,倘或不对,为这点银子丢差事或是被卖出去,可就划不来了。
两人拿不定主意,有农妇见状上前来小声道:“两位嫂子,这吃的东西自然是分三六九等,可人不也分三六九等,这些东西,您少给些钱,分给那些九等人吃不就是了。您二位和主子当然是用好的。”
这农妇十分会说话,一下就将王嫂子两个抬到和主子一个位上。虽说两人明知道不是,心里也舒坦。
李嫂子心头畅快,眼珠转转拉着王嫂子到一旁,“像她们说的,还像上回,将东西送到缀锦院给三房人吃。”
“这,到底是有三老爷和六少爷在,我听说这两日老太爷可又在催着大老爷找名医呢。三太太又是炮仗脾气,上回不是还闹了一场。”王嫂子十分犹豫,三房势弱,三太太却是个泼辣人。
“你怕什么,三老爷六少爷那副样子还能活多久?说的难听些,活着受罪呢老太太一贯不喜欢三太太,她纵使闹翻天又如何?冲喜进门,还没把人冲好,又生个病怏怏的儿子。等三老爷六少爷没了,瞧着也是一辈子锁院门里头守寡。家中是大太太做主,你瞧大太太跟她可好,三太太不过是没牙老虎,吓唬人罢了。”
见王嫂子还是踟蹰,李嫂子干脆道:“我实话说罢,你以为咱们每日往那头送的东西大太太老太太心里没数?为何三太太去闹反过来说她,没罚过我们。你还看不明白?到时我们把这些差的都送三太太和六姑娘吃,三老爷和六少爷送好的不就成了。再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捞些油水,你别糊涂了,想想你家里头闺女儿子,就是下人,嫁娶也得体面些罢。”
说到儿女,王嫂子终于心动,一咬牙,“好罢。左右六姑娘前个儿落水,三太太现在忙着照顾她,想来没空闹腾。”
说动了人,李嫂子心里欢快,一面盘算着今日又能从这里头抠出多少钱,一边还宽慰王嫂子,“放心罢,前个儿四姑娘将六姑娘推到水里头,听说还用竿子敲她不许她起来,活生生闷得憋了气才捞出来,三太太大闹一场,许多人瞧见又如何?老太太可曾说大太太和四姑娘一个不字,不还痛骂三太太不会看孩子,连请大夫来,都是先去瞧了四姑娘受惊没有,才去看的六姑娘,你还怕什么?”
想到云家现状,王嫂子果然不再怕,和李嫂子商量好了,过去给几个农妇讨价还价。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些焦黄的菜蔬和垂死的鱼回去,却算的是上等货价格,从中赚取了不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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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您可别哭了,你要是再哭坏身子骨,还有谁能给姑娘做主?”
云家三房太太陆氏听得这话,红肿的丹凤眼中流露出深深恨意,自嘲道:“我这个娘还能给歌儿做什么主?眼睁睁看她被人推到池子里当鸡鸭一般打着玩,几乎丢了命,还不是得忍气吞声”说到这里声音越发大起来,“难不成我们歌儿不是云家的骨肉死老婆子还说是我们歌儿淘气,自己跌到池里头,人家是要拿竿子去救她我呸,老天怎的就不开开眼,让那个坏胚子掉到池子里淹死”
旁边伺候的人听得这话,都唬了一跳。
老太太本就不喜欢自家太太,偏生太太说话不管不顾,这回还牵扯上长房,家里头哪里没有大太太眼线,传出去还能有好。
宋妈妈急的不得了,上前道:“太太,您少说几句罢,您就是不为自个儿想想,也得顾着姑娘啊。”
说了一通话,三太太心里似乎舒坦了些。转身去看床上躺着的小女儿,见女儿满头大汗,还在发热,身体却时不时抽搐几下,分明是病重征兆。再想到一直缠绵病榻的丈夫和儿子,家里公公婆婆的偏心,那样倔强强硬的人,也忍不住伏在床头,泪如雨下。
知晓三太太伤心,屋中诸人何尝又不心酸。
三房老爷少爷都一直病弱,太太又不得老太爷老太太喜欢,自家姑娘从小就十分懂事,两三岁的时候就学着哄老爷少爷吃药,是三房主子们的心肝。
老爷多疼爱这个女儿,前些年还好的时候几乎是将姑娘捧在手心里,少爷怕病气过给姑娘,不好见姑娘面,就在书房里头画了画册给姑娘解闷。
姑娘知晓三房在家里说不上话,从不出去惹是生非,却因天生长得好,惹得长房嫡出的四姑娘不喜欢,常常跑上门来欺负。姑娘怕太太他们担心,还叫大家伙儿都不许说。
本想着都是小孩子家,哪有不磕磕碰碰,躲着避着就是。哪知这回四姑娘这样狠,姑娘不过是难得出院子去摘几朵花回来玩,路过莲花池子就被推下去,那么多人看着,没一个人敢上去帮手,眼睁睁瞧着四姑娘兴高采烈拿一根竹竿敲在姑娘头上。
姑娘浮上来一回,竿子就招呼过去,幸好她们跟出去的丫鬟有一个会水,拼死挣扎着过去将姑娘救起来了。
结果老太太反说姑娘淘气惹祸,连大夫请来还要先去长房那头给四姑娘开压惊的药。同样是嫡亲孙女,又不是庶出,老太太偏心至此,难怪太太这样难受不平。
可是又能如何,三房没有能依靠的男人呀……
宋妈妈抹抹泪,上去怜惜的摸摸床上小女孩额头,低声道:“太太,大夫不是说了,姑娘只要熬得过三天,就能好起来。您瞧,姑娘不是好多了,想来再吃几服药就没事了。您得打起精神来,老爷少爷这两天没少问姑娘的事,总说姑娘没去他们窗台下跟他们说话,倘或你再这样,事情可就瞒不下去了。”
入春没多久,丈夫咳嗽症状又犯了,儿子前日还吐过血。他们一直怕给女儿过了病气,这两年轻易不肯近女儿的身。但女儿每日都要跑去他们窗台,隔着窗子挨个陪他们说话的这几日女儿没去,丈夫儿子疑心都起来了,要是自己再露马脚,只怕真要瞒不住,到时候……
三太太越想宋妈**话越觉得有道理,立马擦干眼泪,还嘱咐旁边下人,“千万要记得老爷少爷那里不能露口风”
屋子里齐声应下。
正值此时,床上病的昏沉沉的小女孩终于发出一声浅浅嘤咛,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