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法瑞恩的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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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历10287年,秋

德拉夏尔皇家学院

「法瑞恩,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傍晚时分,结束了一天的课程,阿德里安正低头收拾着物品,一只手掌却于此时蓦窜入视线当中、一把按住了他本欲拿起的书本,而连同身前蓦然响起的、有些居高临下的诘问一并,阻止了他准备归家的动作。

闻声,今年就要满十四岁的少年轻轻抬头,及肩的细软金发垂落颊侧,露出了一张仍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圆润、却如人偶般白皙精致的脸庞来。

「有什么事吗?」

他温声问道。尽管对方的姿态已经昭示了来意的不善,自少年粉唇间流泻的嗓音却依旧是不带丝毫火气的温润清澈……恰似那双顺势凝向来人的,彷佛溢流着光华、却见不着一丝波澜起伏的灿金色眼眸。

就如同他平时给人的感觉那般,安安静静地、却自有一种莫名从容和沉着。

可对存心找事的人来说,这种毫无反应的反应无疑是让人有些挫败的──那名气焰高涨地准备找麻烦的同窗就给这种安静噎了下,小半刻后才找回声音似的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做了两年多的同学,怎么大伙儿连一张生日宴会的邀请函都拿不到?不会是看不起我们吧?」

说着,许是察觉自己的气势隐隐弱了一截,来人还不忘增加底气似的抬起下巴睨视对方,唇角一抹隐带讥嘲的弧度随之扬起,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对金发少年的轻蔑与不屑。

──可即便面对来人摆足了姿态的冷嘲热讽,少年精致的眉眼间也没有任何一丝情绪浮现。他只是用那双过于宁稳的金眸静静地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四周似乎也归在所谓的「我们」之中、正等着看好戏的其他学生,直到所有人都有些禁受不住地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他才平静依旧地轻轻摇了摇头。

「很抱歉。」

阿德里安淡淡启唇道。柔和依旧的嗓音夹杂着低低叹息,却没有超出交际客套之外的歉然:「从小到大,家人帮我庆祝生日的方式都只是自家人聚聚而已,并没有举行生日宴会的习惯。让各位失望了,不好意思。」

单纯叙述事实的口*,而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即便如今已将迈入第十四个年头,身边的「自家人」也有所变化,可这些年来,他的生日一直都是用象征着团圆与亲情的小小聚会度过的;他也对此甘之如饴。所以即便来人的话中已存了明显的讥笑,阿德里安回应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可这份对自身处境的坦然和自得,却明显不是眼前这位存心找麻烦、且将贵族圈里的竞争和攀比视作当然的同窗能够理解的──后者本就被金发少年这种不把他的挑衅当一回事的平静安然十分恼火,如今又见对方无知得可笑、竟然连自己被家族放弃的事实都全无所觉,还一副怡然自适的样子,倒显得好心「提点」的他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似的……心下几分臊怒因而升起,他冷笑了下,望向少年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几分怜悯──却又交杂着某种看好戏的快意地。

「不是没有这个习惯,而是想办也没人帮你办吧……法瑞恩家的弃子?」

撕破了原先故作关切的伪装,来人喊出了那个早已被整个贵族圈认定为事实的蔑称,「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这德拉夏尔谁不知道,雷昂·法瑞恩才是法瑞恩公爵心中真正的继承人选;而你么,不过是法瑞恩公爵用来安陛下心的弃子罢了……就连你那个哥哥,表面上对你百般爱护疼宠,暗地里也是存了将你养废的心。否则堂堂公爵嫡子、公爵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又哪有直到十四岁都没办过生日宴会、甚至连社交场合都没出席过的道理?」

──其实他这番字字诛心的言词放在一般贵族家庭里,多半便代表了某些让人难以承受的事实。但阿德里安·法瑞恩虽有着一副粉嫩青葱的少年外表,骨子里装着的却是个遍历世事的苍老灵魂,又怎会真无知到不明白贵族圈里的那些门道?但对他来说,重回半神甚至更高的层次才是值得他追求的,区区一个公爵爵位根本算不上什么,自也不需要为此汲汲营营──他的身体其实也不允许他在这些小事上劳心劳力──他不想做,向来对弟弟马首是瞻的雷昂当然也不会勉强;再加上法瑞恩公爵确实没怎么把这个体弱多病天赋不佳的嫡子当作一回事,这才造就了眼前的境况。

所以指望阿德里安因为那一席话而颓然丧气自怨自艾,可能性就跟裴督之主跑到赛穆尔帝国自请受刑差不多……但这位贵族同窗显然不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些。所以一番长长的奚落过后,他虽没如愿看见金发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也只以为对方是为了面子硬撑着而已。于是语气一转、故作叹息地又补了一刀:

「不过你不办也好……毕竟,要是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办了生日宴会,却连个到场客人都没有,场面岂不难堪?」

「……我想这些都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见对方废话说了大半天迟迟没个重点还不肯罢休,阿德里安就算再怎么大度──或者说对这些意气之争不上心──也没有让人继续指着鼻子骂的兴致。所以撇清关系的一句脱口后,他一个使力抽起原先给对方按在桌上的课本就想离开教室,不想后者却自以为目的得逞、幸灾乐祸地在彼此错身而过的同时一把扯住了他的臂膀,语带讥笑地*问道:

「你想逃吗,法瑞恩?」

「请你放手,兰登。」

阿德里安淡淡开口,神情间无波的沉静一如先前,回应的字句却因对方的纠缠而戴上了几分不耐的凛冽:

「就像你刚才说过的,是,今天是我生日,所以现在下课了,作为寿星,我准备回家和家人一起庆生、好好共度晚上的时光……而这件事,我不认为你有阻拦的资格和立场。」

「当然没有──只要你没有脸皮厚到把温斯特老师当成『自家人』。」

加大手上的力道阻止了对方可能的挣脱,来人终于结束了绕了半天圈子的冷嘲热讽,冷笑着说出了今天之所以有这番闹剧的根本原因。

而这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听着的半神阁下错愕之馀先是气笑,随即又转为了深深的无力与无奈──对于自己又一次因瑟雷尔成为旁人针对的目标这一点。

──尽管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所崇拜追捧的「温斯特剑圣」,其实和幼时父母亲总用来治小儿夜啼的大陆公敌根本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里,阿德里安思绪万千,这十年来的种种与四百多年前的回忆交相错落,胸中温暖却也酸涩的情绪杂揉成团,却独独忽略了眼前正抓着他手臂指着他鼻子骂的人……好在后者瞧见他微微失神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面上得色满满,趁胜追击道:

「不只是我,很多人早就看不惯你仗着温斯特老师暂住公爵府就一直巴着他的行为了……明明是个跑几步路都要命的废物,还敢厚着脸皮要温斯特老师推开其他邀请去替你庆祝生日?你以为老师真的把你当『家人』?不过是看你可怜所以不忍心拒绝而已。你如果识相,就该告诉温斯特老师生日的事不必他参与,让老师做真正对他有帮助的事才对。」

「……我猜,你所谓『有帮助的事』,就是去参加今晚兰登公爵府举行的宴会?」

而听着那与争风吃醋相差无几的字句串串飙过耳际,即便清楚眼前的半大孩子所求的不过是老师的关注甚至偏心,阿德里安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带着嘲弄的反问;原先充斥着无奈的心境,亦随之添上了几分本不应存在的微怒。

──但却又在短暂的发泄过后,化为浓浓的苦涩与自嘲。

对于仍然深陷泥沼、竟然因为这几句话就对个半大孩子的话认真起来的自己。

可同样是公爵嫡子的安德鲁·兰登不过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岁少年,得意之馀哪还有心思去分辨这些?根本直接将阿德里安的讽刺当成了认输的表现,仰起下巴勾勾唇道:

「你知道就好……光看在老师对你那么好的份上,你也该多为他想想才──」

「我想不论什么对我才是『好』的,都跟你没有关系才对,兰登同学。」

却在这个时候,一道醇和悦耳却透着冷意的嗓音蓦然响起、中断了少年未尽的言词。

闻声,兰登先是一愣,随即半是惊愕半是惶恐地循声望去,就看到作为话题中心的伊莱·温斯特剑圣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两人身旁,英挺俊朗的面容之上瞧不出一丝平时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文,一双银眸更透着几分刀锋似的冷澈,让从未见过对方这一面的兰登给盯得僵直了身,一时竟连仍紧抓着阿德里安的臂膀的掌都忘了放开。

见状,披着剑圣壳子的裴督之主眯了眯那双全无温度的银眸,带着剑茧却依旧纤长优美的指掌扣上那只「冥顽不灵」的手轻轻一按;下一刻,兰登只觉得一股难以忍受的酸麻乍然由手腕窜起,忙松开了掌中纤细的臂膀,有些失措地惊声道:

「温、温斯特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不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没有必要知道。」

毫无温度地中断了对方的话头落下如此一句后,已晚了一步的瑟雷尔不再施舍目光给旁人,而是丝毫不掩饰关切与担忧地将刚给他「救下」的阿德里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阵,直到确定对方仍然全须全尾、并没有受到伤害后,才一手揽住少年肩背、一手夺过对方怀里抱着的大部头,温声道:

「抱歉,我来晚了……回去吧,阿德里安?」

「……嗯。」

而回应的,是金发少年微微颔首的一声轻应,与状似无意一个踏步闪过他臂膀的躲避……刻意避开了对方视线的金眸中几分过于强烈的苦涩与挣扎闪过,却又在颈间那条以挂了近十年的链坠安抚下,化作了某种寂寥的自嘲。

但瑟雷尔不曾、也没有能够捕捉到这一点。

所以他只是将少年的闪躲当成了某种青春期的别扭,唇角一勾便重新揽住对方、配合着身高还不到他肩膀的阿德里安一同离开了教室。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之间,阿德里安已然重回人世十四载;而曾经居无定所「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在德拉夏尔驻足至今,也已迈入了第十个年头。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原本不到成人膝盖高的软糯孩童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葱少年;也足以让原先只是另眼相待的关切,一日一日酝酿成刻画入心的在乎。

──一如四百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那般。

四百多年前,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偶然拾到了一个弃婴。他原本只打算将孩子交给合适的人家抚养,却在短暂的相处过程中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所吸引,最终做出了彻底改变彼此命运的决定;四百多年后,曾立于大陆之颠的半神已然消亡,生活在仇恨与自责之中的裴督之主却在一次睽违四年的悼念中遇上了那双仿若救赎的金色眼瞳……然后,因为那个他曾愧对过的名、也因为心中对金眸中仅仅倒映着自己身影的专注与温暖难以言说的冀求,他没有让彼此的相遇成为一个可能淹没在记忆当中的篇章,而是选择了进驻对方的生命、用另一个身分陪伴在了对方身边。

说好听是守护的陪伴,最开始的目的却不过是某种自欺欺人的赎罪、和心有所求的利益交换——他需要这孩子活着,需要这孩子金眸中不带任何杂质全心关切、在乎自己的专注,所以才会想尽了办法让这孩子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但他所不曾预想到的是:日复一日的陪伴过去,当他习惯了每一日的朝夕相对、晨昏定省,习惯了起居室里彼此共度的静谧和默契,不知何时起,他也习惯了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他由小看护到大的身影、习惯了目光一低便牢牢锁住那双异彩横流的金眸。他需要那个孩子活着,却不再是因为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而只是单单源于在乎、源于关切、源于珍视。

毫无条件,也毫无保留地。

正如同他曾经得到过的、这世界上最最珍贵的情感。

看着身旁自从上了马车就只定定的望着窗外、而连半点注意都不肯施舍过来的金发少年,裴督之主眸中几分带着宠溺的无奈浮现,思绪却有些不由自主地漂回了那对他而言意味着幸福

、却也同样意味着痛苦罪业的过往。

——每每这样看着阿德里安,他总不免会想:当初师父在身边守着他、看顾着他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心境?有欣慰、有感慨、有不舍、有自豪……可更深更深的,却是刻划入骨的、那种在乎一个人胜过自己、只想给予对方最好的一切的珍视与怜爱。

因为将对方奉若珍宝,所以即使心中的情感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了质,也不舍得自私地去强求对方……但曾经的他,却在纵情挥霍享受的同时恣意曲解了这份不求回报的爱,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迎来了让他痛悔莫及的结局。

而现在,因为眼前的孩子、因为这十年的陪伴,瑟雷尔终于真正理解了四百多年前,师父即使痛心怨愤、命在旦夕,却仍一心只想着安慰自己、保住自己的心境。

所以尽管身旁人赏给他的始终只有一颗灿金色的后脑杓,他也只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随即一个抬掌轻扳过少年下颚,属于裴督之主的目光带着连自身都不曾觉察的执拗笔直凝向了那双令人炫目的金色眼眸,脱口嗓音微沉、温声问:

「还在生我的气?」

「……早就习惯了。」

阿德里安摇了摇头,语气是听不出太多起伏的淡然,却也当真没什么对方以为他会有的情绪——即使因为「温斯特剑圣」的另眼相待,旁人眼里平庸无用到极点的他从十二岁入学就隐隐成了众矢之的,阿德里安也从没想过为此迁怒瑟雷尔。

不仅因为对方是一心为他着想、还为此兼了皇家学院的课;更因为以他对瑟雷尔的珍视关爱,只会戏谑并欣慰于对方所受到的欢迎和获得的成就。

——可对上那双彷佛能穿透灵魂的银眸之时,即便心中并无恼意,阿德里安却还是微微垂落眼睫、移开视线避过了那将他牢牢锁定住的目光。

与出教室前那一个踏步从对方的搂抱下闪躲开来相似的举动,但瑟雷尔方才不曾轻易罢休,现在自然也不会肯──不晓得眼前的少年壳子里装着的其实是自家师父苍老而无奈的灵魂,他只将阿德里安的闪躲当成了胸有恚怒却口是心非的表现,心下感慨青少年就是难以捉摸,空着的手却已环过对方肩膀一个使力、将原先仍和他保持着半个人身距离的少年一把拥入了怀中。

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上这么一招,瞬间包裹住周身的气息与温暖让阿德里安有了片刻的沉醉和恍惚,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放软了身躯、顺着男人环抱住自身的力道就想纵情依靠在对方的怀抱中——

直到一股熟悉的波动,不屈不挠地将他原先迷乱的心绪一点一点拉回了应有的清明和理智。

原已放松大半的身子因而一僵。心中难以言明的畏惧惶恐让他推拒挣扎着就想从对方的怀抱中逃开,不想左臂上却是蓦地一股钝痛传来,让少年不由轻轻「嘶」了声、眉间随之蹙起;而本打算加重力道牢牢锁住怀中躯体的裴督之主也因而停下了动作,若有所觉地轻抚了抚少年面颊:

「痛?是手臂吗?」

「……嗯。」

「让我看看。」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应,瑟雷尔已自动手解开了少年外身湛蓝色的校服,循着先前的印象将里头白色衬衣左边的袖子高高卷了起——而如他所想、却也令他格外愤怒地,少年左臂白腻细滑的肌肤上,狰狞地印着几道青紫色的指痕。

「安德鲁·兰登……」

看着那道到伤迹,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银发剑圣英俊的面孔上虽未显出怒色,银眸深处却已是一片阴鸷——察觉这点,无意和个半大孩子计较的阿德里安心下暗叹,却还是放弃了抵抗闪躲的意图,精致的小脸微抬、将那双金眸一瞬也不瞬地迎向了自家徒弟已隐隐溢出一分戾气的目光。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伊莱。」

他温声安抚道。口中唤着的是「伊莱」,心中切切惦念着的却是「瑟雷尔」……「他只是太过崇拜你、一心想获得你关注,所以一不小心多用了点力,我的皮肤又一向容易留印子,所以……」

「……我是不是把你养得太善良了,阿德里安?」

被那双在自己心底象征着纯净与美善的金眸定定盯着,瑟雷尔就是怒意再甚,也不愿意对方接触到自己的这一面……尤其看着少年眸中那种彷佛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的专注,裴督之主原先躁动不休的灵魂便渐渐平抚了下,最终只化为一声不知该说是无奈还是疑问的感慨,与顺势将人拦腰紧锁住的情不自禁。

而阿德里安没有抗拒。

他只是认命地顺应了内心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渴求放松身子与对方的胸怀紧紧相贴,任由那令人迷醉的气息盈满鼻间,也任由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在胸口恣意横流,然后庆幸自己终究还太「小」,小到即便男人勾揽住腰身的臂膀紧实烫人地令他腰间微感酥麻,却也因没够能情动而不至于泄了根底。

当然,颈间那条链子不断释放出的波动,亦是他屡屡得以掩下情绪异常的主因——只怕瑟雷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初他为了保住阿德里安小命而做出的道具,竟成了对方得以藏住情思将真实身分在他眼皮底下隐瞒那么多年的最大功臣。

不晓得怀中人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见阿德里安终于不再闹别扭地乖乖靠入了自己怀里,瑟雷尔虽有些可惜于没能继续欣赏那双眼眸,却仍在对方的顺从下心思稍霁,用一个简单的治愈法术消除了少年白皙而骨肉匀亭的臂膀上那一道道刺目的指痕。

不晓得怀中人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见阿德里安终于不再闹别扭地乖乖靠入了自己怀里,瑟雷尔虽有些可惜于没能继续欣赏那双眼眸,却仍在对方的顺从下心思稍霁,用一个简单的治愈法术消除了少年白皙而骨肉匀亭的臂膀上那一道道刺目的指痕。

然后,像是想确认什么一般地、将原先停留在少年颊侧的掌转而移至那如今再无一丝瑕疵的左臂,由肩臂交接处由上而下似揉似按地一路滑下,一寸一寸抚过了少年裸露在外的柔腻肌肤。

直至落上那轻轻撑在身侧的皓腕,与精致得犹如艺术品一般的指掌。

──阿德里安半瘫在对方怀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他这身极易留印子的肌肤本就偏于敏感,如今给那只热烫而带着几分粗茧的掌恣意触碰着,就算清楚瑟雷尔只是在确认他的手臂有没有留下暗伤,仍不由给自肌肤相贴处传来的温暖与粗粝感挑起了阵阵酥麻……尤其男人掌心落下后,无巧不巧地便按在了他的手腕处、扣在了他的五指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意味更是如羽毛扫过心尖那般、一下一下挠得人心痒难耐。如果不是他正将头颅埋在对方胸前,只怕单是颊上漫开的霞色与眉眼间氤氲的**便要露出端倪。

可他却还偏偏不能逃开。

「怎么了?手还疼么?我弄痛你了?」

察觉他的异状,不明究理的瑟雷尔有些担忧的问;本已停留在少年手臂上的掌却已不放心的重新上移,让好不容易才捱过刚才那一阵的阿德里安禁不住又是一颤,忙摇了摇头、难得急切地澄清道:

「没事,就是……痒。所以别再……」

「你的皮肤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敏感。」

因少年的一个「痒」字回想起往昔抱着那个四岁孩童磨蹭亲近的回忆,瑟雷尔胸腔微震低低笑了笑,于无意间纵了火的掌却已从善如流地由对方手臂上移开,还不忘替少年放下了原给卷起的左袖……棉质衬衣柔软的触感让给徒弟的低笑引得耳根发热的阿德里安终得稍稍松下警戒,却因那只仍旧箍在腰间的臂膀与自个儿仍有些紊乱的心律而没敢挣开对方的怀抱,只得掩饰地将比先前更软了几分的躯体更深地倚入对方怀中。

察觉怀中的重量陡然又加深了几许,瑟雷尔喉间又是一阵低笑逸出,银眸间却已再见不着一丝先前的狠戾阴鸷,而是满溢着足以让人融化身心的柔情、心满意足地承接着那名为信靠的倚赖交托。

对此刻几乎已将整个人埋进他怀里的少年。

——从昔日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小豆丁成长为如今已接近他肩头的青葱少年,阿德里安的身高在同龄人中虽不算矮,骨肉匀称的体形却仍偏于纤细……就如那细瘦的腰身,他只消一个揽臂就能锁得再无空隙,也不知是血缘遗传如此,又或是那心疾的影响?看着少年发际衣领间露出的一截纤细脖颈,和那无论如何称不上宽阔的肩背,瑟雷尔虽清楚今天才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仍未完全长开,却仍不由升起了几分担忧。

尽管那种轻易就能以身将人牢牢包裹住的感觉,美好得远超乎他预期。

「阿德里安。」

「嗯?」

「对不起。」

他低低叹息道,「明明说过会找出能让你得到健康的方法,可直到今天,将近十年过去了,你却依然只能过这样极尽忍耐的日子。」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深受心疾所苦的阿德里安虽因长期服药与随身佩带链坠而没再像十年前那样严重发作过,饮食作息上却仍多有限制,许多上流社会常见的交际活动──如骑马、打猎──一都只能敬而远之。再加上金眸少年驰名帝都的「天资」和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的一心栽培长子雷昂的事实,自然让阿德里安这个名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立场变得极为艰难。

当然,不同于那些个上流社会人士心怀恶意的揣测,雷昂无意夺取属于弟弟的名位,也不是没考虑过带弟弟出去见见世面。只是阿德里安不喜欢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些;雷昂也不忍心让弟弟被人指指点点。而这番纵容的结果,就是身为公爵府嫡子的阿德里安·法瑞恩直到十二岁入学前都不曾正式在人前出现过,且截至今日都未曾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在此情况下,某些喜欢议论贵族**的好事者便给这位公爵府嫡子取了个绰号,称他是「法瑞恩的金丝雀」──这个比喻显然也跟少年的发丝眸色和过份精致的容貌有关──看似备受宠爱,却只能仰仗饲养者的鼻息待在笼里娇养着,永远触不到那广阔无垠的天空。

尽管那片天空,是瑟雷尔曾经暗暗发誓要给他的──不仅是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

可即便是已立于大陆巅峰的裴督之主,在十年的时间里,也仅能寻来一些强化他体质的药物,而没能找到彻底根治的方法……虽说怀里的少年从未对这样的生活表露出半点不满,可他却仍忍不住心疼,对阿德里安的身体、也对这孩子在学校面临的诋毁与诘难。

而瑟雷尔这份充斥着自责与懊恼的抑郁,对徒弟无比熟悉的阿德里安又岂有错过的道理?

后者虽给徒弟先前无心的撩拨举动引得心慌难抑,可一来如今已平抚大半、二来他一向在乎瑟雷尔远胜一切,自然不会放任对方继续难过下去。当下双臂一个使力将原先瘫在男人怀中的上身支起,过分精致的小脸微抬,将目光再次对向了男人看似平静却潜流暗涌的银眸。

「对我来说,能够像这样活着、陪伴着你,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没有唤出「伊莱」,是因为他这番话并不是对眼前驰名德拉夏尔的剑圣壳子说的,而是对里头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这一刻,阿德里安甚至没有刻意改变自己的语气,而是就那样原原本本的,将内心的情感连同想法一并表达了出来。

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也带着深刻入骨的在乎。

看着那双专注而坚毅的金眸、听着那彷佛蕴含着莫名力量的言词,尽管眼前精致的小脸上头仍存着几分未褪的稚气、脱口的嗓音亦是仍未变声的清亮,可这一刻,瑟雷尔却莫名有种时光倒流之感,就好像他们现下所处的并不是一辆正朝公爵府驰行而去的马车,而是法师塔内那个被晶石灯映照得无比温暖的起居室;而他也还未铸下大错,还陪伴在师父身边,享受着师父对他的纵容、疼宠与关爱……那种强烈的既视感让瑟雷尔看着少年的目光因而有了瞬间的恍惚,可随即因下方马车辗过石砾的震颤陡然惊醒,而在深深看了眼眼前那张自己由小看到大的容貌后叹息着*了*少年发顶。

「谢谢你……阿德里安。」

男人脱口的嗓音微哑,双臂却已是一个使劲、将身前的少年重新箍入怀中……因为心底的撼动,也因为眼底已然薄薄泛起的泪光。

知道他不愿自己看到这一面,也多半没察觉到自己的身分,阿德里安一时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放松得多还是失落得多,但却仍是顺从着对方的动作,再一次靠入了紧实而宽阔的胸膛里。

──即使仍执拗地抗拒着相认、挣扎着不愿再重蹈覆辙,可他对这孩子超乎一切的珍视、关爱和在乎,也依旧不曾有所改变。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也就只有因身分立场调换所改变的相处模式,与随之转换的应对态度了──就如同此刻那双强势地将他紧紧拥住的臂膀,和对方试图为自己撑起什么、却半点不愿自己看到他脆弱一面的坚持。

尽管在阿德里安看来,徒弟只是换了个方式撒娇而已,却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瑟雷尔,除了有种重新认识对方的感觉以外,亦让他本就未能了断的情思越发泥足深陷。

可就算清楚离开两清才是最能远离诱惑的方式,面对这样痛苦、这样执拗、这样寻求着浮木的瑟雷尔,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撒手……感觉着紧扣着腰间的力道,与萦绕于周身的气息与温暖,阿德里安无声地笑了笑,掩在对方胸膛前的眸间几分自嘲闪过,却终究还是轻轻阖了上,任由彼此间围绕着的这份宁和静谧就此延续下去……

──尽管离校前有了一段短暂的恼人插曲,但阿德里安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所度过的第十四个生日,却仍可称得上是完满的。

首先,作为父亲阿尔法德仍在南疆领兵并未到场──鉴于五年前那次阿德里安生日正巧碰上他回帝都述职时的惨况,两个儿子对他的缺席无疑都是喜闻乐见的──其次,目前任职于帝国警备司的雷昂今天轮休,所以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展现了他的副职业──阿德里安专属甜品师──的功力做了弟弟喜欢的红茶戚风和红酒苹果;最后,一如既往四处冒险的瑟琳娜成功逃出了某个危机四伏的地下遗迹如期赶到了帝都──还不忘带上了个据说有助于拓展脑域的「纪念品」回来──让阿德里安得以在亲人的环绕下愉快地度过了这个对他意义非凡的日子。

──尽管这份和乐圆满之下,其实也暗暗潜藏着某些火光四射的交锋。

原因之一,是八年前成功晋级为剑圣的瑟琳娜向「伊莱」表白被拒;原因之二,则是称得上温斯特剑圣半个弟子的雷昂在师恩跟弟弟所有权之间的争战煎熬。

瑟琳娜对伊莱有好感的事,阿德里安早在十年前彼此初见时就已有所觉察。只是他连徒弟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都经历过,虽然难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却也只是胸口有些滞闷而已,倒还不至于太过伤神。

──当然,这或许也跟他早就知道瑟雷尔不可能接受对方有关。

瑟琳娜是个自信而豁达的人,对伊莱虽然欣赏倾慕,却还不到难以自拔的程度。所以尽管表白被拒,她也顶多就是在遇到伊莱的时候偶尔顶他两句,倒不至于让场面显得太过尴尬……但雷昂的挣扎纠结可就不只是这么一回事了。

在瑟雷尔的指导和阿德里安的暗中协助下,天赋本就不错的他年仅二十五岁就已达到八级巅峰,要想晋级圣阶,在许多人眼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而雷昂很清楚这份成就应该归功于谁──至少是明面上──所以对伊莱除原有的崇拜外,亦更添了几分对于亲近长辈的敬重……可随着时间流逝,当他察觉自己陪伴弟弟的时间因为「老师」布置的练习而大大减少,那个始作俑者却取代了他的位置天天守着阿德里安后,那份心境便复杂得难以表述了。

当年瑟雷尔用来解释他对阿德里安超乎寻常亲近的理由,是后者跟他「死去的妹妹」很像。所以雷昂即便能够理解,却仍是隐隐有种卖弟求荣的感觉……而且对一个满心都是弟弟的人而言,看到自己可爱的弟弟和另一个人那么亲近、就连仅仅共处一室都会以目光下意识的追寻对方,又如何让他不心生危机?如果不是师恩如山,伊莱也确实帮助了阿德里安许多,只怕雷昂早就独断地阻止两人往来了。

只是他虽无法断绝两人的接触,可在大家都在场的时候时不时施个绊子还是可以的。所以尽管阿德里安这个仅属于自家人的生日聚会大致上可称之为和乐融融,但像「阿德里安该喝谁倒的饮料」、「阿德里安该吃谁插的水果」之类的小小插曲,却仍不在少数。

好在阿德里安虽身处炮火中心,却谁都不忍心为难他,便也无需面对某些尴尬的抉择问题。如此这般,直到时近午夜,身体禁不起过度消耗的他才被雷昂催赶着回房上了床。

雷昂等了一整个晚上才得到这么段得以跟弟弟独处的时光,本是想趁机和弟弟来个追忆往昔的同床共枕的。但阿德里安夜里另有「要事」,又不想冒着暴露身分的风险动用法术,自然只能拒绝了对方,用一个故作生气的表情让黏弟弟十年不改的雷昂一步三回头、无比哀怨地离开了弟弟的房间。

听着兄长依依不舍的足音渐远,昏黄的晶石灯芒中、宽敞的四柱大床上,已换上了睡衣的少年轻轻阖上了双眼,却并非就此安眠,而是沉淀意识进入了冥想之中,十数年如一日地开始了对脑域的拓展工作。

四岁那年就成功将脑域拓展到四级法师大小的他,其实早就有了突破圣阶的能力。只是在努泰尔大陆上,突破圣阶就意味着成长停止、外表定型,故阿德里安虽明知突破就等于心疾得愈,却还是选择了压制修为,打算等这副身体长到二十一、二岁后再说。

当然,以他的性格,就算选择了继续将修为停留在九级,也没有因此懈怠修练的可能。靠着自身对于空间的理解,原先只是靠着释放大量精神力的方式拓展脑域的他最终琢磨出了更为细致的修练方式,让他即使只放出了等同九级法师的精神力,也能将原先的修练继续下去。

──但他现在之所以选择了冥想而非对这副病弱身躯同样重要的睡眠,却不是因为单纯的勤奋或急于增长实力的迫切,而是为了等待。

等待……那个即便日日相见,却唯有在每一年的这一天里才能真正「看见」的,他心心念念百般呵护着的珍宝。

不是「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而是那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

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期待,阿德里安将感知向四周展开,直到整个公爵府已归于静寂,才将意识由冥想中抽回,缓缓睁开了那双灿金色的眸子。

然后,像过去的十个九月十三日那般,用保暖的衣物包裹住仅着了睡衣的身躯,下床穿上室内鞋悄声离开了房间。

这十年来,瑟雷尔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陪伴在他身边,可十年前曾经订下的那个约定,却也并未因此作废。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深夜,那个孩子都会真身降临这昔日的克兰西公爵府、到那间彻底扭转了彼此生命轨迹的房间去忏悔悼念……而他,也在十年前了解到这一点后,开始了每年一度的陪伴。

阿德里安不是不清楚:要想让徒弟真正走出伤痛得以释怀,最好的方式,就是他坦承身分彼此相认,让瑟雷尔身上所背负的弑师罪业能够减轻少许。只是清楚归清楚,在他仍无法放下这段悖德情思的状况下,一旦与瑟雷尔相认,就代表四百多年前的烂帐又要重新翻出来。而经过了那一夜、经过了瑟雷尔那字字句句的恶意揣度和斥骂洗礼,即便清楚对方当时是受到了精神魔法的影响,早已深知那份情思有多么不堪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勇气再去经历一次对方的审视和回应。

所以,像现在这样就好。

像现在这样……隐藏过去的纠葛与牵绊,仅单单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去安慰他、陪伴他、守护他……

于心底默默坚定了心思──或者该说是自我说服──阿德里安悄然循着熟悉的路径出了本馆,朝东翼那间至今仍空置着的房间行了去。

由于「温斯特剑圣」近年来在此寄居的缘故,东翼给人的感觉虽依旧稍显空荡,却已不像十年前那样森冷幽寂。只是每每来到此处,即便已是那么多年过去、即便已在这间府邸里增添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阿德里安的心境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顺着步伐回到四百多年前,回到那个让他痛苦而绝望的夜晚。

回到那个……看着瑟雷尔和吉莉安言笑晏晏地接受众人的祝福,他却独自一人远离喧嚣暗自神伤的夜晚。

忆及那个已多年不曾想起、如今亦已湮没在岁月洪流之中的名,阿德里安足下微顿,却随即又摇了摇头,将那个女子已有些模糊的身影驱逐出了脑海。

──这些年来,阿德里安依旧没有停止过从各种文献资料中填补那四百年空白的动作,却总有些事是,他不愿也不敢去触碰的。

他可以对倾慕着瑟雷尔的瑟琳娜平心处之;可对于那个瑟雷尔曾牵着手来到他面前寻求他祝福的女子,阿德里安却无法轻易释怀。

他知道自己应该放下,也已无数次用各种不同的理由说服自己,可即便清楚自己那在徒弟眼里肮脏不堪的感情注定是无望的,他却还是不想去面对那些个一想就让他心口滞闷发疼的可能……

想到这里,感觉到胸口链坠传来的安抚波动似乎因他情绪的起伏而加大了几分,阿德里安唇角一抹难以言明的弧度勾起,却仍在进入那个房间的前一刻恢复了属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平静宁稳,推开实沉的门扉迈步进到了那间数百年来如一日的房间之中。

──若不是阿德里安并未在此察觉到任何时空异动的迹象,他甚至会以为这间房间被人施了法术,将时光的流动静止在了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夜。

看着房中熟悉的布置,阿德里安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在感觉到那彷佛掐准了时间──其实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某人就寄住在东翼──出现的空间波动后,将目光迎向了那个缓缓自黑暗中浮现的身影。

依旧倾泻如瀑的黑发、依旧幽深如渊的墨眸,所衬上的容貌是迥异于「银光猎隼」英挺的张扬昳丽,却因周身凝沉阴郁的黑暗多了种罂粟般诱人心魂的气息。

换作旁人,或许会对此心生惧意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沦;但在阿德里安的眼里,每每看到这样的徒弟,心底最深的感触,却依然是心疼──尽管前一刻,他还在厌弃着自己不堪的情思、还在痛苦于那一夜瑟雷尔凌迟般的每一字每一句。

但他却没有主动上前触碰对方。

他只是用那双金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并不掩饰心底的关切,却依旧压抑住了翻腾愈甚的情思。直到那个一身冷意的男人缓步行至身前,他才轻轻一叹,状若自语地低声道:

「又是一年了。」

「而你依然来了……在已经知道我的身分后。」

毕竟曾经将身分名姓直言相告,瑟雷尔本也做好了眼前的孩子会在懂事、知道「裴督之主」意味着什么后对他避如蛇蝎视如仇寇的准备,可直到今日、直到他无比确定对方已在大陆史课程中知晓了裴督之主的「丰功伟业」,阿德里安却仍瞒着所有人如期来到了此地;而那双笔直凝向他的金眸之中,也依旧是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粹。

──就好像……在看着「伊莱」时那般。

尽管这两重身分是他自己的杰作,刻意隐瞒对方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可意识到少年看着「伊莱」和看着「裴督之主」的眼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时,瑟雷尔心底却仍莫名地升起了一种如鲠在喉的郁闷感,让他不仅回望向少年的目光隐隐带上了几分交杂,整个人更彷佛受之驱使般情难自禁地试探着伸出了手,用一个亲腻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浮的动作以指轻抚过少年颊侧,直至抵勾住了那小巧圆润的下巴。

但少年却不曾惊惶,亦不曾闪躲──他只是略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直望向男人的金眸中带着几分不解的探询,却又随即像是得到了答案般恢复了原有的专注、关切与宁静,将自己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了眼瞳的深处。

瑟雷尔突然有些迫切地想知道对方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者,该说是他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个他小心翼翼呵护大、且对「自家人」以外的人都抱持着相当距离感的孩子……竟然会容许一个一年只见一次、而且还是被人称之为大陆公敌的男人这样亲近、碰触。

思及此,不晓得自己心底这种情绪其实已经可以称为「吃醋」──而且还是无比愚蠢的那种──的裴督之主黑眸微凝,他指尖略一使力轻轻抬起了少年下颚,若有所思地轻声问:

「你不怕我?」

「不怕。」

阿德里安摇了摇头,本因某些回忆而郁郁的心思却在徒弟一人分饰两角还故作深沉的表演中淡了不少,目光亦已不自觉地柔和了少许……好在他还记得要向可爱得一如往昔的瑟雷尔隐瞒身分,遂解释般地又道:

「『历史』并不总是真实的。至少我所看到的你……跟那些文字里描述的并不一样。」

「但我确实染了满手血腥、杀了许多人、更触碰过不少禁忌……即使这样,你也不怕?」

说着,瑟雷尔本擒着少年下颚的指掌已自下行、故作威胁地扣上了少年咽喉,却比起装腔作势的狠戾,更多是某种连他自身都未曾察觉到的*。

但阿德里安却不同。

他白天里已经让「伊莱」无心的举动弄得心乱难持,如今对上了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是货真价实的徒弟,那种彷佛在岁月的沉淀酝酿下更显醉人的魅力更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可言,笔直凝向对方的目光如旧,心神却已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名为迷醉的恍惚;原先静静搁于身侧的双手,亦已情不自禁地覆上了男人轻扣于自身咽喉的指掌。

不同于「伊莱」掌心属于武者的粗糙与暖热,瑟雷尔的手掌是干燥、细致而带着几分凉意的。即便没能亲眼瞧见,可单单是轻轻覆盖上男人的掌,他便能想像出对方指节突起的弧度与指端的尖润是如何蕴藏着力度的优美,让他不由微微加重了力道,用自己那双仍稍显娇小的手将之牢牢包握了住。

──比起阻止抗拒,更像是意图温暖对方地。

「如果你不会伤害我,我为什么要怕?」

他轻声问道。嗓音温润依然,却又带着几分好似飘在云端之上的飘忽……「即使你曾经那样介绍自己……但对我来说,我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裴督之主』,亦不是人人为之色变的『大陆公敌』。我所认识、所看到的,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一个强大、深沉,却总是充满悲伤与懊悔、并深深为过去的错误所苦的人。」

少年叙述的声调十分平静,却在言词流泻间将内心满溢的怜爱与温柔交织成网,无比轻柔地包覆住了眼前下意识地寻求着抚慰与包容的男人。

──这一刻,瑟雷尔真的有些痴了。

从十年前、当他第一次望见眼前这双金眸时,就已隐隐意识到了对方的难得……而今十年过去,即便那双眼中带着的已不再是幼童特有的无邪纯真,这个孩子眼中所看到的却依然只是自己,只是「瑟雷尔·克兰西」,而不是旁人所加诸的身分、又或他所背负罪业和责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不曾对他心生惧意与抗拒吧?

这些年来,他总在阿德里安的身上寻求着那些他本认为已永远失去、再没资格拥有的事物,可这个孩子却每一次都能回应他的期待,每一次都能……那样深刻地温暖、抚慰他的内心。

感觉着那双包覆着自己右手的、精致、纤细而温暖的指掌,瑟雷尔心中一片柔软,终是再无法忍受这样刻意维持着的距离,顺从着内心的渴盼将眼前的少年紧紧拥入了怀中。

「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么……你好像忘了,我的年纪甚至比你们法瑞恩家引为倚仗的『老祖宗』还大。」

「……你希望我称呼你『前辈』?」

尽管清楚徒弟刚才的话多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在,可芯子已经上千岁的阿德里安却还是有了片刻的无言,足过了小半晌才挤出了这么句回答。

而换来的,是瑟雷尔即便用回真身也颇为相似的、那种胸腔微微震动的低沉闷笑。

「不用,叫『瑟雷尔』就好了……我们也『认识』了十年,直接叫名字并不过分吧,阿德里安?」

他像平常顶着银发剑圣的壳子时那般俯身凑近少年低声道。口*依旧带着几分戏谑,却在话语脱口的同时,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十足认真地渴望听到阿德里安这么唤他。

──可闻言,少年却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口,半晌未曾如男人所冀盼的那般、直接喊出那个在努泰尔大陆上形同禁忌的名字。

看着金发少年无声翕动的粉唇、回想起对方当年不过初识便顺从地喊了「伊莱」的景况,尽管不论银发剑圣又或此刻的裴督之主都是自己,瑟雷尔胸口却仍是再次升起了那种诡异的阻滞感,让他一双墨眸微沉、圈揽着少年细腰的单臂一紧,随即将唇贴向了少年耳畔,用那微微有些嘶哑的醇美呢喃般地落下蛊惑似的低语:

「跟着我念一遍,阿德里安……『瑟雷尔』……」

从原先还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到如今近乎耳鬓厮磨的亲腻,魅人而深富磁性的嗓音脱口的同时,裴督之主的鼻息与吐气也不可避免地落上了少年近在咫尺的耳廓,让本就给那嗓音勾得迷迷糊糊的阿德里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腰间一软,耳根处几分霞色迅速蔓上,长睫半落的金眸间水雾氤氲,却是连那不断地释放着宁神波动的链坠都拉不回他几乎给汹涌情潮淹没的神智,让阿德里安终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将那其实已默默于心底嚼念过无数遍的名低低唤了出──

「瑟雷尔……」

彷佛只是学舌地跟着男人指示逸出的称呼,却不论抑扬顿挫、发音方式或声调起伏,都是他已沿用了数十年的那般,亲腻、熟稔,更满载着浓浓的宠溺──对那个他亲自赐名、然后手把手地扶养长大的孩子。

瑟雷尔闻声一震。

若不是少年温润清亮的音色与师父沉厚而带着岁月气息的嗓音相差太大,口音亦带着细微的德拉夏尔贵族腔,单单听那熟悉无比的口*声调,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师父回到了他身边,正一如既往地用那样带着无尽宠溺的口*呼唤着他……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模仿了师父的口*才会让怀里的孩子有样学样,瑟雷尔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在片刻沉默后有些复杂地松开了手,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和少年之间本显得过分亲腻的距离。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胸口莫名翻腾着的情绪与脑中隆隆作响的警报让他无心留意阿德里安的反应,自也不曾发觉少年精致秀美的面庞上难以掩饰的霞色与名为情迷的恍惚……「你既然清楚我的身分,想来也该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地的目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不要任何人打扰,所以你回去吧。」

「……嗯。」

察觉到男人声调中陡然升起的距离感,阿德里安几乎是转瞬便从先前难以自禁的意乱情迷之中被打了醒,小脸之上霞色立消,取而代之的,却是名为慌乱无措的苍白……只是方才那一番逐客的话语脱口后,瑟雷尔便已表明立场似的背过了身,他也不可能去试探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故即便心下难免惶惶,阿德里安却还是在深深看了徒弟彷佛转眼间又为那种黑暗和抑郁所笼罩的背影后,微微带着几分自嘲地迳自旋身离开了房间。

──因为同样心慌意乱,所以尽管只是前后脚的功夫,他却仍是错过了房中男人带着几分错愕与惶然的低语……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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