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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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雪季来得早,很快,第一片雪花在一个安静的冬夜造访了康城。
林以正坐在窗边,执笔写着给友人的信件,忽而听到簌簌的落雪声,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还在泉宁时,偶尔也能与好友们把酒畅谈,时常惋惜自己命途多舛,明明是满腹才华,却落得个雪落花销的下场。
思及此,他挥墨落笔,洋洋洒洒作起一首五言。
前两句的内容是借景,第三句由景及人,他都写得十分顺畅。
到了最后一句,本应是点睛之笔,借景抒情,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和寒意,但林以却迟迟下不了笔。
盖因从前几天开始,北安王府中烧起了火炕和地龙,林以作为三个孩子的夫子,待遇自然是不差。此时窗外虽然落起了雪花,可偏偏林以屋中十分温暖,配上王府中特意为他准备的松柏熏香,闭上眼睛,俨然能让人升起置身于夏初时分的错觉。
林以胸中那股悲情始终酝酿不到位,最后一句迟迟无法书就。
房门突然被敲响,林以干脆放下了笔,回应了声:“进来。”
书童林简抱着满满一叠书,放到了林以旁边的案几上。
他正要禀告这些书的来历,突然看到半敞开的窗户,连忙上前,先将那条缝隙掩住:“少爷,外面落雪了,这窗还是关上好。”
林以皱了皱眉:“无碍,屋中也不冷。”
林简听到这一句,开心地点了点头:“王府当真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咱们之前在泉宁,冬夜里都没有这样暖和呢。”
林以有些不耐烦听他说这些,指着那叠书询问道:“这是什么?”
“啊,是瑞公子那边送来的。”林简连忙解释:“前几日,少爷不是忧虑着要找时间抄几本书送给陈公子他们吗?当时瑞公子将书要去了,说是能帮您解决。”
“嗯,我记得。”林以点点头,走到了那叠书旁边。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这才几日,就抄好了?”
“王府财大气粗。”书童笑了笑缓解气氛,“想来是找了好些人,一起抄出来的。”
“那般糊弄,怎么可能赶出些好东西。”林以取过最上面的一本书,随意翻了翻,见是自己的笔迹,以为是自己之前送过去的原本,便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放。
他取过第二本捏在手上:“这些书,我是准备复刻来送友人的,若是随意糊弄,倒不知道送出去后,是维情还是结仇了。”
林简缩了缩脖子,又道:“这……少爷莫急。如今还是十月,时间尚早,若您不满意,这两日我和林分再找时间,将书重抄出来便是。”
林以点点头,“嗯”了一声。
回话间,他翻开手中的第二本书,准备看看这赶工的质量。
书页一翻开,他陡然发现,这一本书上的字,依旧是自己的笔迹。
他有些疑心自己之前看错了,皱着眉头将之前被放在一边的第一本书又摊开。
橘黄色的烛光下,两本摊开的书隐隐泛出些墨香,与屋内的松柏香气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十分好闻。
林简见状,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去:“少爷?怎么了?”
那边,林以已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取过第三本书,反复比较起来。
这时候林以才发现,这些书纸张都很新,绝对不是那本他翻阅过多次,还不小心洒上过墨点污渍的原本。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书童,惊疑不定地询问道:“我们送过去的原本呢?”
林简闻言,立刻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本旧书:“哎,看我这笨脑子。少爷,原本我揣在怀里呢。”
他将书递过去:“这一叠都是瑞公子那边新抄的,原本我另外拿开了。”
林以接过原本,熟悉的触感令他第一时间确认了这本书的真伪。
接着,他将原本也摊开,放到了那些新书旁边。
一时间,他有些呆愣。
半晌后,林以回过神来,招手唤来书童:“林简,你过来看看。”
林简原本一直站在几步开外,不敢打扰他,闻言这才上前,道:“少爷……怎么了?这些书有问题吗?”
“你看看。”林以指着案几上摊开的书,“这……这不是我的笔迹吗?”
书法是当代文人引以为傲的本事,毕竟在这个做点什么都要先发手写拜帖的时代,主人家的亲笔字就是留给结交对象的第一印象。
林以当年名震盛朝上下,靠的不仅仅是才华,也有他那一手横竖巍如山岳,弯钩悬若玉盘的书法的功劳。
此次他想要趁着年节送给友人的书,就是自己当年在书院一字一字抄下来的经史孤本。
林简凑上前,待看清新书上的笔迹时,也直接呆愣住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猜测道:“少爷,我听闻这世上有人能随意仿出别人的字迹……难道王府竟找了这样的人来为少爷抄书?”
林以摇摇头:“不对。”
他将两本新书翻到同一页。
“你看,如果是抄下来的,即使笔迹出自同一个人,同样的字也会有微小的差别,更别说字在纸上的位置了。”
他指着两本书上一模一样的“之乎者也”四个字:“可你看,这些书……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说完,他又去取新的一本,翻到了同样的位置。
果然,确认了三五本之后,他终于承认道:“这些书……完,完全是一模一样的……这……这是如何做到?”
与他的原本相比,戚瑞送来的这些书不仅看着新,没有什么墨点污渍,而且还帮着删改掉了他之前抄写和注释过程中划掉的错字。
这样品质的藏书,送到他友人们手中,当真是十足有面子了。
林简作为一个书童,见识十分有限,林以想不透的问题,他自然也琢磨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询问道:“少爷……那这些书……还留下吗?”
林以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点了点头吩咐道:“先放着吧,我后日上课时,自己问问戚瑞便是。”
“嗯。”林简闻言,安心地点了点头,“少爷,天色不早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林以摆了摆手,回到书案面前,道:“嗯,我有分寸,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歇息。”
林简闻言,道了声“是”,随即便开门离去。
门“吱呀”一声又被关上,带起的微风嬉弄得案上的烛光连跳了好几下。
等到烛火安稳下来,林以的目光又回到自己写了大半的那首五言诗上。
辽州的风雪比泉宁更加严寒,自己因为遭受迫害背井离乡,来到此处谋生计,就像风雪摧残下的枯树……
林以提起笔,踟蹰了一阵,终于落下最后一句——
“幸得温炕生。”
——
几日后。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小雪,为康城铺上了一地绒装。好不容易挨到放晴的时刻,几个孩子穿戴上早就准备好的羊绒衫,扑到雪地中撒欢。
曹觅跟着他们出来透气,被几人逗得玩性大发。
隔着羊绒手套,她团起一个雪球,发现并不寒冷,便准备招呼三个孩子一起过来堆个雪人。一回头,却被一个小雪球砸个正着。
待到她扑落面上的雪花,只听到三个孩子的笑声,也分辨不出那雪球是谁砸的了。
曹觅下意识看向最稳重的戚瑞,用疑惑的目光向他询问。
老大戚瑞难得有兴致,大概也是这几天被憋得狠了,红着脸不仅没有回应曹觅的疑问,反而弯腰也团起了一个雪球。
很快,北安王妃忘记了自己端庄的模样,和三个孩子在院中嬉闹了起来。
尽管不断暗示着自己对手太弱,需要放水,但是两刻之后,曹觅还是把老二戚安压在了雪地上。
戚瑞试图营救自己的队友,但却顾忌着不敢上前。
老三戚然边高呼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边不断朝曹觅这边丢雪球。但他从来只能帮倒忙,五个里有三个砸到了地上,另外两个都招呼到了戚安身上。
戚安终于忍不住了,在又挨了一下之后,没有管压制住他的曹觅,反而愤愤地对着自己弟弟喊道:“你别扔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都砸到我脸上了!”
戚然一愣,一张小胖脸憋得通红,闻言蹭蹭地跑到戚瑞那边躲着了。
曹觅压着戚安威胁道:“哼,我抓到你了,你要不要投降?”
“我不投降!”戚安很有骨气地喊道。
他尝试着挣了挣,但在悬殊的体型压制下,半点都动弹不得。
“那你告诉我,刚刚第一个偷袭我的,是不是你?”曹觅又问。
机灵鬼戚安思考着自救的办法,与她商量道:“我告诉你,你就,放了我!”
曹觅“啧啧”两声:“这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戚安嘟着嘴,又道:“那你要怎么样?”
他想起几天前的是情感,商量道:“我,我可以再亲你一口。”
曹觅摸着下巴,佯装着考虑谈判条件,老大戚瑞趁着这段时间绕到了她身后。
她干脆一翻身,装作被戚瑞吸引的模样,放开了对戚安的压制。
终于,三兄弟在她的放水之下,得以全身而退。
逃脱后的戚安尾巴翘得老高,洋洋得意地冲她喊道:“兵不厌诈。”
曹觅团了一个小雪球,直接砸了过去。
母子四人在院中玩了一会,东篱突然进来,对着曹觅说道:“王妃,秦夫人到访,奴婢已经将她接到了厅中,王妃是否要接见?”
“秦夫人?”曹觅回忆了一下,“这几日我们与秦家没什么往来啊,她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东篱诚实回答。
“嗯。”曹觅整理了一下装束,“让陈嬷嬷他们过来,带三个小公子回屋去吧。秦夫人那边你好生招待着,我去换件衣服,马上过去。”
东篱行了个礼:“是。”
很快,又恢复端庄模样的曹觅来到前厅,看见了正在喝茶的秦夫人。
她见曹觅进来,连忙起身行了个礼:“王妃万福。”
曹觅冲她笑了笑:“雪才刚停,秦夫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秦夫人有些尴尬地回了一个笑脸。
她东拉西扯了些家常,才终于询问道:“王妃……不知道上次那些造火……火炕的工匠现在在何处?我,我欲请他们到府中,再修建两处院落。”
“火炕?”曹觅有些奇怪:“当时不是都完工了吗?”
“嗯。”秦夫人解释道:“当时……遗漏了两处,所以需要再请工匠们过去看看。”
“原来是这样。”曹觅了然地点点头。
她看似认同了秦夫人这番说辞,心中却知道事实是另一种模样。
当时,这个秦夫人不过是表面上恭维她,其实打心眼里根本不相信什么火炕地龙。
当时到秦家去的工匠回来之后告诉她,秦府的管事只让他们弄了几处偏院和下人的地方,至于主院这些地方,是进都不让他们进去。
当时她与秦夫人谈起火炕时还是夏末,天气燥热的时候与人推荐火炕这种东西,曹觅当时过后一想,也觉得自己是有些犯傻。
最后能把东西推销出去,靠的根本不是她的口才,而是她的地位!
所以,听到工匠带回的信息,曹觅也不算惊讶——毕竟人家愿意掏钱,都算给她面子了。
这几天落雪,她虽然没有外出,但对于外面的消息还算是了解。
秦夫人当时以施工为借口,将府上几个妾室都打发了出去,如今入了冬,几位妾室终于又回来了。
原本应该淡忘了她们的秦大人,居然因为主屋冰寒,而几个妾室屋中温暖如春,而日日流连于偏院。
发觉此事的秦夫人直接呆愣在当场。
但她对外塑造的是大气主母的形象,也不好对着几个偏院做什么,只能生吞了这口闷气。
待到今日天晴,就直接上王府来求助曹觅。
“是。”秦夫人笑了笑,又问:“不知他们如今是否方便?”
“这恐怕……”曹觅苦恼地摇了摇头,据实相告道:“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啊?”秦夫人微蹙着眉。
她不解道:“秋收已过,按着以往,如今不正是清闲的时候吗?”
曹觅只得想了个委婉地理由,解释道:“冬日里冻土坚硬,不好施工。而且那些人……如今另有要事,并不在康城中。”
其实秦夫人说的没错,秋收都过了,如今容广山庄中没有什么农事,该是最清闲的时候才是。
但是曹觅怎么可能白白浪费掉这些人力呢?
落雪之前,张氏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将第一批羊毛运送了过来。如今山庄中一部分人就在处理这些羊毛。
刘格将纺毛线的工具和流程都带了过去,这第一批羊毛将在这个月里,变成一套套保暖性十足的羊毛衫。
而另外一些流民男子,则正在北寺的指导下,准备着来年开春的农肥。
今年风调雨顺,容广山庄收上来满满一仓的粮食,这在那些流民看来,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
但曹觅却并不满意。
见识过现代农田动辄上千斤的产量之后,她很难对亩产只有两三百斤的麦田产生什么欢喜的情绪。
秋收过后,曹觅很是反思了一番,之后定下了来年要攻克的产量难关——农肥。
当初北安王府一行来到康城已经是春末,播种更是等到了夏初的时节,种子能种下去就不错了,肥力之类的增产措施根本就跟不上。
这个时代的农人虽然已经有了施肥的概念,但是对农肥的处理手段十分粗糙。
于是趁着这个冬天,曹觅对着北寺那边吩咐了相关的安排,让他们趁着这个冬天,好好安排腐熟农家肥的事宜。
所以,并不是她故意不想帮秦夫人的忙,而是如今容广山庄中真的抽不出人手,来弄修建火炕这种小事。
秦夫人闻言,有些苦恼地低下了头。
曹觅都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便道:“原来如此,那真是遗憾……”
曹觅笑了笑,道:“不过妇人应当也不急吧?当时大半个秦府都修建好了火炕和地龙,总过这段时日,能过个暖冬。
“至于其他的,等等便等等吧。”
秦夫人打不定曹觅此番是不是在嘲讽她,但仍旧僵着脸点头回应:“王妃说得对。”
曹觅笑得十足温柔,转头又问:“那……等到明年,泥瓦匠们回来了,再让他们过去秦府?”
秦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嗯,正是。多谢王妃。”
曹觅摇了摇头,客气道:“哪里需要说这种话?”
秦夫人走了之后,几日间,陆陆续续又有其他世家上门。
他们大都提起火炕的事情,但曹觅都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
冬日里的容广山庄正如曹觅所言,并不闲适。
张氏带来的羊毛已经开始处理了,山庄中一处开阔的院落内,有人正忙住煮羊毛,有人则将一捆捆羊毛铺开来晾晒。
在院中的厢房内,一群流民女子戳着两条棒针,正在织着毛衣。
往年妇女在冬日中劳作时,因为要露出双手,不一会儿,双手就会变得通红,情况恶劣一点的,手上还会长出又痒又痛的冻疮。
可是容广山庄的妇女们却全然没有这些困扰。
屋中的炕烧得火热,她们甚至只穿着春秋时的衣服,便感觉十足温暖。
妇人们手上不停,边工作边闲聊道:“哎,这日子过得真叫人不敢置信!往年的冬天里哪里能这样舒坦?”
众人纷纷应和,又有人开腔道:“可不是。而且啊,我听上面的管事说,这些羊毛衫织出来,咱们大家都有份。先供给外面干活的那些男人,之后就能轮到我们了。”
“确实该先供给他们!”坐在靠门处的妇人说道:“哎,这么冷的天,他们还要在外面受寒呢,可比不上我们,还能坐在炕上。”
“嗯。第一批不是已经送出去了吗?”有人询问道:“怎么我看外面的那些人,都没穿上呢?”
“还轮不上他们呢。”有那消息灵通的回答道:“北寺管事正带着人在山庄西面的一处地方挖坑,说是要弄肥料呢!
“那些人辛苦,所以前几天做出来的衣服,都先紧着他们那边去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疑惑道。
“我家那就在那边啊。”那妇人大方承认道:“前几日东西都送到我们屋头了,我能不知道?”
众位妇人这才点点头。
她们口中的北寺管事,此时正带着一群男子,在一处平地上挖着一个大坑。
落雪之前,曹觅让刘格给他们送来了几种沤肥的方法,北寺此时正带着人在尝试修建她信中提到的“沼气池”。
沼气池的建造其实并不难,只需要挖好沼气坑,让粪料在无氧的密闭条件下,进行自然发酵。这个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难闻气体,就被称为“沼气”。
沼气主要成分是甲烷,可以用来燃烧,在曹觅父母那一辈,还是十分常见的一种资源。
也是后来科技发达之后,各种便利和利用效率更高的资源相继出现,中国大地上才慢慢淘汰掉了这种东西。
曹觅的母亲当年就在他们村中的沼气池中工作过,经常跟曹觅讲起自己那段时间的艰辛,所以曹觅对于沼气池的建造也有印象。
不过如今的科技条件还十分低下,曹觅对于能不能利用沼气还无法确定。于是她便打着小心尝试一下的主意,让北寺他们先挖几个坑看看。
将来若是失败了,只需要小心些,别弄出什么爆炸之类的事故,将沼气放了,只利用池中的“臭土”来施肥也是一桩好事。
把面前的大坑挖好,北寺正准备招呼众人歇一歇,突然看到一个守门的小厮从远处赶来。
他吩咐众人先休息一阵,迎了上去,才知道山庄门口来了一个陌生人,点名要找他。
北寺想了想,吩咐手下的人继续安排沤肥的工作,便随着小厮离开。
来到门房,他果然见到一个陌生的男子。
来人看相貌是典型的盛朝人,但身上的装束却十分奇怪,更像是戎族那边的风格。
北寺谨慎地打量他一会,询问道:“你找我?”
来人确认道:“阁下就是山庄的北寺管事。”
北寺点点头。
之后,他反问道:“不知道阁下是?”
男子大方自报家门,说道:“我是丹巴先生商队中的人。”
丹巴的商队规模很大,其中大多数十戎人,但为了方便在辽州行走,也招揽了许多盛朝人。
北寺眉头微蹙:“丹巴先生?”
来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到北寺手中:“这是丹巴先生让我带过来的信。
“之前在封平西北面,盛朝的军队和一支戎族骑兵起了冲突,与你们交易的阿勒族的队伍恰巧经过那片地方,如今他们整个队伍都被封平的军队扣下了。
“丹巴先生正在设法营救,但收效甚微,于是派我来给贵庄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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