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 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 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 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 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 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 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 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 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 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 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 两军对阵之间, 他执坚披锐, 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焕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