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胤此前发回来的奏报,早已到了建康。
在奏报里, 他说李穆现如今对朝廷并无实际威胁, 请求准许他带兵返还。
他解释说, 对朝廷而言,如今最大的危险, 并非来自长安,而是仍占据着青州的那支鲜卑兵和西南的局势。
青州一直就是北方政权企图与素有建康江北门户之称的广陵相峙的大本营。从前北夏时如此, 如今北燕, 亦是如此。慕容替在青州经营了一支效忠于他的心腹精兵, 虎视眈眈。此前洛阳一役,因为李穆绝地反杀,他虽丢失了大部分的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但青州仍然掌握在他手中, 对朝廷的威胁, 并未得到彻底解决。
除了北方的青州,西南也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重点。那里本就鞭长莫及,胡族杂居, 此前便陆续出现过多个自立的胡人政权,又有过许泌之乱, 前些年,本就是靠着李穆之威才镇压了下去。如今李穆不在,局面怕会再次变乱, 他请求朝廷务必重视防范。
纵观如今的局面, 与其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空置军力, 不如及早回兵。
这是一封很长的奏报,罗列详细,鞭辟入里。他的急切之情,跃然纸上。
但他却并未如希望的那般迅速得到回应。朝廷因他这封奏报而起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多日。
以刘惠为首的官员,并没有因高胤的这封奏报而改变想法,仍然坚称李穆公然背叛大虞,行径骇人听闻,是为朝廷最大的乱臣贼子,当立刻向天下发布公告,人人得以诛之,并责令高胤立刻执行先前朝廷下达的命令,控制长安,捉拿李穆。
比起刘惠这些人,冯卫的态度却要缓和许多。他赞同高胤的奏报,说李穆并非朝廷如今最大的隐患。以他对李穆的了解,之所以驻军不归,中间应有重重误会。他希望朝廷先暂缓对长安的谴责和压迫,甚至毛遂自荐,愿意亲自去一趟长安,当面劝说李穆,让他向朝廷认罪,回归朝廷。
高雍容固然需要刘惠这些人为自己摇旗呐喊,收拢人心,但她心里清楚,像冯卫这样能做事的人,是刘惠之流所无法比拟的。一直以来,她对冯卫便颇多倚仗。
这一次的争辩,她起先一直没有表态。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更倾向于刘惠的言论。
在高胤发来信报之前,关于洛阳一役,李穆如何沧海横流,力挽狂澜的消息,早已经传回南朝,而所谓“白虎现,圣人出”和亢龙关前民众苦苦追留他的消息,更是在民间引发了热议。
民众越是沸腾,对于高雍容来说,便越发成了一个噩梦。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如此的局面。
李穆是压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一日不移除,她一日无法安心。倘若有法子,能将李穆除去的同时而不动摇大虞,她立刻便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而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是因为她也知道,高胤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她的犹疑,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了高胤随后送到的一封发给她的秘奏,她终于下了决心。
高胤在发给她的密奏里,如实讲述了自己和洛神会面的经过。
他再次强调,他愿以自己的人头担保,长安如今绝对不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首要目标,需要防范的是荣康,务必限制他的权力。
他强调,这并不仅仅只是来自于长安的提醒,更是自己的隐忧。
荣康本只是个地方方伯,借许泌之乱而起势,这几年,对朝廷之事异常热络,势力不断地扩大。结合他从前在巴地蚕食周边的劣迹来看,荣康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如今朝廷局势微妙,倘若再不对他的权力加以限制,比起李穆,他更有可能成为大虞的心腹之患。
这几年里,荣康的官职一直不断地得到提拔。在李穆接走洛神,和朝廷决裂之后,高雍容便提拔他为镇西将军,荆州刺史,命他领兵去攻义成。无果而归之后,他驻军荆州,向朝廷上了一道请罪书,等待降罪。
高胤没有想到的是,他发给高雍容的这封推心置腹的私信,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令当朝太后,变得愈发疑虑,乃至惶恐不安。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如今竟连高胤,也被长安那边给说动了!非但不执行自己的命令,反而开始帮着长安开脱罪名。
她原本倚仗的高氏,日后还能让她继续依靠吗?
当信任开始产生裂痕,偏执和疑虑,便如同一条吐着毒信的蛇,盘在阴暗的角落,用盲目和自大的毒液浸染人心,直到彻底地蒙蔽人的双眼。
放眼天下,她还能够借力自保的,除了那个正在被长安诋毁离间的荣康,再也没有第二人了。
在高雍容的眼里,荣康本是个一心仰慕士族,想要获得士族认可的莽夫。
李穆虽然出身低微,但好歹也是庶族。
而这个荣康,连庶族也不是,根本就是一个来自化外的蛮人。
这样一个人,竟也敢觊觎自己的堂妹洛神,甚至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他日若是扳倒李穆,希望太后能赐婚他和洛神的意思。
高雍容从心底里鄙视,但当面却从未明确拒绝过他的痴心妄想。
她需要这个蛮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而荣康这几年,对她一直俯首帖耳,除了上过那个叫她后来扎心的所谓“祥瑞”和没能打下义成之外,其余表现,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而如今,长安之所以要借高胤之口提醒自己当心荣康,自然是有用心。十有八九,不过离间罢了。
这一夜,高雍容在儿子的寝宫里,注视着他那张沉睡的面容,被自己母子即将就要沦为孤家寡人的恐惧折磨着,彻夜难眠。
天亮之后,她不再犹豫,下了两道懿旨。
第一道是下给高胤的。命他继续驻军原地,严密监视着长安的动向,封死李穆的南下之道。没有朝廷的命令,不许擅自回兵。
第二道,便是加封荣康为郡公,兼江州刺史,命他发军驻到江州,随时听从朝廷的调遣,以拱卫下游,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针对建康的攻击。
这两道懿旨,再次在朝廷引发了轩然大波。
冯卫一开始极力反对。
太后看似没有听从刘惠他们的主张,公然宣布李穆是为逆臣,给日后转寰留了余地,但如此安排,尤其是引荣康入江州,在冯卫看来,如同将建康门户大开,很是危险。
建康只驻有万余宿卫军。向有建康门户之称的广陵,军队主力也已被调去防范李穆,如今只剩部分守军。
从江州到建康,虽不算近,但在没有足够广陵军镇守门户的前提之下,将荣康引入江州,无异于是将建康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万一荣康不可信,建康岌岌可危。
但这一回,高雍容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命荣康即刻到江州就任。
荣康的反应,也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他在收到朝廷委任之后,感恩戴德,不但八百里加急上了一封感恩书,为表达对朝廷的忠心,还提出要将自己的长子送到建康为质。
高雍容不但就此彻底打消了疑虑,就连冯卫,在知悉荣康的这个决定之后,态度也终于有所缓和,不再像先前那样坚决反对了。
毕竟,在广陵军不能及时返回的情况之下,倘若荣康真的忠于朝廷,让他驻兵江州,对建康来说,如同多上了一重保障,自然是件好事。
……
这一年的深秋,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冥漠之中,人人各行其道,走上了已择的那条道路。
李穆和洛神再一次地辞别,踏上了他的北伐之路,为自己少年时便曾立下的雄心壮志蹈锋前行。慕容替厉兵秣马,拉拢盟友,会师雁门,发誓要手刃仇敌,雪尽前耻。高胤枉有一身血气,却如索在身,寸步难行,只能驻军原地,徒劳地向朝廷再次发去奏报,盼望能说动当政之人,容许自己返回他该在的位置。而荣康,则带领着他的军队,一路没有阻拦,直奔江州。
不管北方如今又如何风云再起,至少在南朝,看起来,一切仿佛都在高雍容的掌控之中。
正当朝廷上下,翘首等待着荣康履行诺言,将长子送到建康为质之时,情况变得不对劲了。
据消息,荣康的军队在抵达江州之后,竟然没有按照调令指示的那样就地驻军,而是沿着大江,朝着下游继续东进。
高雍容起先并不相信,直到数日之后,陆续收到了沿途几个太守发来的急报,这才意识到了问题。
消息称,荣康以护送长子入京做人质为借口,统领大军继续东进,势不可挡。以各郡那点可怜的地方军事力量,根本无法制止。他们能做的,也就是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希望朝廷出面干预。
高雍容立刻派遣刘惠赶去,阻止荣康的这种行径,命他带着军队退回江州,只允许他的儿子入京。
刘惠不但在朝廷身居高位,更是当下建康士族中的名士,以机敏和辩才而文明,先前荣康数次入京之时,对他诸多奉承,看起来颇是敬重。出了这样的事,派他出面解决,最是恰当不过。
但刘惠的表现,却叫高雍容和朝廷官员彻底失望,并为之恐惧不安了起来。
刘惠见到荣康的时候,荣康的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已经开到了毗邻丹扬郡的石城。
据和刘惠同行,后来逃回的那个黄门侍郎讲,会面之初,刘惠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荣康态度谦卑,但等刘惠传达朝廷旨意,命他即刻带兵掉头返还江州之时,荣康立刻变脸,说自己是奉了太后之后,亲自送儿子入建康做人质而已,不肯返回。刘惠自觉受了冒犯,很是生气,骂荣康是鴃舌鸟言的蛮人,不讲信义。荣康大怒,当场将刘惠和从属全部扣下。这侍郎恰好当时因了身体不适,留在营中没有同行,闻讯不妙,脱了官袍和道旁百姓易衣,装成衣衫褴褛的路人,这才侥幸避过追拿,逃回了建康。
满朝文武,被这个消息彻底给惊住了。
荣康的意图,至此已是昭然若揭。
冯卫痛悔万分,懊悔自己起先竟也放松警惕,没有坚持反对到底,以至于引狼入室,酿成了今日之祸。
高雍容更是心乱如麻,一口气没有提上来,险些晕厥了过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年间,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这个外表看起来忠厚可靠的地方将领,竟也暗藏了如此狡诈而毒辣的祸心。
他的军队倘若开到建康,以建康的这点兵力,根本就没有招架的余地。
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终于想起了堂妹先前经由高胤之口对自己的提醒,也想起了高胤那支至今还被压在长安附近的军队。
一夜之间,她的嘴角起了燎泡,人也病倒了,却不愿在朝臣面前有半分的示弱。
那天的朝会,她强打起精神,带着自己的儿子,站在通往大殿的门口,耳畔听到满朝官员对自己的低声抱怨之时,生平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
她派人火速过江,送信到广陵,急调高胤此前留在那里的驻军速来应援阻拦荣康。
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送信给高胤,命他即刻回兵。
信使出发之后,高雍容和大臣们开始了焦心的等待。而荣康军队很快就要开入京师的消息,也在全城迅速蔓延了开来。
所有曾经历过数年之前许泌之乱的人,在心底里,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旧日噩梦即将再临的恐惧和绝望。
那一次,危难中的建康,有高氏家主高峤临危受命,站出来带着将士血战到底,直到李穆到来,拯救了这座皇城和城中之人。
而这一次,当相同的噩梦再一次降临,谁又将会是他们的拯救?
再也没有拯救了,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不过数日之后,来自江北的消息,便如瘟疫一般,带着绝望和恐惧,迅速地席卷了全城。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驻在青州的北燕三万军队,对只剩不到一万驻军的广陵,发动了进攻。先前因愧悄悄南归的高允已赶去广陵,领着那不到一万的人马,阻挡鲜卑人的南下,军队正陷入苦战,自身恐怕也是难保,根本无法回兵保护建康。
而远在长安的广陵军主力,这时候即便能够如期收到消息,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就连消息,也被半道拦截了。
月初,就在建康城里的富贵人家开始卷着细软连夜逃离,而更多的民众人心惶惶之时,荣康的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顺利地开到了建康城外。
亲自指挥建康保卫战的冯卫被俘,数名顽强抵抗的武官被杀,不过半日,荣康的大军便撕开了由一群毫无战斗意志的宿卫军所布防出来的阵地。
面对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侵入者,冯卫除了痛哭流涕,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城门全部被堵死了,建康变成一座围城。
荣康骑着马,在身后铁甲军队的簇拥之下,于道旁建康百姓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得意洋洋,呼啸入城,径直闯入皇宫。
大虞的太后,带着皇帝、皇室、士族,以及身后那一群如丧考妣的官员,从出逃的道上,被身后追赶而来的荣康士兵拦截了下来。
这群昔日高高在上,从出生日期,便受着膏梁锦绣供养的高贵之人,宛如一群难民,只能步行着,被周围那些持着刀戟、如狼似虎的士兵,一路赶回建康城,回到了皇宫。
那一日,建康城上方的那方深秋天空,碧蓝如洗,鸿雁北归。
南国的秋空,竟难得也有了一丝北地的飒爽和通透。
荣康高高地坐在建康宫大殿的那张宝椅之上,正摸着扶手上浮雕着的一条黄金盘龙的龙头,看见被士兵驱赶着入了大殿的那群人,他起身下了宝座,朝着众人走来,将一只血迹干涸,皮肉已然开始膨胀腐烂的人头,掷到大殿光洁的地面之上,说道:“臣不过是奉太后懿旨,亲自送犬子入京师为质罢了,无奈太后对臣误会至深,摆出如此阵仗,不得已,臣只能得罪。”
地上那只人头的主人,正是多日之前,被派去带人传信给高胤的扫寇将军。
大殿里起了一阵作呕之声,许多人不忍再看,纷纷以袖袍遮面。
高雍容脸色惨白,紧紧地攥住躲在自己身后的惊恐万分的幼帝的手,厉声叱道:“荣康!大虞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恩将仇报,以下犯上,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举!你就不怕遭到天谴?”
荣康不怒反笑。拍掌,众人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转头,见冯卫和刘惠,以及先前跟随刘惠一道过去面斥荣康的那些属官,竟全被五花大绑地推到了殿中。
士兵撒手之后,冯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刘惠面如土色,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其余人亦皆狼狈不已。才不过十来日,便都似换了个人,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轻裘朱履,不可一世的富贵模样?
荣康命人松绑。
众人看着他,又惊又疑,不知他此举到底是何意图。
荣康走到高雍容的面前,盯着高雍容身边的幼帝,下跪,一本正经地道:“太后,陛下,臣方才说了,臣此行,唯一目的便是送犬子入京。一切都是误会。如今误会解除,恳请太后和陛下回归宝座,大臣们亦各就各位,由臣带着诸位,向陛下行叩见之礼。”
大殿里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环立在周围的那些铁甲鲜明、手持明晃晃的染血刀戟的士兵,无人敢动。
高雍容亦是僵硬地立着,死死地将小皇帝护在自己的身后,一动不动。
荣康的目光,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渐渐转为阴沉。突然拔刀,一刀刺入身畔一个大臣的胸口,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中,厉声喝道:“你们全都聋了?我的话,都没听到?再不从命,杀!”
“杀!杀!杀!”
周围的士兵,跟着发出一阵咆哮,声音回荡在大殿的角落,发出嗡嗡回声。
众人瑟瑟发抖。
有的当场软倒在地,有的拔腿跑向自己往日站位的地方,更多的人,宛如无头苍蝇一般,白着脸,在大殿里胡乱跑动,相互推搡,争着自己的位置,唯恐迟了,召来杀身之祸。
一阵乱哄哄宛如闹剧般的动静之后,就连始终闭目不动的冯卫,也被唯恐受他牵连的同僚给推着,推到了文官列队的首位。
在荣康和他的士兵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南朝的文武官员,终于各就各位。最后只剩下高雍容还牵着小皇帝,两人立在大殿的中央。
“太后,人人都就位了,只等着太后和陛下。”
荣康笑嘻嘻地到了她的面前,貌似恭敬地道。
高雍容僵硬地直着脖颈,目光盯着前方,拖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地上了陛阶,终于带着小皇帝,慢慢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