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师——兄——！”

夏炯的呼喊回荡在耳边，曲忘生倏地清醒。

半盘坐于青莲上，鹤氅道人睁开眼睛。

就见宁桥湖上已成一片血海汪洋，满湖青莲快被血海染红。

莲叶之下，似乎有鱼儿游动，但仔细一看，莲叶下游动的根本不是鱼群，而是一具具骇人骷髅。

天空是不祥的紫色，悬挂一轮漆黑巨日。本该飘舞如仙人披帛的灵脉霞光，此刻也是漆黑的，在天空上扭曲蠕动，仿佛是什么巨大到可怕的恶心蛆虫，就像毛虫啃食树叶一样，一口口啃噬着天空。

越过防线狩猎妖魔的修士们远远涉水而归，一个个衣不蔽体，满身伤痕，样貌仿佛鬼怪。

他们嘴巴位置上长的是眼睛，眼睛位置上长的是耳朵，然后牙齿和舌头从肚脐眼里伸出来，疯狂撕扯着一个个娇嫩婴儿，生啖其血肉，并把骨头血水投入血海中，引来水中成群的骷髅争食。

腥臭气扑鼻而来，隔绝六识也无作用。面上不见一丝血色的曲忘生忍耐眩晕，闭上眼，默念静心咒。

片刻他重新睁眼，就见无血海，也无怪物。

宁桥湖湖水清澈透明，随风掀起阵阵涟漪，接天莲叶成无穷碧田，大小莲花盛开其中，吐露馥郁芬芳。

乾坤朗朗，秋高气爽，骄阳普照，霞光黯淡。

涉水过湖的修士们都器宇轩昂，姿态动作在数日狩猎里精炼干净不少。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称为五官端正，但修士出尘气质在那，无论什么样貌，各有各的仙家风范。

被他们提在手中的，也不是什么婴儿。而是一具具妖魔尸体，血水早已收拾干净，没有多少滴入湖中。

水下，一只玲珑可爱的小鱼儿用唇碰了碰他的小腿，好像不明白上面为什么会长出碧绿莲叶。

鱼群逡巡游动在他周围，因为曲忘生坐镇这一段防线的中枢阵眼，灵气以他为中心散去，叫鱼群感觉十分舒服。

于金汤防线而言，今日一如昨日、前日、大前日，是个并无任何不寻常的一天。

曲忘生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干净，似乎从未沾上过血。

但有个声音说：

“杀。”

不，不行，杀不掉。

师弟……

师弟还在。

曲忘生终于从刚才那充斥恶意的心境中脱离，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此刻并不在青华山，而师弟就算被加持再多的防护术法，也只是个凡人，即便有他在背后，也不是魔神对手。

之前来不及，这次回去要劝师弟勤加修行。

不过此刻……

曲忘生抬起头，虽然周围无人能听到他言语，依然开口道：

“零离君，暂请一述。”

***

“人生呐，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早就明白，”夏炯两眼无神，说，“死亡是说来就来，但不期而遇，又无法体会死亡的美妙所在。所以要是这么死了，其实也可以，我就是想改一改遗嘱，仔细想想，我那个天知道在祖国哪个角落里造导弹的爸，和在娱乐圈里焕发事业第二春的妈，根本不需要我这一点点财产，那我的钱和我的游戏账号，还是都留给师兄和范爸爸。师兄比我厉害，范爸爸比我聪明，你们两个人合作，一定能把《天侠》运营得蒸蒸日上，就是，明年今日给我上香的时候，一定要把宫崎老贼的最新作给我烧过来，还有，记得我喜欢百事可乐，可口可乐绝对不行……”

曲忘生大部分注意力刚转回青华山，就听到他师弟虚弱地说出这么一段。

曲忘生：“……”

没听太懂师弟在说什么的鹤氅道人，头顶默默冒出一排问号。

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和师弟搭话，曲忘生又把注意力换到那名为烽的魔神身上。

却不想，他不知道要怎么和师弟搭话，那魔神却和夏炯说得很欢快。

“死亡的确美妙，濯清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师弟，你很适合入魔嘛

“遗嘱又有何用处？既然死了，就不要管身后事啦

“百事可乐？此句颇有些道理。不过依我所见，改成百事皆悲更符合世道，你说是不是？”

……诱吾师弟入魔。

曲忘生皱眉。

“嚯呀，濯清君你动作突然急了，为何啊？”烽躲过突然从地上钻出，试图蔓延到他身上的青苔，笑道，“只是和你师弟交流两句而已，何必这般愤怒？”

“就是，”甚至夏炯也说，“师兄你别打扰我们两个说话。”

“？”曲忘生。

怎么回事？师弟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他是不是已经被魔气侵染了？他要不要去找个文圣门下的修士当做手信带回青华山？

但夏炯虽然感觉等会儿一刹车……不是，是细藤一停下，他大概会把自己的脑子吐出去，但这会儿快速跳跃中与对面那个黑肤魔神交战，两边都还只在谨慎试探阶段，没有太多直接接触，所以他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尚有些余力想点别的。

“魔神先生，”夏炯问，“你既然说你是杀了我师尊的人之一，那杀了我师尊的人里，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啊？”

这么说的时候，鲜红细藤勒住他的手，桃心藤叶如拳套一样将他手掌覆盖，操纵他在地上摸了一把。

然后不到一秒，这被魔火扫过的荒地就生出蓬蓬坚韧白草，向上缠绕住烽的脚踝。

缠住脚踝还不算，白草尖端甚至染上鲜红。

玩家们要专门找来断刀残剑，才能刺破一头白猪妖的皮肤，但这看上去脆弱无比的白草，却能割破比白猪妖皮肤坚硬一百倍的魔神皮肤，还能钻进去，汲取血液。

这里可是青华山。

就算被魔火烧过一遍，无数灵植无法再生，但地下却不知道埋了多少种子。

曲忘生操纵夏炯和魔神对战，因为夏炯毫无修为的缘故，确实是处于劣势。但整座青华山又是曲忘生主场，即便没有道场相助，也能搬回不少。

但烽并不以一时中招为意，抬腿扯断白草后，继续追逐被鲜红细藤带着跑的夏炯，道：“濯清君的师弟，你问的问题意图未免太明显啦。”

“我就是明目张胆啊，”夏炯想摊手一笑，可惜身体现在不受他自己控制，“反正再隐晦也瞒不过魔神先生你，不如明显一点，看先生你是想回答呢？还是不想回答呢？”

“濯清君的师弟，你比你师兄真是有趣百倍，”烽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笑出来，用手拂去一朵从他肩头长出来的小花，好像没看到那朵小花掉落时，根须上还抓住他肩上一块肉，“回答一下也没关系，反正那些人和我等魔神不是一伙，只是暂时合作而已……但我回答一个问题，你也回答一个问题好不好？我先提问吧？你们青华找来的那些仙兵，到底是什么来路？”

“啧啧，”夏炯没有正面回答，“魔神先生，你到底是在一旁偷窥了多久？”

“偷窥这种事，你不是早知道了？”烽回答，“前天发现我在看，你不是还对我笑？”

“……”夏炯。

“……”曲忘生。

夏炯感到勒住脖子的那条细藤快叫他喘不过气了。

只是笑了一下而已啊师兄，有必要杀了他吗？！

“对不起师兄，我错了。”夏炯立刻对曲忘生道。

曲忘生沉默不语，倒是让夏炯脖颈上那条细藤放松了一些。

烽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突生感叹：“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啊。”

“那是当然，”逃过一劫的夏炯继续皮，“不过先生你真的需要我回答吗？瘴气跑进山里，那位轩辕剑宫弟子变成人魔在瘴气里徘徊，阻断门里和我师兄的联络，都是你搞的鬼吧？在一边看了那么久了，还看不出我家仙兵的来路吗？”

“这些事的确是我做的，主要是你们青华如今在三万诸天已经无足轻重，可最近一番变化却很有趣。”烽道，“你也说的没错，虽然我只是偶尔过来看两眼，但对于这些仙兵的猜测，我的确有一些。不过我就是想听你说，不行吗？濯清君的师弟。”

“哦，这样啊。”夏炯先是笑眼弯弯，接着表情一下子变得冷漠，“但是，我拒绝。”

“？”烽。

“我夏炯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对自认为很强的家伙说‘NO’！”

夏炯眼神闪亮说，好像这不是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里的梗一样。

烽自然不知道这是一个梗，他打量夏炯的表情，慢慢皱起眉。

“原来如此，”他面上的嬉笑同样散去，漠然道，“是我看错了，你不只不适合入魔，还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种人啊。”

“没必要再说，”烽道，“你去死吧。”

不再追逐以武技试探打斗，黑肤魔神停在原地，抬起手。

周围的风猛然寂静，夏炯闭上眼，不敢看对面要发什么大招，只能小声喊：“师兄救命——！”

曲忘生：“无事。”

夏炯：“这怎么看都不是没有事啊师兄！我配合你拖延时间这么久，你还没能赶回来吗吗吗吗吗吗——？”

曲忘生：“嗯，但是……至少，方寸道，从不迟到。”

夏炯：“啥？”

年轻掌门尚未反应过来，凝固的气氛一霎就被打破了。

一身穿漆黑道袍，胸前袒开，耳垂翠玉珠串，长发不束，眉眼细长的瘦削男子，脚踏一支六角流苏宫灯，突兀出现在他和烽之间。

一步万里赶到青华山的零离君屏迢以手遮面，打量黑肤魔神，微微眯起的双眼里，闪过一道流光。

“哈，真是运气好，”他道，“现在捉到魔神，可是首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