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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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未变?

长应被问倒了, 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作答,她似乎哪儿都没变,又好像哪都变了。

她那淡漠的眸子里涌现出丁点怔愣来,眼一垂, 就望向了渚幽那细瘦的手腕。

她想说, 从百年前到如今, 想同你贴近的心并未有变。

她不知这于凡人而言叫做什么,被他们称作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但她确实如此,百年未变。

或许是长应这眸光一动不动的模样格外能唬人,渚幽竟觉得心头一紧。

渚幽有一瞬慌乱,转而思及方才被困在万象混沌界中所见的种种,按捺住心底异样,揶揄道:“难不成,是稚儿时牛皮糖的模样未变?”

她话音一顿,又道:“方才被困万象混沌中时,你莫不是清醒的?”

“是……”长应并未隐瞒,“此镜尚蒙不住我的眼。”

“那你为何不将我唤醒?”渚幽皱眉,“平白让我受这镜子的骗。”

说完, 她自个儿先哽住了。

隔了百年, 她依旧将这龙使唤得十分顺手, 尤其这龙还总是表现出一副很是顺从的模样。

闻言,长应的嘴角略微一动, 只是眉眼无甚变化, 似乎心悦想笑,脸上却偏偏觅不见半分喜意。

“我咬了你,可你并未醒来,甚至还将我扣在碗中。”她稍作停顿,又道:“这与百年前……不是一模一样么。”

“确实相像……”渚幽心口如被鹿角撞了两下,现下回想起方才所见,更是觉得这浊鉴很会糊弄人。

它似乎将她的识海捋了个明明白白,将她所在意的、所执着的皆搬了出来,险些害得她溺于其中。

长应听她承认,脖颈喉头处缺了鳞的那一块有点儿痒,似是被人抚了两下,安逸至极。

“可既然你和我一同步入此间,为何浊鉴偏要为难我?”渚幽心存怀疑。

长应着实坦然,“我心清……”

渚幽也不知这龙是怎能说出「心清」二字的。

这龙在天宫里时,明明知晓她取了浊鉴却不拦,甚至还开了寒眼将灵草让予她,此番下凡,明明是为取浊鉴而来的,却还将她送入了镜中。

如此种种,她身为九天神尊,哪来的脸面说出「心清」二字?谁家神仙还处处为了个魔东奔西走的。

渚幽一哂,“你直言我心不清不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

“我未曾这么说过,你莫要如此。”长应皱起眉,想必若还是稚女模样,定又像在撒娇了。

渚幽见她被戏弄得无从还嘴,竟觉得……有一分可爱。

她实在不知这龙是怎能如此心平气静同她说话的,明明神魔本不两立,这龙不但未将她擒上天宫。

甚至还处处帮她蒙混过关,说是魔族挚友也不为过。

好好一个九天神尊,竟处处为她这么个魔着想,若是被九天知晓,天帝定是要气到将天都给掀了。

“那你到底在盼什么?”渚幽也不想拐弯抹角了,如此猜来猜去,也不知何时才能猜出个究竟来。

没想到这龙眼一眨,苍白的唇一动,“我只盼你好。”

渚幽心觉莫名,心口更是咚咚作响,干脆皱着眉转向了另一面,想分道而行。

长应并未拦她,只道:“百年前你将我带走,又喂以灵石让我得以化形,我寸步不离,你也未能将我甩开。

即便是后来将我扣入碗中,我也只是心觉不解,并非真的怨愤。”

“林林总总,百年前如此,百年后入了浊鉴也依旧如此。”长应平静道。

渚幽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长应怕是在解释她原先所问的「哪儿未变」。

长应顿在原地看她,竟如百年前被舍在魔域时如出一辙。

“百年已过,如今我们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你倒是像只魔,执迷不悟。”渚幽一哂,嘲弄道:“还是说,你也起了魔心?”

长应未言……

“莫非要我将你蛊惑,好让你彻底听命于我,好让天界也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也是你所盼吗。”渚幽心跳如雷,这一番话已说得她口干舌燥。

这方圆之境中,日月从屋舍和巍峨高山上穿过,交叠在一起又匆匆分开。

天不天,地不地,恰似这只不管不顾的龙。

渚幽觉得这龙是当真魔怔了,约莫是真的在天上被闷傻了。

长应金目一眨,“我并非执迷不悟,也无魔心。”

渚幽诘问,“当真只图我好?”

长应颔首,郑重其事道:“当真……”

渚幽百思不得其解,她虽已不在九天,但清楚神尊应当不会如此胆大妄为,也不会这般任性恣意。

她匆忙往前,将错乱的思绪拽了回来,心道这么个圣物就算再神通广大,定也有破绽可寻,她倒是要瞧瞧,就这么径直往前走,能走到何处。

她走一步,长应便跟一步,这亦步亦趋的模样当真和百年前别无二致。

渚幽不由觉得,这龙也许当真未变。

她不敢断定,但长应心下却是分外清楚自己所图所欲。

本该同道,却因机缘巧合而错分,她所得明明也该是这凰鸟所得,偏偏……

偏偏渚幽痛失一切,还深陷桎梏。

她图什么,她想让渚幽拿回一切,又不必再回九天。此路必定坎坷崎岖,但她想试上一试。

渚幽见她不答,自觉无趣。

这浊鉴似乎囊括了天地中万事万物,往前走时,便会见到越多从未见过的景象,虽说那些峭壁和滩涂皆如同刀锯一般,被削得只剩下一隅,可确实陌生。

渚幽脚步放缓,又生怕又被这浊鉴拉入万象混沌境中。

她上一回侥幸能醒过来,若是再来一次,可未必还能醒。

长应跟在她身后,走得倒是闲散,旁人来此像是历劫,随时会被这浊鉴给折腾到疯魔,可她却平静至极,脸上寻不见丁点慌乱。

“你可有出去的法子?”渚幽回头,眸光垂落在地,未去看长应那张脸。

并非看不得,而是她仍未习惯长应这样的相貌,面上是丁点稚气也不剩了,眸光还冷冽非常。

长应疑惑道:“你入镜不是为寻物么,还未寻到便要出去?”

渚幽登时哑口无言,她总不能说,她本是想背着天界寻魔主余下一魂的,可没想到此番入镜,身边竟跟着个九天神尊。

她莫非还要在神尊面前表演一出将魔主唤醒的戏码?

刻意别开的眸光最后还是落在了那龙身上,渚幽仔细分辨着长应的神情,琢磨这龙究竟清不清楚她入镜是为的什么。

她定定看了一阵,长应面不改色。

“你知道我要寻什么?”她问道。

长应一脸坦诚,素净苍白的脸上似连丁点粉黛也未施,雅丽而寡淡。她冷声道:“不知……”

渚幽狐疑地收回了眸光,仍不十分相信。长应应当是知道的,否则怎会刻意带她入镜,分明是想将她盯牢。

可喜可贺,百年前她玩蛇一般待这龙,时时刻刻想将这龙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生怕发生什么变故。不料,百年后她反被这龙放于眼皮子底下盯着。

兴许这就是命数。

即便长应说她不知,那渚幽也便不会说,反而还揶揄道:“你刻意回避我方才问话,莫非连你也出不去?”

长应竟道:“是有些难……”也不知是真是假。

渚幽睨她一眼,只见周遭幕幕又在变幻,那浮在半空的屋舍缓缓降下,被截断的街市一寸一寸地补齐了,似乎又回到了凡间。

她登时凝神,唯恐一分心又陷入迷蒙。

所幸那些质问未再响起,她的神志保持着清醒,并未走神。

街市上渐有行人走过,起初一个个人影尚还单薄,走过时从她身上一穿而过。

她未放在心上,直到玩闹的孩童一头撞上了她的腿,撞得她趔趄了一下。

那孩童讪讪抬头,一副无措的模样,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长应给拨开了。

孩童怔怔站在一边,小脸上全是委屈。

“走远点……”长应冷冷开口,并无半点天神该有的仁慈大度。

那孩童哇一声大哭,跑着跑着就没了影。

“莫非又入万象混沌境了?”渚幽问道。

长应摇头,“在万象混沌境中所见皆为假,如今这小孩儿却是真的,万象应当已经回溯至从前。”

渚幽转身望了一圈,果真发觉此地有些有些,再一看,不正是淞灵城么。

只是白雪犹未落下,地上也未是皑皑一片。

和路经的凡人皆已穿上的袄子,一个个哆哆嗦嗦的,面上并寻不见太多的喜意。

过了一阵,雪如琼花般缓缓落下,霜花忽地结出了大片。

不出片刻,整座城被白雪所笼,看起来已是记忆中的模样。

渚幽回头,看见三三两两的凡间修士正在结伴前行,不远处站着几个裹着大氅的弟子,恰就是她初入淞灵城时,为她指路的那几人。

没想到还真就回到了从前。

可她只能看见她见过的么?

渚幽忽地有些迷惘,猛地想起身陷万象混沌界之前,她所见到的沙丘和海,还有那一只身着黑甲的魔兵,及那沾着火的翎羽。

若她真只能见到她曾见过的,那为何先前会看见那一幕?

她脚步骤然一顿,朝身后那面无表情的龙看去。

长应的神情很是寡淡,除了疏离外,又很是森冷不可亲近,似是谁靠近她都不得。

“怎么了?”长应眼眸一垂,将冷淡的神情收敛了些许,似是忽地柔和了下来。

渚幽也不知自己入此镜究竟有多久了,若先前在万象混沌界中的时辰与镜外一般,那她与这龙相处了约莫有十数个时辰,又或许比十数个时辰还要多得多。

她犹豫了片刻才问:“我入万象混沌界前,曾见到百万魔兵越过荒漠,其上不见苍穹,而是一片汪洋大海,其后凤凰翎羽如万箭般朝他们袭去。”

“若我并未猜错,神魔之战大抵如此,可我未历过什么神魔大战,当时所见种种,莫非是你亲身所经?”

长应瞳仁猝然一缩,脖颈似是僵住了一般,她定定看了渚幽好一阵,似是在确认什么。

渚幽面上还带着疑惑,甚是不解地睨着她。

长应半掩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起又松开,憋在嗓子眼的那一口气似是终于松开。

她在想,她的猜测果真没有,当真……是渚幽。

没想到她在观穹阁上再怎么推算天机,也未推出个大概,入了这浊鉴后,倒是被这圣物给点醒了。

在渚幽的注视下,她未点头也未摇头,只含糊不清道:“你当是便是。”

“你若是重塑肉身归来,那大抵是记得数千年前之事的。”渚幽又道。

长应颔首,“确实记得……”

她望着远山,又好像透过远山想起了什么旧事,“千年前之事已是过眼云烟,记不记得都不甚重要。”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缠上百年前相识的我?”渚幽嗤了一声。

她本是想套长应的话,却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本以为长应会敷衍作答,没想到她竟听得心尖陡然一颤。

长应竟垂眼思索了一番,随后那双金目一抬,缓缓道:“你在当下,他们不然。”

渚幽喉间苦涩,忙不迭将自己的神思牵了回来,心道,这龙伶仃自处,恐怕只是享了太久的孤独,换了心头血后心尖一热起来,登时就不想重归寂寥了。

她移开目光,不想承长应这番好感,若是仙魔纷争又起,即便是长应肯放过她,她也未必会收手。

那剜骨之痛犹在后背,她又怎么能说忘就忘,她本是该厌极了天上那群仙的。

不论是谁……

“你想看千年前的凡间?”长应手一抬,作势要将眼前幕幕抹去。

这一抹,周遭景象必定又会被卷作一团,再度展开时,将会是别处。

“若你领我去,那我便去看看。”渚幽踌躇了一瞬。

长应还真就点了头。

她方颔首,便见周遭的屋舍和行人忽地被抹去,像是将画纸涂白了一般。

接着,城门外覆雪的苍山不见了,天穹上悬着的苍鹰也不见了。

“为何忽然变了?”渚幽随即问道。

长应一板一眼回答,“我压制了修为,此鉴便只认你,如今我将灵力释出,鉴中天地便随我之所想而变幻。”

渚幽皱眉:“先前你压制了修为?”

长应微微颔首,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还真的像是雪崖上不可采及的莲。

渚幽登时觉得哪儿不对,沉思了一番,倏然抬眸,“既然如此,那先前我为何会见到神魔交战时的种种?”

她皱着眉,细细打量着长应的神情,不知这龙是不是还在蛋里时被撞坏了脸,仍旧无甚神情,连金瞳也未多转上一转。

长应慢腾腾开口,“刚入镜时,我尚未来得及敛起修为,兴许是如此。”

她面上看起来镇静非常,心却不然,甚至还一个字一个字琢磨着该如何说。

她尚还不想让渚幽知晓,天界要寻的另一位古神……是她。

至少得等她为渚幽取到一些什么,届时再知晓此事,也不会觉得落差太大,也不会有太多的不甘。

转瞬之间,周遭烟火滚滚,千百只异兽齐齐踏来,震得这龟裂的大地又现裂痕。

荒凉芜秽,却并不冷清。

怎么会冷清得起来,仙魔争斗,神器相撞时彩光迸溅,天如披霞衣,大地轰隆哀鸣。

那一支魔军又来了,他们身下所骑的黑马血迹斑斑,森森白骨已露出大半,可却并未倒下,在鞭策下还在奋力往前奔着,身上大片的伤口淌出了血来,那鲜血刚落在地便化作了魔烟。

千年前,竟是这般?

渚幽的心犹被触动,竟砰砰狂跳着,犹如她也身在此战之中。

她心尖上虽淌着的是长应的心头血,可心口滚烫一片,浑身汗毛直立,不由得绷紧了肩颈。

可她并未入战,这战役距今已有四千余年,那时的古神一个个可都厉害得很,同如今天上的值仙相比,似有云泥之别。

那可皆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举一动震天撼地。

古神之间似乎并不相熟,只是这场旷世纷争将他们牵连在一块,令他们连半步也退不得。

她眯起眼,在那支魔兵中找寻魔主的身影。

从远处奔来的魔兵掀起了遍地尘沙,那黄沙如帘幕一般,将他们的面容给遮得模糊不清。

渚幽掀过魔主的棺椁,在里边见到了魔主的肉身,自然也认得他的面容。

可惜,她并未见着魔主,环视一圈,那一支魔兵里无人与魔主相像。

随后她才忽然想起,在古魔族近乎被铲除时,那魔主尚还在襁褓之中,后来魔兵覆灭,这一魔得以苟活,听闻他重归魔域时尚还是稚儿模样,修养了数百年才领兵夺了上禧城。

那时长应还在么,长应是何时泯灭,长应在大战时,又算是个……什么神?

思及此处,她竟觉后背一阵寒凉,颇有种养虎为患的错觉。

长应见她眸光晦暗,似是在思索什么,明知故问,“你来此处,究竟想取什么?”

渚幽轻呵了一声,“见不到,也就不想取了。”

“说起来,你可知魔主是如何泯灭的?”她转而问道。

长应说得极其平静,“泯灭于杀神剑下。”

可渚幽并不知晓杀神是谁,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这杀神应当很是威风,仅一人便将魔主逼至那种境地,竟就能让魔域一蹶不振。

她回头道:“那你呢,你当时在何处?”有未与魔主打过照面。

她着实想找个借口让长应回溯到魔主犹在之时,好取魔主的魂。

长应淡声道:“我当时早已七分灵魄,肉身泯灭。但灵魄犹在,若是回溯至那时,似乎也不是不可,但只得旁观。”

“你想看?”她迎上渚幽的目光,直白问道。

渚幽当时取那傻子的魂时,长应便在身侧,而她将法晶带去人间时,长应也跟在一旁。

这龙分明是知道她想找寻魔主余下一魂了,如今还这么问起,难不成真会带她去见见?

“若我说想……”渚幽慢腾腾道。

“那便如你所愿。”长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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