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番外】【朔方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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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兰跑到崔季明帐下的时候,只见着考风在帐下拔刀, 一圈副将小兵们全都站了起来, 剑拔弩张, 好似下一秒都要窝里斗了。

他侍女的那个裙子弄脏了, 漂亮衣服又没带多少, 找妙仪借了套裙子, 还袖子短了半截, 提着就跑了过来。

考兰一进来,整个帐下的人都在转脸。

崔季明坐在中间的矮凳上, 考风的刀对准她,她却抚膝大笑道:“考兰你可就别来掺和了。幸而帐下都是咱们魏军自己的兄弟, 你哥还有点脑子了, 要是在主帐里跟我争,我可真下不来台阶。”

考风冷笑:“当初我同意他留在你身边, 你给我的说辞可不一样。这会儿是因为跟圣人好起来,圣人向你施压,就把人随手转给你手下弟兄。你这样对待他, 倒是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旁边的几个小将真想开口:就算你考风现在在凉州混成了个三把手、二把手……也不好这样威胁季将军吧。

崔季明翘脚挑了挑眉毛:“哎呦能怪我么,咱们军中长得最帅的,除了我就是独孤了。你家兰兰嫌我年老色衰, 老不正经,还肾虚不持久,非要去投入别人怀抱,我要是强拦着, 他满大街跑去说老季尿频尿急尿不尽,我丢的起这个人么?”

考风动作一僵:“我不信,他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怎么会轻易这么放人?!再说——”

崔季明指着挪步进来,强装乖巧的考兰,面朝考风道:“你下次能不能别再听风就是雨,整天得了点消息就来找我拔刀,问问你弟弟,你俩自己说句话沟通沟通能死么?你问他当时走的时候,我是不是跟嫁闺女似的,扛着多少箱嫁妆过去。”

考兰怂了,绕路过去,半天摸摸索索到崔季明身边,对着考风道:“是我想搬走的。哥,你不用管我,我像是自己会委屈自己的那种人么?”

崔季明转过头来笑:“你倒是对自己的定位拿捏的很准啊。本来今天出去做事想带上你的,不过嗯……你这个*劳已久的,我再拉着你跑出去奔波,倒是真不合适。”

话音刚落,一群汉子哄笑起来。

考兰不害臊,但显然也明白是大家都知道了。要是平日军中出了这样一个人,怕是大家都要骂他祸害误事,然而考兰性子又爷们,也不太讲究,整天跟着行军也不喊过苦,还算是能喝,大家便跟他关系不错。

考兰指着他们那群坏笑的人道:“要是一会儿独孤回来,你们笑他去!别笑老子!”

崔季明起身,帮考兰把刀收起来,拍拍他脑袋,考风最烦她这种看小孩儿似的态度,气急的拨开,崔季明哈哈大笑,非要使劲儿揉一把,这才放开手,朝外走去。

她只带了近百人左右,怀里揣着前两日从北机手中得到的密信,一路往北而去。

按理来说这样赴约是该考虑双方的战局,阿史那燕罗也有可能埋伏对他下手。但一是崔季明在来信中署了自己的本名,跟阿史那燕罗怎么也算是小半个故人吧,他是个真正的军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二则是崔季明不是这次行军的主将,就算是她被杀了也不影响战局,反而应该会引起大邺皇帝的疯狂报复,到时候真的打到牙帐都有可能。

崔季明只在里头穿了套锁子薄甲,路上风沙严重,她披着防热的白色麻衣,还用头巾遮面才能够前行。远远的,这片几百年前曾经满是住民,牛马踏过的沙漠上,一座矮矮的土城出现。

那里已经断了水源,除了黄土的几面墙不剩什么,风从墙上的窗洞里穿去,发出呜呜作响。两侧有七八个人骑马绕出去查看周围,一部分兵马靠后做观望,崔季明就算带百人也像是行军打仗一样安排人手。她靠近城墙,仰头看去,窗洞那里应该也在几百年前镶嵌过楼兰那样的雕花窗棂,上头糊着彩纸,欢声笑语与香料燃烧的青烟窗缝飘出,骆驼疲惫且期待的走过窗下的门洞。

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反正楼兰也是几十年后要消失的啊,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崔季明正想的出神,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她身边的士兵也靠近了她。崔季明转脸过去,就看到一群骑着突厥马的胡兵靠近,他们做杂胡兵匪打扮,□□着双臂,最前头那个男子蓄了些短须,成熟的有些不像她记忆里的样子。但是那双像鹰一样的眼睛,还是让崔季明一下子认出来了。

她就跟见到老朋友似的大笑招手:“阿史那!阿史那燕罗!”

她调转马头过去,金龙鱼就跟觉得沙子烫脚似的颠着小碎步。

阿史那燕罗发现崔季明带的人比他们还多,立刻警惕的朝后退了几步,崔季明连忙招手让身边一部分士兵后退,在马背上行了个突厥礼。

阿史那燕罗拽紧马缰,似乎觉得相似,又犹豫道:“我收到了信,我知道你季子介,可你用他的名字来署名,是以为我们突厥人不知道贺拔庆元的死么?早在几年前,我就知道贺拔家的那个小子死了。”

崔季明大笑,摘下来防沙的头巾,对他狡猾一笑:“你盼着我死也不是头一天了,你以为有那么容易?”

阿史那燕罗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青年摘下头巾得意一笑,阳光下眼里兜满了笑意,和当初那个坐在车里的拜火教圣女如出一辙。虽然现在眼前这个人,皮肤有些粗糙,嘴唇干裂,带铁簪小冠,但耳畔的青铜耳饰仍然随着他摘掉头巾的动作轻轻晃动,如同那时候耳垂上耀眼的金饰一样。

阿史那燕罗忍不住唇角勾起,心里一滞,又松了一口气:“是,盼你死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季子介虽然没有北上过,但突厥内部也甚少有人不知道你,我甚至还想过……你要是活着,也差不多是季子介这样。果然。”

其实两人说过的话并不算太多,但崔季明也有些唏嘘。不必当初十**岁子承父业、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阿史那燕罗如今离不惑也不远了,蓄须之后浑身更有一种沉稳的气质了。崔季明这才笑着摇头:“我才是盼着你死,要是你早死了,我也不用有今天这样的棘手了。”

崔季明笑了笑,策马稍微靠近了几分,先用波斯语开口道:“你也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既然你来了,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问你,你确定要在贺逻鹘手底下继续做事?他疯了这件事,别以为大邺都不知道。”

崔季明的波斯语已经好多年不说了,有些生疏,阿史那以前是不会说波斯语的,这些年学的,也有些磕磕巴巴。他垂下眼去:“他只是疑神疑鬼,疯了这件事就很蹊跷,我甚至现在怀疑你们大邺是否当年就一直在牙帐安插细作。”

崔季明一愣。

阿史那看她神情不似伪装,才道:“夷咄没死,贺逻鹘没上位之前,牙帐有细作这事儿我知道。是细作放的那把大火,后来大火的结果你也知道——听说你们大邺现在多了个侏儒高官,让我想起了多少年前进入牙帐的侏儒商贾。我想……有这等本事的侏儒可不是那么多见啊。”

崔季明笑道:“这事儿,全看你怎么想。”

这就是不否认了。

阿史那燕罗垂眼:“我觉得这很像你们大邺的手段。就在大火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细作全部逃离的时候,我怀疑有新的细作进了牙帐。他们源源不断的从大邺搜刮汉人物品递给贺逻鹘,送来了不知道多少法家道家的书,教会了他茗茶与围棋,甚至我怀疑连染上寒食散也跟那些贺逻鹘身边的近臣有关。毕竟寒食散这东西我听说过,会耗空身体,可不会让人疯掉的……”

崔季明确实不知道。

阿史那燕罗本来不愿意说,但是显然事已至此,他或许也想试探,继续道:“我是怀疑过好几次,查了他身边的人很久。那时候贺逻鹘也没有特别理智不清,也怀疑过身边的几个人,我们联手杀了三四个人,可没过多久,外头对于他受人蛊惑的传言越来越盛,他认为是我用这种手段毁了他的名誉,又加之查不出真相,他跟我翻脸了。那之后,他就继续沉迷于此,我也再无权利插手处置他身边的近臣。”

而且以脱离本质、自我理解的法家思想对境内,以道家思想对待自己的行事……?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只可能是殷胥做的。

然而那时候殷胥还只是端王啊。

这会不会是殷胥跟他所说的“数十年边疆无犯”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而且那时候应该是言玉与突厥关系割裂,他后脚就派人□□足去,算来埋伏了近五六年。以贺逻鹘的谨慎,或许有不少人都死在了靠近他的路上,然而还是有人达成了这件事,甚至可能在靠近贺逻鹘之后,占下他身边的整个官宦集团。在贺逻鹘向伺犴身边派杀手的时候,他是否知道身边那些引导着他的杀手已经伏低做小好多年了?

这事儿越想越有可能。

殷胥既然当年能埋下那么多手,不差这一手。

贺逻鹘不能死透,而是被钳制。一旦贺逻鹘提前死了,突厥还不像今天被耗空,体量仍然能给大邺重击。之后如果阿史那燕罗上位,他不够阴险狡诈,却也不像贺逻鹘那样有可以突破的弱点,又是主战派,拿着那样体量的突厥,一定不会要几年前内忧外患的大邺好过。

大邺之所以在最危险的时候没有被突厥南下入侵,再来五胡乱华那一波,大概就是因为殷胥不但有南突厥伺犴这一屏障,还有挂在贺逻鹘脖子上的一根绳。

她觉得自己要晕了。做个皇帝,要提前想这么多事情么!

只要一点点决策失误,可能三年前就挺不过去啊……

而且大邺是不太主动向周边发起战争的,贺逻鹘后头那牵绳的宦官再拽着他来南下打仗,大邺也好有理由反击。只是伺犴被杀或许殷胥没能预测到。

怪不得殷胥这么胜券在握……

崔季明感觉自己裹在衣服里头的卷轴都发烫。

妈的,殷胥整天这脑袋瓜子里都转的些什么,一半用来放着这些复杂的家国天下,另一半就装着撒娇服软爬上床和小黄书是么!他的那半个思考出这些计谋的脑子难道就不会鄙视自己的邻居么?!

崔季明心里信了,却不能让阿史那燕罗信,她道:“我不知道。但我也不觉得贺逻鹘身边有了个言玉之后,他的心机还容得下其他的细作。你总不能突厥出了点什么事儿都让我们大邺来背锅吧。要真是有那么神,何必帮伺犴立国。如果这样,我们直接毒杀了贺逻鹘就是了,我何必再来找你,何必各地大军都汇聚在此。”

阿史那燕罗眯了眯眼睛。他确实一直手里没有证据,这些只是猜想,因为他对于大邺皇帝的手段了解的不多,想的也没有崔季明那么深,看她一脸确实不知道的样子,便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开口道:“所以,你可以说正事了。”

崔季明轻踢马腹,金龙鱼早就被刚刚站的地方烫的不行,连忙跟条见了肉的狗似的往前跳了两下,颠的一脸正经的崔季明差点摔下去,她翻了个白眼,暗自拽了拽金龙鱼头上的小辫威胁这畜生。

她这才开口道:“大邺是不想与疯子为临。你这个人还算是讲道理,而且你怕是也知道贺逻鹘对于突厥内部造成的破坏了,你自己也都按捺不住了吧。大邺愿意助一臂之力,帮你上位。”

阿史那燕罗眯眼轻笑:“帮我上位。崔季明,这几年不见,你越来越会谈话了,一句句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崔季明谦虚:“瞧你说的,我一直都特别会说话啊,要你是个娘们,我一张嘴就能让你投怀送抱。不过你也比当年稳重多了啊,也知道不乱跳脚了。事儿就是这样,你成为突厥可汗,大邺与突厥停战。大邺愿意给突厥通商,购买突厥的马匹和铁器、皮毛,像你们输送一切你们想要的东西,都可以以物换物。甚至说大邺还可以借钱给你们,分数年用牛羊来换都可以。我知道,突厥现在都快养不起自己的军队了。”

阿史那燕罗大笑:“真是好处多多啊。所以说呢,你们要什么?”

崔季明笑出了虎牙:“要你们跟南突厥一样,遣使于我大邺,请婚也罢请罪也罢,前来朝贺就是了。”

阿史那燕罗冷笑:“你以为我会同意么?!”

崔季明:“别急啊,这么义正言辞的,让我仿佛忘了二三十年前颉利可汗也曾有数十年间像大邺称臣过。四方周边小国,向大邺称臣者不少,大邺又不会真的剥了你的头衔,插手你的政法,只是我们想要个平安。”

阿史那燕罗刚要开口,两人马头已经靠近了,金龙鱼特别没底线的想要探过脑袋去舔舔阿史那燕罗的那匹黑色战马,舌头伸的老长。马都贪盐,它估计是看到那头黑色战马脖子上挂满了性感的汗珠,眼都挪不开了,就想舔下点咸味儿,那战马嫌弃的别开了头,崔季明气不过,连忙拽了缰绳一把。

然而两人的距离已经足够近,崔季明抓住了阿史那燕罗的缰绳,靠近他,望着他的双眼道:“如果你不想突厥被覆灭,你还有别的办法么?我知道你们这些铁勒各部不在乎自己的国家民族什么时候被踢翻,但是突厥已经立了上百年了,你愿意看着这个名字成为历史?”

阿史那冷冷一笑:“你认为大邺能够深入剿灭整个突厥?”

崔季明歪头:“我们当然不能。虽然我们也曾打到过牙帐,打到过乌兰巴托,但大邺适应草原深处作战的士兵并不算多,就算我们打过去,也不能把他们变成大邺的疆土。大邺和突厥是不一样的国家,我们的国境一般都在所有我们能种地的地方。只要是我们能种地的地方,不论过了几百年都还会是我们的土地。陇右道之所以能是我们的,也在于如今陇右道的外围也有大邺的果田农田。所以说突厥这不种地的地方,从不可能完全成为大邺的领土,我们是对你威胁最小的人。”

她轻声开口,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说情话:“能剿灭你们,让你们尸骨不存的敌人是奚与契丹。只要我们双方全面开战,大邺绝对有能力在这一代对你们重挫,几十万大军,两位大营主将不是你一个被拔除中心的将军和一个疯癫的可汗能抵挡的。”

崔季明说的那么理所当然,浅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你们会逃去北方,我们不会追的,因为奚与契丹这两头磨牙的饿狼比我们窜的还快。他们跟你们同族出身,战力甚至比你们还强,他们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的。”

阿史那燕罗知道这些,他心里算过。然而崔季明这样说出口,也再一次像无数个煎熬思索的夜晚一样提醒他:突厥已经无处可走了。

崔季明眯眼笑了:“而且或许在突厥覆灭之前,贺逻鹘对你的怀疑就会先杀了你。你不是已经到了地方上么,不是已经脱离了突厥中心了么?这次他主动叫你来,是要鸿门宴,还是要用你?你一直不愿和牙帐来往,突然爽快来了,他也要怀疑,你是真的来帮突厥,还是想找机会铲除他贺逻鹘,自己上位?你已经陷入漩涡之中了。”

崔季明松开拽着马缰的手,温柔的*上他那匹黑马的鬃毛:“其实这想法,我是不同意的。我认为让你上位才是养虎为患,但这是皇帝的意思,我没有办法。而且我也怕如果奚和契丹吞了你们后,他们这些不守规矩嗜好屠城、人牲的异族再来打我们,更棘手。不像我们这些人,贺拔公和颉利可汗这些人,都是祖祖辈辈打过的老熟人了。”

要说服一个人,千万不能让他觉得全是靠近他这边的好处,否则必定要生疑。

只有双方毫无选择的合作,才能够信任。

阿史那燕罗望着她的眼睛,不得不承认,崔季明确实如她自己所吹嘘的那般很有魅力。这种能说服别人的人格魅力,再加上她与他的半分旧识,大邺皇帝算是请对了人。

他道:“你们可以控制贺逻鹘,难道就不会控制我么?谁知道你们有多少阴招?”

崔季明学了殷胥的一句话:“大国之争都是阳谋。你要是连胆色和决心都没有,还没上位就觉得我们大邺要拿你怎样,那也没必要再多说。”

阿史那燕罗轻勾唇角:“真是理直气壮啊。你说,说你的计划。”

崔季明舔了舔唇:“会棋那段时间,你下手铲除,大邺暂退兵,对你的称汗可视而不见。你退兵一段距离,然后提出和战。到时候会商定两国边境,我建议你亲自来洛阳一趟,表示对大邺的认同态度。大邺不会杀你的,否则不如挑拨让你现在和贺逻鹘相争。只要是突厥想要的我们都可以给,都可以交换,也确保多少年不会主动出击,而后大邺愿意与突厥连兵,攻打奚与契丹。”

她说罢,将手中的卷轴,朝阿史那燕罗递了过去:“有喘息的空间才可能有以后。”

阿史那燕罗眯了眯眼睛,这是在暗示突厥如果挺不过去就彻底玩完,如果能够暂时臣服,就还可能像当年颉利可汗一样东山再起?

崔季明心道:想得美吧你。至少她可不信殷胥会这么小甜心,他的宽仁背后肯定留着后招。

对待王土之内要仁慈宽和,但对待境外,则要随时随地保持兽性。

这个道理,殷胥比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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