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寻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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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将一切朦胧变得清晰。山是绿的,吊脚楼是黑的,除了寨门和那家客栈,一切都显得粗糙、简陋。寨子里的地面凹凸不平,低洼处零零星星的积存着经日的雨水,浑浊不堪。

沈默行走在寨子里。寨子里很静,间或遇到一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狗。人和狗都是一付凶巴巴的样子,对人爱理不理。如果不是看到地面上长长的身影,沈默真的怀疑自己变成了透明的。昨天他找了大半夜,走进好多家吊脚楼,没有一个人知道易明或者阿雅。今天一大早起来,他来到这个更高的寨子。

路口拐角处的一家吊脚楼前,有一个小姑娘在洗头。小姑娘弯腰低头,黑黑的头发足有一米多长,从脑后甩下来遮住了面容,一直拖到地上。身边放着一只竹子做的水桶,小姑娘右手拿瓢从水桶中取了水,直接淋在头上,水顺着头发流泄下来,在地面上聚积成一洼浊泥,发梢就在泥水里滚着。

沈默停下脚步,讶异地看着小姑娘,不由得担心这样洗出来的头发会不会干净。

小姑娘拿一只木梳把头发一点点绾起,一直绾到发梢,头发上挤出的水份已经将发梢淋洗干净,不一会儿的工夫,一个漂亮的发髻就挽好了。那只盘发的木梳插在头上,既是工具,又是饰物。小姑娘直起身子——容貌稚嫩而清秀,年龄也就在十四五岁左右。

沈默走过去:“小姑娘,你能听得懂汉话吗?”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沈默。

沈默失望地摇摇头走开了。

在沈默离开五分钟后,夏晓薇和林涛也来到这座吊脚楼前。

昨天晚上和沈默吵架后,夏晓薇和林涛也来到寨子门口那家枪手部落客栈。林涛很快就弄清了沈默也住在那里。夏晓薇一心想避开沈默,便带着林涛离开了。后来,他们在寨子里随便住到一户苗民家里。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几乎家家都能留宿客人,价格也很便宜。早晨就在主人家搭伙吃了早餐,主人去忙自己的事情,夏晓薇和林涛就开始在寨子里转了起来。幸好林涛能说苗语,交流起来没什么困难。夏晓薇采取了在贵阳西湖巷寻找吴伯寅时用过的办法,不漏掉一家一户,每一座吊脚楼都要进出看一看,问一问。只是一路走来,却很少遇到成年人。仿佛寨子里只有小孩儿和狗,还有清风。

“有人吗?”林涛用苗语喊道。

刚才洗头的那个小姑娘走出来:“什么事?”

“我是从县城里来的,来找亲戚。你知道易明爷爷家在哪儿吗?”

“不晓得。”小姑娘摇头。

“那,阿雅奶奶呢?”

“不晓得。”小姑娘还是摇头。

林涛转身对夏晓薇说:“姐,把照片给我。”

夏晓薇从随身携带的坤包里取出那张老照片,离开贵阳这后,这张照片一直是夏晓薇保管着。

林涛举着照片给那姑娘看,并指着照片上的阿雅说:“这是阿雅奶奶年轻时的照片。”

“这张照片我见过!”小姑娘说。

“你见过?在哪里?”林涛兴奋地几乎跳起来。

“在上面寨子易昆爷家里。”

“你能带我们过去吗?”林涛的眼里放着光。

小姑娘想了想:“那你等一会儿,我添上猪潲。”说完转身去忙了。

林涛兴奋地把刚才小姑娘的一番话说给夏晓薇。

不大一会儿,小姑娘就出来了。浑身上下焕然一新。银的项圈,银的手镯。上身穿一件滚边左衽青布衣,下身围苗王方印图形的三角裙,脚下是一双新草鞋。看起来格外鲜亮。

夏晓薇怀疑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去添猪潲了。

小姑娘对林涛菀尔一笑:“走吧!”

在小姑娘的带领下,夏晓薇和林涛踏上一条蜿蜒的小路,迤逦而上。

“这里的树似乎比别处都茂盛。”路上,夏晓薇随口说道。

“岜沙人是把树木当神祭拜的。人死之后不立墓碑,也没有墓冢,就在墓穴上面植一棵树。‘人来源于自然,归于自然;生不带来一根丝,死不带走一寸木。’——这是岜沙人的信仰。岜沙人从不滥伐树木,村民们缺油缺盐,只是上山修剪杈枝或砍些枯树,肩挑徒步到县城去零售。听我爸爸讲,岜沙人有过唯一的一次砍树行动,那是1976年**逝世,北京修建**纪念堂时,岜沙人毅然决定将寨前小山头一棵直径一米多的千年香樟树敬献给**。那棵树被全寨视为林中大神。樟树出寨时,全寨老少都聚集到公路两边夹道目送,一直到尘灰落定。为了纪念那棵香樟树,岜沙人在那棵树生长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八角亭作为纪念。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林涛很庆幸自己对爸爸讲的故事还没有忘掉,心中暗自得意。

听了林涛这番话,夏晓薇的心情却变得异常沉重。身边经过的每一棵树上,也许都依附着一个灵魂。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砰然心动的事情?

“看到那座房子没有?”小姑娘突然停下脚步,手指着远方。

远处的山坡上,一座吊脚楼在树林间隐约可见。那座楼很特别,外观上和其他人家并没有多少差别,奇怪的是却修建在那么高的地方,远离村寨,孤零零地。

“那就是易昆爷的家。你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我该回家了。”小姑娘说。

“谢谢你!”林涛说。

“我叫月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姑娘看着林涛。

“月亮!这名字真美。我叫林涛。”

“林涛!我记下了。我喜欢你,你回来时再来找我好吗?”月亮说着,不等林涛回答,就踮起脚尖,“啪”地在林涛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跑掉了。

月亮的举动让夏晓薇惊讶不已。不禁说道:“哇塞!这里的小姑娘好开放哟!”

林涛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擦了擦月亮亲吻过的地方,笑了笑说:“这里的习俗很独特,男女之间谈恋爱是很随意的,自己家女孩儿的男朋友越多,父母会越开心,表明自己的孩子长得可爱!”

“这女孩儿不错哦!你追不追?”夏晓薇和林涛开着玩笑。

“姐,你说什么呢?”林涛的脸居然红了。

林涛的样子让夏晓薇忍俊不禁,她笑着说:“嘻嘻,真没想到你也会脸红?”

自从昨晚和沈默吵架后,夏晓薇一直不开心,总是一付愁眉不展的样子。弄得林涛手足无措。现在突然看到夏晓薇笑了,林涛也高兴起来,忘形地看着夏晓薇,自言自语地说:“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夏晓薇笑着笑着,忽然发现林涛的眼神不大对,便嗔怪道:“你个小屁孩儿!干什么呢?”

“没,没干啥。”林涛挠了挠头,笑着吱唔道。

夏晓薇和林涛沿着山路又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走到那座吊脚楼前。这座吊脚楼和其他人家一样,有上下两层,底层是猪马圈,上层住人。圈里的一头大白猪带着三个小猪崽儿,不停地哼哼着。

“有人没有?”林涛扯开嗓子高喊。喊了三五声,总是不见有人答应。

这时,一个老者从旁边的山路上走下来,肩上背着一捆干柴,全是一些的枯萎的树枝。

“老人家,你有没有看到这家人?”林涛赶紧跑上前去问。

老人停下脚步,看了看林涛说:“你是问易家公?”

林涛点点头。

老人往山上一指,说:“给易家奶上坟去了!今天是易家奶的忌日。唉,可怜啊!”老人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老人家,您能给我说说他家出了什么事吗?我爷爷和易家公是伙计俩,是我爷爷让我来看看他们家。”林涛信口雌黄。

那老者显然相信了林涛的话,索性把肩上的柴放下,就势坐在路边草丛上。从腰间取下一根竹筒做的水烟袋,不紧不慢地点上火,咕噜咕噜地吸了两口,才慢慢说道:“他们家本来有一个娃崽,很好的一个娃崽,叫易龙。几年前,几年了?我还真记不清楚了,大概不是三年就是四年。为了一个叫阿金的姑娘,龙崽打杀一个同寨子的年轻人。据说那个娃崽糟蹋了阿金姑娘。龙崽一时性起,就拿火枪把那个孬崽给崩了!然后就带着阿金姑娘逃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去年的今天,易家奶盼儿子没盼来,一撒手就走了。只剩下易家公,还有一个什么都听不到的老太奶。日子过的孤清啊!”说起易家的事,老者唏嘘不止。

“哦,对了。你们怎么不进家啊?他家里有人的。老太奶在家的,好多年了她都不曾出过家门的。”老者说。

“我以为家里没有人呢!我们就去。谢谢您!”林涛的嘴倒是蛮乖巧的。

老人的一袋烟刚好抽完,收了烟袋,把柴背在肩上,也不多话,径直走了。

夏晓薇看着老人沧桑的背影,突然发现那老人竟然没穿鞋子,赤脚走在铺满乱石的山路上。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夏晓薇问。

林涛把刚才和老者的对话一五一十地翻译给夏晓薇听。

“什么?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奶?!”夏晓薇惊讶地说,“老太奶会不会就是阿雅?!我们进去看看!”

夏晓薇和林涛再次走到那座有几分破败的吊脚楼前,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果然,门是虚掩着的。夏晓薇敲门,林涛说:“姐,别敲了,老太奶什么都听不到了。”说着,伸手把门推开。

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却是一片乌黑,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公分的正方形的小窗户透过微弱的光线,感觉非常压抑。此时,门虽然开了,但透过的光线依然十分有限。夏晓薇已经无法辩别屋子的朝向,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子的方向有问题,拟或是四周高大的树木遮蔽了阳光。屋子中间是一个火塘,火已经灭了,只有一些木炭的灰烬。火塘边随意摆放着两条低矮的长凳,黑乎乎的,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屋子正中的墙上是一个神龛,神龛正对着屋门,神龛上放着一小段萝卜,萝卜上插着三柱燃到半截就已经熄灭的香。小小的一段萝卜居然也能做香炉,夏晓薇不得不佩服主人奇特的想像力。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背对着夏晓薇和林涛,老人的头发虽然白了,却依然绾得一丝不乱。一身青布衣虽然有些脱色,但看上去还很干净。老人好像全然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依然专注地高举双手在侧面墙壁上摩挲着什么。

夏晓薇凝神一看,只见老人是在仔细地擦拭一个老旧的镜框。

老人的那双手,骨节略大,肤色黧黑,满是皱纹。乍一看,仿佛是一截干枯的老树皮,没有一点水份。相比之下,老人手里面的白色帕子居然是那么刺眼。老人擦得很用心,还不时地停下来,把嘴巴凑上去,往镜框的玻璃上哈着气。

夏晓薇走近老人,就站在老人身后。她看清了镜框里面的照片,她从坤包里取出自己带来的那张,两张照片一模一样。夏晓薇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握住老人布满沧桑的手。两只天差地别的手交叠在一起,一只青春、白嫩、温润、美丽,一只干涩、枯萎、粗糙、丑陋。夏晓薇修长的手指慢慢移向老人手中的帕子。

老人抬眼看了看夏晓薇。

那一瞬间,夏晓薇看清了那张苍老的脸,眼角眉梢间,阿雅年轻时的影子还依稀可辩。是阿雅!没错!是阿雅奶奶!

老年的阿雅看着夏晓薇俊美的脸庞,实在想不起这位漂亮的姑娘是寨子里哪户人家的女儿。

夏晓薇轻轻用力,想从阿雅奶奶手中抽出那块帕子。

阿雅仿佛明白了夏晓薇的意思,慢慢松开手。

夏晓薇接过帕子,默不作声地继续擦拭着那个镜框。泪水含在眼里,欲滴未滴。

阿雅突然看到夏晓薇左手握着的照片,她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一道奇异的光,颤抖的双手伸向夏晓薇手里的那张照片。

夏晓薇拿着那块白帕子,转过身,看着阿雅奶奶那张布满沟沟壑壑的脸,把自己手里的照片交到老人手里。

阿雅接过照片,看了又看。突然,阿雅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地念着:“李先生,李先生……”阿雅说的是标准的汉语。

老人的哭声让夏晓薇手足无措,早就含在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撒落下来。口中喊着:“阿雅奶奶,阿雅奶奶……”

阿雅一把搂过夏晓薇,像个孩子似的俯在夏晓薇肩膀上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着夏晓薇的后背。阿雅哭了一会儿,突然从夏晓薇的肩膀上抬起头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夏晓薇的手就往门外走。

夏晓薇不知道老人要干什么,只得随着老人的脚步走。林涛也茫然地跟在后面。

老人拉着夏晓薇走下吊脚楼,踏着半人多高的杂草绕到屋子背后的一小片平地。那片地很小,长不足两米,宽不足一米,呈不规则的长条形状。上面有一棵香樟树,长得又粗又大。走到树前,阿雅突然跪下,用那双粗糙的手撕掳着大树周边的野草。很快就将大树周围清理干净。阿雅对着香樟树拜了又拜。然后五体投地,哭喊着:“李先生,李先生!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你的伢来了!你的伢来看你了!阿雅对不住你啊!阿雅总算看到你的伢了。李先生啊,这回,阿雅死也瞑目了……”老人的哭喊声在丛林里回荡。

夏晓薇知道,阿雅奶奶把自己当成了李畋的后人。只是,此时此刻,夏晓薇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老人解释这一切。

“去把沈默找来吧!”夏晓薇回头对林涛说。

“姐?”林涛不解地看着夏晓薇。

“快去。”夏晓薇说。

“嗯。”林涛答应一声,转身去寻沈默去了。

夏晓薇弯腰去搀扶阿雅:“奶奶不哭,奶奶起来啊!”

痛哭了半晌,阿雅才在夏晓薇的搀扶下站起来。

回到屋子里,阿雅掩上房门,指着火塘边的长凳说:“快坐下吧,孩子。”

夏晓薇坐在长凳上,阿雅坐在夏晓薇对面的另一条长凳上。

“看年龄,你应该是鸣谦的孙女,你叫李什么?”阿雅慈祥地看着夏晓薇。

“奶奶,您弄错了。我不是李畋太爷爷的后人,我姓夏,叫夏晓薇。李太爷爷的后人也来看您了,马上就到。”夏晓薇大声说。

阿雅根本听不到夏晓薇在说什么,继续说着:“你爷爷可好啊!你爷爷小时候可淘气了,但却很听我的话。我离开李家的时候,他才八岁。算起来,今年也是七十六了。

夏晓薇的眼睛渐渐习惯了屋子里的光线,她突然觉得,阿雅老人和这间黑乎乎的是那么相称。一个老人,一间老屋,沧桑,沉重。一切居然是那么和谐。

正在夏晓薇对着眼前的一切出神时,“呯”地一声,屋门突然洞开。

夏晓薇猛然心惊了一下,蓦然回首。

门口,突兀地站着一个人的身影。时此,有一缕阳光刚好正对着屋门,从那人的身后照射进来,有些刺眼。逆着光线,从夏晓薇的角度刚好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一个高大的,镀着金边的轮廓。

“阿昆,你快看看这是谁来了!”阿雅老人激动地说。

“姑娘,你是谁?”那人进了屋,上下打量着夏晓薇。声音苍老但却洪亮,说的居然也是汉语。

夏晓薇连忙站起来,对来人说:“您就是易昆爷爷吧!爷爷好!”

“阿昆,这是李先生的伢!李先生的伢呀!”阿雅老人说。

“李先生!?李畋先生?!姑娘真是李先生的后人?”易昆问道。

此时,夏晓薇看清了易昆的面孔。面前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爬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眼袋很大,略呈红色,眉毛很长,眉角上扬,末梢有几根已呈灰白色,左右对称。圆脸,鼻阔而扁,鼻翼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呈八字型。嘴角下垂,面色无光。头上光秃秃的,只在头顶中央有一缕发鬏随意盘着,发鬏周围用一条白布帕缠绕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铜扣青布衣。

“我,我不是。”夏晓薇说。

易昆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敌意,冷冷地问:“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骗老太太?你怎么知道李畋先生?”

“易爷爷,您听我说……”夏晓薇着急地解释说,“我虽然不是李畋爷爷的后人,可是,我是和沈默哥哥一块儿来的。”

“沈默?沈默是谁?”易昆问道。

“老人家,沈默是李畋的重孙,是沈鸣谦的孙子。”门口响起沈默的声音,是林涛带着沈默来了。

易昆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年轻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沈鸣谦是谁?”

沈默走近易昆说:“您就是易昆爷爷吧!我就是沈默。李畋的重孙。沈鸣谦是我的爷爷,李畋的儿子,本名李鸣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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