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石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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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3月11日,太阳即将落山。
乌蒙大山深处,一条羊肠小道。
四个山民抬着一顶蓝色小轿。
“把紧!”
“站稳。”
“陡下莲台!”
“你去我也来。”
“青蓬绕顶!”
“抬官过省。”
“山神土地!”
“各打主意。”
空旷的大山里,不时回荡着四名轿夫的呼应声。
小轿十分简陋,轿身是用一把竹椅和两根竹筒绑在一起,竹椅周围用四根竹笼围起当作轿帘的支架。山路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所以,轿子的抬法也就显得十分特别。四名轿夫前后各两名,分别在两根轿杆上横着栓上绳索,各用一根较短的竹杆穿过绳索,每两名轿夫合抬一根。这样,四名轿夫便前后排成了一字,抬着小轿颤悠悠地走在山路上。
后面的两名轿夫看不清路,全靠前面的轿夫用隐语提醒。
夕阳,给裸露的岩石涂了一层孤寂而静谧的红光。
一个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站在山坡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一丛低矮的马奶果树上。那是基督教石门坎教区的牧师——高志华。
高志华牧师看着坡下的一小片平坦的草地。
“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
喜马拉雅山,峰峰相连到天边。
古圣和先贤,在这里建家园,风吹雨打中耸立五千年……”
草地上树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旗下,一群操练中的孩子在唱《中华民国颂》。有男有女,高低参差。孩子们的衣着非常奇特,上衣是青色粗布长袖衫,下身却是白色粗布短裤或者短裙,裸露着双腿,有的穿着草鞋,有的打着赤脚。女孩儿的头缠青布巾,男孩儿一律短发。他们是石门坎教会学校的孩子,他们是大花苗的孩子,他们也是主的孩子。
看着那些孩子们,高志华牧师心里感到暖洋洋的。他转身往坡上走去,坡上长眠着他的前任牧师——柏格理。那座坟茔并不太远,走上十余步就能看到夕阳的余辉映照下的墓碑,两级元宝形的牙石顶端是高耸的十字架。柏格理牧师1904年来到中国,1905年来到石门,1915年长眠于此。是他在乌蒙山腹地的这片穷山恶水间创造了石门坎这一人间奇迹。高志华牧师不紧不慢地走到柏格理墓前,白石砌成的方形墓冢上已经长满茂盛的青草。高治华牧师弯下腰,仔细清理墓冢周围的杂草。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这位前任牧师,他们都来自同一个遥远的国度——英国。
“牧师!牧师……”一个苗家男孩儿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跑边喊。男孩儿说的是苗语。
高志华牧师直起腰,手里还攥着一把刚刚拔出的草。
“牧师!有官府的汉人来找你……”男孩儿站在高志华牧师面前,用手指向山下。
高志华轻轻将手里的草丢向离墓碑远一点的荆棘丛里,双手拍打了两下,走向男孩儿,抚摸着男孩儿的头顶,用熟练的苗语说:“孩子,是官府的人还是汉人?你要记住,汉人并不全是官府的人。”
男孩儿想了想说:“是汉人。”
高志华揽着男孩儿的肩膀向山下走去。石门坎的苗人对民族的概念十分模糊,由于长期受汉人和彝人的欺压,在他们的印象里,所有的汉人都是官府的人,所有的彝人都是土目的人。
“孩子,汉人、彝人和苗人一样,都是主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高志华一边走,一边对男孩儿说。
“汉人和彝人为什么总是欺负苗人?”
“那些欺负苗人的人,不管是汉人、彝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他们都是主迷途的羔羊,是受了撒旦的迷惑。”
“撒旦是会下蛊的坏人吗?”
“是的,孩子。撒旦是会下蛊的魔鬼。”
“撒旦可怕吗?”
“撒旦不可怕。因为我们心里有主。”高志华摩挲着男孩儿的头,“去吧,孩子!主会保佑你的。”
男孩儿转身。
“嗨!小迷糊!”高志华在男孩儿身后叫。
男孩儿站住,回头。
“你阿爸好些了吗?”高志华问。
男孩儿摇头。
“告诉你阿爸,麻风病是可以治的,改天我让人送他去医院。”
“我阿爸说他哪儿都不去,就要死在自己家里。他还说,我们家的房子离寨子远,不会传染给别人的。”
“那你呢?他不怕传染给你?”
男孩语结,迟疑片刻:“他是我阿爸,我不怕!主会保佑我的——是您说的。”
“还有你,孩子,你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堂。”
“我得采药,养活我阿爸。”
“把你阿爸送到医院,你上学堂。——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男孩儿语结。
高志华想了想:“你先去吧!过天我去你家。”
男孩儿跑开。
蓝色的小轿停在一座刚刚落成的欧式别墅门前,别墅全部用石头砌成,掩映在高大的柏树林中。李畋实在没想到在石门坎能看到这样的建筑,一路走来,看到的除了几座彝族土目的白色官寨,就是苗人低矮、破败的茅草屋。这座新建的别墅虽然规模不大,但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依然显得是那么奢侈。
“现在,教区比柏格理牧师在的时候好多了,教会的房子不能总是破破烂烂的。中国有句话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柏格理牧师是栽树的,我是乘凉的。我不光是来乘凉的,我也会栽树,栽很多很多……”高志华牧师从山坡上一路走下来,看到李畋在打量自己的别墅,便站到李畋身后,用汉语说道。显然,他的汉语远没有苗语说得流利。
李畋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洋人,不用介绍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便用英语说道:“塞缪尔·波拉德不仅给石门坎带来了上帝,还给石门坎带来了教育、文明和希望,甚至还有足球。他主持创造了苗族文字,改变了苗人靠古歌传承文化的历史。这里的苗人把他视为拉蒙。”
高志华牧师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客人,他的英语显然比自己的汉语流畅多了,而且对石门坎和柏格理牧师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远方来的朋友,您是来找我的吗?”高志华索性也讲起了英语,还是自己的母语说起来舒服。
“当然,如果您就是高志华牧师的话。”李畋说道。
高志华牧师被李畋的幽默逗笑了:“哈哈……那就恭喜您了!不巧正是鄙人。”
李畋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那是在印度时泰戈尔先生亲笔用英文书写的。
高志华看过后,小心地照原样折好,放到自己的长袍里面的口袋:“李先生,晚上我们好好聊聊。”
“好。”李畋应道。然后,给四个轿夫开了钱,打发他们走了。
晚上,半轮新月照着黑黢黢的山峦。离新建别墅不远处有两间简陋的小屋,小屋旁边有一株高大的红刺母。有几许微弱的光从小屋的窗口透出。
小屋里,高志华牧师和李畋二人围着火塘而坐,火塘里的碳火很旺。高志华牧师用一根竹竿翻动几只土豆。石门坎原来没有土豆,为了解决食物短缺问题,是柏格理牧师引进了这种农作物。土豆比其他农作物成熟早,而且产量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的饥饿之苦。当地人都把土豆叫作“洋芋”。小屋里弥漫着烤土豆的香味。
高志华用竹竿从火塘里拨出两个烤好的土豆,在地上稍微一凉,便拿起来,先递给李畋一个,自己拿着一个,扒去皮,热腾腾地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泰戈尔勋爵的忙我一定要帮,但是,你找的这个人不可能是苗人。这里的苗人千百年来都生活在最底层,不可能出现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如果有,早就会被苗人大肆传唱了。”
“会是彝人吗?”
“也不太可能。如果彝人出了这样一个显赫的奇女子,他们同样也会引以为荣的,不会就这样湮灭。”
“可是,这个女子的确出自石门坎。如果既不是苗人,又不是彝人,难道会是汉人?石门坎的汉人又有多少?”
“不,不!”高志华牧师连声否定,“更不可能是汉人。我觉得可能是另外一种人。”
“另外一种人?”李畋万分惊讶,“除了苗人、彝人和汉人,石门坎还有什么人?”
“睡觉吧!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也许他会告诉我们更多。”
次日清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李畋随同高志华牧师上路了。转过一片低矮的茅草房,穿过一片杉树林,一座大山耸峙于前,山势陡峭,壁立千仞,让人望而生畏。高志华牧师走在前面,踏上了一条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羊肠小道。李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高志华牧师后面。
“跟着我,不会有危险。”高志华牧师说道。
李畋没有出声,心想,在自己的国土上让一个外国人带路,想想都觉得荒唐。可世事就是这样,许多看似荒唐的事,细究起来却又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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