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规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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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说得出这座山的名字。
乌蒙深处,这样的无名之峰像牛毛一样数不胜数。
山势崔嵬,茂林密布。
极顶,人迹罕至。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物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方方正正,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泥盒子。这是废弃已久的信号转播天线平台。上面的仪器已经拆除,只留下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台子。
暮霭沉沉,晚风渐起。
建筑物的一侧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木门,门上是一把崭新的铜锁。
易龙开锁:“请吧三位。”
建筑内部,光影依稀。地面高低不平兼零乱不堪,有很明显的曾经放置过某些大型设备的痕迹。正对小门的墙脚处叠放着两个纸箱。另一面靠近壁角的地方,有一块相对平滑的地面,上面铺了一块油纸。一个女子躺在油纸上,浑然无觉的样子。另一女子蹲坐在油纸边,听到声音,回首,嘴上贴着胶带,满眼的惶恐。是王小翠!
第一个迈进去的是夏晓薇。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王小翠的那双眼——恐惧而且忧伤。王小翠身边,油纸上躺着的不用问也知道是夏晓蔷了。夏晓薇口中发出一阵呜咽,直奔夏晓蔷而去。因为三个人被串在一根绳上,扯得身后的林涛一个趔趄。
易龙解开那根串绑的绳索:“别激动。我还是很仁慈的,再多给你们一点自由。只要你们记住一点,游戏规则由我来定。”
林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见易龙只顾白话,冷不丁抬脚踢向易龙的裤裆。恨不得这一脚就要了易龙的小命。却不料那易龙更非等闲之辈,对这几个人的性格也算了如指掌,早就暗中防着林涛。眼见林涛夺命一脚飞起,只是闪身一撤,让林涛的力量放空。不等林涛收脚,易龙侧身一击,一掌打在林涛的胫骨上。林涛哎哟一声墩在地上,疼得再也动弹不得。呲牙裂嘴,表情扭曲。
沈默朝易龙吼叫:“你想干什么?”
易龙冷笑:“吼什么?再吼把你的嘴也封上!”
沈默对着林涛:“林涛,你怎么样?”
林涛说不出话,只摇摇头。
夏晓薇看着昏迷不醒的夏晓蔷,泪水一点一点溢出眼眶。突然,夏晓薇站起来,一头撞向易龙。易龙先是一愣,只是瞬间的犹豫,而后迅速出掌打击夏晓薇的颈部。夏晓薇被击中颈动脉,晕倒。
沈默一看夏晓薇被打,像一头被突然激怒的狮子,大吼一声撞向易龙。一来沈默根本不会打架,二来双臂被缚。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傻傻地去撞,竟然和夏晓薇如出一辙。
看到沈默来势汹汹却如此笨拙的招式,易龙笑了,轻轻一闪身,先化解了沈默的力量。然后轻轻用手接住了沈默的头颅。五指暗暗用力。
沈默头疼欲裂,眼睛上翻,面部变形,抽搐。
易龙松手。
沈默倒地。
易龙拍拍手:“不要和我过不去!把我逼急了可没有你们什么好果子吃!告诉你们,我已经是有人命在身的人,不怕再多杀你们这几个!如果你们不给我添乱,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手机响,易龙看了看号码,按下接听键:“先生……是的,东西我已经拿到。我……想听听阿金的声音……不,就现在!现在我就想听阿金说话,你让阿金说话……”易龙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满脸的沮丧和无助。
电话里的声音像是出自一架机器:“我说过,只要你完成任务,我会还你一个健康的阿金。”
“先生,东西我会给你的。我只想听听阿金说话,现在,就现在!”易龙坚持。
机器:“我不喜欢有人和我讨价还价,从来都不!你,太过分了。”
易龙来回踱步,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只是表情越来越狂躁:“不!先生,我想说一句话……”
机器:“给阿金?好吧,你说,我会转告她。”
易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不!是对您说一句话。”
机器:“我只想快点见到东西。多余的话,我不想听!”
易龙如火山喷发似的吼叫:“这由不得您!先生,我不想得罪您。可是,游戏规则不能总是您一个人说了算……”
机器:“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治好阿金的病。这,您知道。”
机器:“我就是在给阿金治病啊!”
“先生,我变了,我变主意了!我想按我的方式给阿金治病。东西我给你,钱你给我。把阿金还给我,从此我们各不相干!”
机器:“很好,正合我意。就按你说的办,我在说好的地方等你。”
易龙高叫:“不!先生,我要改一下规则。我不能去你说的那个地方。请你……带着钱,带着阿金到石门坎来,我们在这里见面。”
机器:“你不担心阿金的生命吗?”
此时,易龙已经是汗流满面,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担心阿金的性命,和先生担心东西的安全一样。”
机器沉默。片刻之后说:“好吧,游戏按你的规则进行。”
易龙擦拭额头的汗水:“明天你带阿金,还有那些钱,到石门坎,具体地点听我电话。”
机器:“OK!”
挂掉电话,易龙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一下瘫软在地上,伸腿八叉地坐在墙角,头倚着冰冷的水泥墙面。
光线越来越暗。每一个人在其他人眼里只是一堆黑乎乎的影子。
沈默在呼唤:“晓薇,晓薇……”
“她没事儿,一会就好。”易龙说。
沉默。几个人能相互听到彼此的呼吸。
“易龙兄弟,我们聊聊天儿好吗?”黑暗中,沈默在说。
“我不是你兄弟,别叫我兄弟。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最好还是闭嘴!”易龙翁声翁气地说。
“从我太爷爷和阿雅奶奶算起,我们两家已经是几辈人的交情了,我们怎么不是兄弟?”
“我说过了,不要再拿你们家对我们家的恩情说事儿。”
“兄弟,你错了。如果说恩情,我实在不想说这个话题。如果非说不可的话,我更愿意这样理解。我太爷爷是救过阿雅奶奶,但是易明爷爷也同样救过我太爷爷一命。如果恩情是可以还的债务,易明爷爷已经还清了。那么我们两家就一笔两清了?几辈人就是像欠债还钱一样?就没有别的东西留下?比如亲情,比如友情……”
“你是教书的,我说不过你。可我不想说这些没用的。我是猎人,我的眼里只盯着我想盯的目标……”
“你的目标是什么?是我?是我们?我们是你的猎物吗?你不用回答,让我替你说。不!不是。我们几个不过是你获取猎物的一个环节,一个无法绕过的环节。你的猎物是那只铜砣吗?也不是,它只不过是你的一个筹码……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是不是当初你想象中的样子。过了这一道坎儿,你还能走向哪里?还能走多远?”
“我早就是丢过半条命的人,事到如今,多想也无益。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平静地说到这儿,易龙突然变得狂躁,“告诉你,事情到了现在,我他妈什么都不在乎了!你给我闭上那张臭嘴!”
“不!你在乎。在乎你的阿金!”沈默的声音很轻。
易龙抽出手枪:“你他妈再说我一枪崩了你!”
静默。长久的静默。
一缕月光透过茂密的林荫,再穿过小门上方的一小片玻璃,历尽艰辛地照进水泥盒子,在易龙和沈默之间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
“水……水……给我水……”黑暗中,突然传出夏晓蔷微弱的声音。
易龙挺身而起,走向墙角处的两只纸箱,摸出一瓶矿泉水。“你,起来!”易龙拿矿泉水瓶指向王小翠。
王小翠漠然站起。
易龙给王小翠松绑,将矿泉水塞到王小翠手上:“给她喝水。”
王小翠很机械地给夏晓蔷喂水。
“兄弟,有吃的吗?我饿了。”沈默说。
易龙不说话,只是逐一将几个人嘴上的胶带扯下。返身从纸箱里取出若干食物:“吃,都吃!我可不想弄几个饿死鬼和我作伴。”
揭下胶带之后,夏晓薇急不可耐地叫道:“姐,姐……”
“叫什么叫?医生给她看过,用了药的。死不了!”易龙训斥。
夏晓薇向王小翠投去询问的眼光。
黑暗中,尽管王小翠根本看不到夏晓薇的眸光流转,但凭着多年的主仆默契依然明白夏晓薇的心思。故而,她用力地点点头,算是对易龙说法的肯定。
“兄弟,手还绑着呢!怎么吃?”沈默说。
“吃东西还用得着手?趴下舔!”易龙戏谑地说,而后又是对着王小翠,“你,一个一个地喂!”
王小翠已经是习惯性的训服了。对着一堆方便食品,小心翼翼地问夏晓薇:“二小姐,您吃点什么?”
夏晓薇摇摇头。
“肉!给我肉!我要吃肉!”林涛叫嚷,听起来没心没肺的,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疼痛。
王小翠撕开一袋薰肉。
林涛就着王小翠的手上大肆吞咽。
“沈先生,你吃什么?”王小翠问沈默。
“他,没得吃!什么都不给他!你自己快点吃,我已经不耐烦了。”易龙禁止王小翠给沈默喂食。
王小翠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取了一小块蛋糕,吃掉。
易龙重新给王小翠上绑,除了沈默和病中的夏晓蔷,依然每人一片胶带封住嘴巴:“吃饱喝足了就都给我赶快睡。告诉你们,我可是夜猫子,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的。谁要想捣乱尽管试试!”
再一次静默。
易龙搬一只纸箱杵在沈默面前,摆上食物。烤鸡、腊肠、茴香豆,还有酒。拉了另一只纸箱塞在自己屁股下,对着沈默:“看在我们两家四代人交情的份上,咱们哥俩儿喝几盅。”
“就这样喝?我可是只有嘴没有手。”沈默说。
“用不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是君子。”易龙扯了一条鸡腿伸到沈默嘴边。
沈默张口啃下一块肉:“嗯,香!原来做回君子也简单。”
“兄弟,我叫你兄弟可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堆狗屁!我是冲酒的缘分,陪我喝酒,我叫你一声兄弟。”易龙直接将酒瓶凑近沈默嘴边,灌进一口。然后看着沈默艰难地吞咽——那口酒对沈默来讲有点太猛。“你真像个娘儿们!”易龙面露不屑,一口比灌沈默那口多得多的酒浆灌进自己喉咙,“如果不是一个人喝酒太闷,鬼才懒得让你陪!多少年了,总是他妈的一个人喝酒,太没劲了!”
沈默笑而不言。
“笑什么笑?你,就是像个娘儿们!喝!”易龙的酒瓶堵住沈默的嘴。
沈默将酒咽下:“兄弟,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爱。”
“可爱?说不定我哪会儿就一枪把你崩了,那是不是更可爱?”
沈默摇头。
“你还别不信,我身上可是有人命的。这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易龙喝了一大口酒,“杀人这事吧,还真有点邪门儿!好端端的,想想就怕。可是逼到那个份儿上了,血气一来,根本不知道害怕,说杀也就杀了。可这杀开了头儿,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有时就想,一条也是命,两条也是命。横竖是一个死字,也不在乎多杀几个?你说,一个人到了这份儿上,他还能在乎什么?——我他妈还在乎什么啊!”最后一句,易龙几乎是吼出来的,炸雷一样。
“不!你在乎。”沈默的语气很平静。
易龙瞪眼。不屑。质疑。
“你在乎一个人——阿金。”沈默轻轻地说出这一句。
易龙愣住,就像被人突然点中命门。
“说说你的阿金好吗?总说杀人的事,太血腥。”
易龙猛然灌了一口酒,那样子仿佛存心想一下子把自己呛死似的。黑暗中,瞪着沈默,两眼发出狼一般的绿光。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易龙的眼前幻化出一个个场景……
一排排金黄色的禾晾。少年的易龙在跑。一座吊脚楼的美人靠上,少年阿金天真灿烂的笑容。阿爸在磨镰刀。阿金高举着一方帕子,一个鸭蛋冒着热气:“阿龙哥哥,我给你煮了鸭蛋,还热乎着呢!你看!男孩子扎户棍的时候会损伤血气的,要吃鸭蛋补一补。”阿妈也拿着一个鸭蛋,笑着说:“我们家阿龙好有福气哦,扎户棍的时候有两个鸭蛋吃。”易龙坐在石墩上吃鸭蛋。阿爸蹲着抽水烟,长长的竹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阿婆在吊脚楼上慈爱看着楼下的一切……少年易龙的头发一缕缕落下……阿金蹲着,将落发一根一根地捡起,一边捡一边说:“头发是不能乱丢的,如果丢了,阿龙哥哥的魂魄就会散的。魂魄一散,阿龙哥哥就会变傻。要捡起来,放进灶膛里烧掉,阿龙哥哥的魂魄就不会散了……”
一丛丛的篝火。狂欢的人群。青年的易龙吹奏着芦笙。青年的阿金曼妙地舞蹈。眉目传情。
漆黑的夜晚。突然的尖叫。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阿金投入湍急的溪流。“阿金!阿金……”溪流中,易龙撕心裂肺地喊声在夜色中回荡。易龙怀抱着阿金在溪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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