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放下

九星如珠，连成一线高悬在漆黑深邃的夜空之中。夜空下，剑阁峥嵘而崔嵬，如巨兽静静的盘蹲于大地上。淡薄的微光中，一条颀长而削瘦的黑影在夜色沿着起伏的山脊缓缓地踏向剑阁的断崖。

“师叔！……”

当风云无忌一只脚踏上剑阁断崖时，一个年轻而生涩的声音从一块顽石后传来出来。风云无忌骤然止步，漠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边沿生着些许杂草的顽石旁，一身白衣少年单膝跪伏在地上，右手中的长铁剑插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个姿势他似乎保持了许久，一直在静静等待风云无忌的到来。

“师叔！……”又是一声低低的叫唤。微风拂动中，少年慢慢地抬起头来，额头遮住脸庞的长发簌簌抖动着，黑暗中，一滴晶亮的液体从长发中坠落，在虚空中划出一条浅浅的轨迹，坠落在碎石上……

看到那滴泪珠，风云无忌震动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所有要说的话，吐出口，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迟伤被第十四主神轰杀前，是和西门焕然待在一起的，他本来，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然而看到那滴自责的泪水，风云无忌又如何忍心再在少年备受折磨的心灵上撒上一把盐呢。

粗陋的顽石旁，一身白衣的西门焕然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张憔悴的脸孔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这个生性木讷的少年，根本不擅长言语。在亲近的人逝去时，他只会以流泪表达心中的伤痛。

“师叔，弟……子是来向师叔辞别的！”西门焕然对着风云无忌深深一拜，声音依旧是那般的生涩，在他的一生中，说过的话，或许还没有普通人一天说过的话多。

“弟子想去熔岩平原，在师兄沉睡的时候守护他，一直到他醒来！”

少年的头颅深深的埋在臂弯间，面朝着风云无忌，伏在地上，保持着一种极为恭敬的姿势。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柔柔弱弱，但却透露出一股不可改变的意志。

在西门焕然木讷外表的另一面，还隐藏着极度执拗的另一面，是那种，一旦下定注意，便无法改变的执着。

风云无忌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少年的伏下去的身影，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

其实，他不止是西门依北的弟子，还是他风云无忌的弟子。曾经，他也叫过他师傅，只不过，那时，他还不叫西门焕然，而是叫做木焕然，一个快剑门的遗孤……

当他把从尸堆中拉出来时，这个木讷的少年站在满地同门的尸体面前，没有哭泣，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上，也如今天一般，只是不停的流泪……

“唉！……”风云无忌心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今迟伤已经离开他了，而算半个弟子的西门焕然也要离开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风云无忌终于挥了挥手，开口道：“你去吧！”

“谢师叔！”白衣少年感激地看了风云无忌，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随后双手抱着铁剑，从断崖的另一侧跳了下去，决然地向着剑阁西方，迟伤沉睡的地方飞掠而去，慢慢地消失在浩荡的夜色之中……

西门焕然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不需要朋友的，而他，就是属于其中之一。

日复一日的练剑，修炼，这种生活，开始于飞升之前，一直持续到现在，西门焕然一直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结。

曾经，他有一群视如亲人一般同门，而这些同门，却在一次门派争斗中，全部死去。在死去前，他们用自己的尸体覆盖在他身上，救下了这个最小的师弟一命，快剑门最后遗孤。那一场门派之争，让他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从此变得孤孤单单。本来木讷的少年，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两个大气的男人走入了他的生命中，一个把他从尸推中拉出来，并带入了太古，赋予了他新生，而另一个成为了他的师父。快剑门的剑技讲究一个快字，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西门焕然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剑可以快到那种地步，也从不认为，这宇宙间，还有谁的剑能快过这位沉默寡言的师父。然而即便是这两位“师父”，也很少与他交流。

简单的生活，每日练剑，这便是西门焕然的全部生活。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另一个人的出现……

“你好，我是迟伤！剑神是我师尊！”当一个背着烈火一般的长剑的少年，穿过漠漠风雪，来到他在雪域练剑的地方，并且微笑着伸出一只手的时候，他的生活便从此发生了些许改变……

依旧是每日在风雪之中练剑，依旧是那般的沉默，但在西门焕然的身边，已然多了一个背着赤宵长剑的少年，从雪域，到北海……

“朋友”，迟伤，教会了他这两个字的含义。迟伤，让他知道了，生命，原来还有他存在的意义。迟伤，在他灰暗的世界里，引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光明……

……

微薄的暮光中，那片苍梧星罗棋布的大地越来越近，少年向着迟伤沉睡的地方飞速的接近，耳中依稀想起那难以忘怀的声音：“焕然，你先走，我等会再回太古！……”

一抹浓浓的愧疚神色从木讷的少年眼底掠过，他本来是可以阻止他的。他没有想到，这个“等会”居然将会是这般长久……

“师兄，我来了，”抱着铁剑的少年从空中缓缓地落下，白影擦过苍梧树梢，轻盈的落在灼烈开裂的大地上：“我会一直守护你，一直到你醒来的！……”

少年在这片空寂的大地上，盘膝坐下，双目缓缓地阖上。在天色微薄的天地间，少年单薄的身体化为一道黑影融入夜色之中，一动不动……

自此，西门焕然便在这片大地守护着地下沉睡的迟伤，默默的度过一个个漫长的世纪，再也没有离开过……

断崖上，风云无忌叹息了一声，迈步踏入了剑阁之中。推开木门，迎接风云无忌的是一片冷寂的黑暗，空荡荡的剑阁中，似乎突然之间少了些什么。

“暗阁弟子参加主公！”墙角，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身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道。

暗阁负责情报，但一般，他们只需要悄无声息将简化的信息递上剑阁内那张木桌就可以了，没有特殊事情，无召见，不得主动接触自己。

暗阁成员的出现，让风云无忌暂时忘却了西门焕然，皱了皱眉，风云无忌开口道：“什么事？”霜白如雪的长发，在黑暗的剑阁显得份外醒目。

“主公，夫人已不久之前，离开了剑阁，是否需要属下把夫人劝回？”暗阁成员嘴里的夫人，指的自然便是凤妃。

风云无忌怔怔地站在那里，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凤妃的出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数百年的闭关，神识分化，投入亿万位面，并不意味着，风云无忌对凤妃在这段时间，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在神识，以庞大神识吸取虚空中海量“信息流”的时候，风云无忌看到了发生在迟伤身上的事，也看到了这断崖之巅，凤妃为自己所做的事。

风云无忌缓缓地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火红柔美的身影。每日端着精心准备的香茗，推开剑阁木门，来到自己身边，注入茶端，然后便在断崖边，抱着膝，光滑的下颔砥在膝盖上，一个人静静的眺望着远方，静谧而安宁。

脑海中掠过这些画面，风云无忌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暖意，胸中充盈着一丝淡淡的感动。

“主公，需要把夫人追回来吗？”剑阁墙角里，全身裹在黑袍里的暗阁成员抬起头，再次问道。

“不用了，让她走吧！”风云无忌挥了挥手，神态恢复了淡漠而平静。

暗阁成员怔住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公，真的……不用吗？”

“下去吧！”风云无忌微微地点了点头，同时挥了挥手。墙角，满是不解的暗阁成员迅速的退了出去。

“终我一生，都不可能给你承诺什么。离开，对你，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吧……”风云无忌望着剑阁的东面，自言自语道。在离剑阁数千里的东方，一抹黯然的火红静静的走在崇山之间……

凤妃完全可以采用更快速的踏空飞行方式，但她却采用了最慢的步行方式。是不舍，还是想在剑阁附近多待一会儿，多看看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凤妃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自己选择这么做了。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悬浮于崇山峻岭的山空，凤妃默默的想到。脑海中，又不可抑制的浮现出那个伟岸的身影抑着弟子的尸体，在雨夜中仰着头，痛苦的长啸的情景。

当那个男子紧闭的双眸中溢出血泪的时候，当那满头的青丝由发梢到发根，根根化为霜一样白的时候，凤妃终于感受到了这个男人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熔浆一般滚烫的感情。在感受到这个男人真正的感情的时候，一种无法抑制的心痛同时涌上心头。

就在那一刻，无数个念头涌过她的脑海。她想了很多，很多。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了。

“你的肩上，承负了太多的东西。过多的感情，过多的牵挂，最终只会摧毁你。迟伤就是一个例子。”凤妃回首远远的眺望着剑阁的方向，只所以迟迟不走，只是希望最后一次看看他。

凤妃看到了一头白发的风云无忌走上剑阁上的断崖，也看到了西门焕然的离开，看到了风云无忌推开木门，走入那黑暗的剑阁内。

“现在，是该我走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从此，我再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现在，你真正属于你自己，属于太古了。”

一瞬间，凤妃突然对那个自己怨怒了一生的父亲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当初的父亲，应该也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吧。

眺望着北海的方向，凤妃心中突然变得无比的平静。回头再望了望夜色中，孤独的立在山巅的剑阁，凤妃火红的袖袍在空中甩了甩，随后毅然地转过头来，化为一道火红的流光，消失在皓皓的夜空之中，消失不见……

剑阁之中，风云无忌一直“注视”着凤妃，“目”送着那道美好的身影消失在东方，久久都没有动一下。当那火红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后，风云无忌内心中，骤然变得无比的平静，“尘世”中，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似乎离他而去。而在他的生命中，这一刻后，只剩下了一个目标……

雪域。

“姐姐，你又在想他了？”漠漠的风雪之中，一座高达数万丈，直插云天的冰雪山峰屹立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上，冰峰上，一个只穿着一身薄薄裙纱的美丽少女嘻笑着说道。

“幽若，你在胡说什么啊？”少女身前，一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裙女子闻声从怔怔出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回身轻叱道，言语中却并无半丝责怪之意。

“寒烟姐姐，你想无忌哥哥吗？”幽若公主笑了笑，突然正色道。

“啊！……”傲寒烟怔了怔，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似乎让她陷入了什么两难的选择之中。那张飘逸出尘的绝美脸孔上现出茫然的神色。

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吧，傲寒烟怔怔地想道。在这座昔日的冰雪圣峰上，她与这风族的公主幽若已经待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或许是对与同一个男人有着相似的情愫的原因吧，两人在这冰雪之地渐渐产生了如姐妹一般的感情。

幽若这个简单的问题，让傲寒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惜日，师父让她发下重誓，永远不能和这个男人走在一起。尽管冰雪圣殿早已灰飞烟灭，连带师父一生奋斗的战帝与战妃也已经逝去许久了，当初发下誓言的理由，早已不再适用，但……

“寒烟姐姐，我真的很想无忌哥哥，我想见他！”没有等傲寒烟回答，幽若公主便自顾自说道，脚下轻盈的迈动，在傲寒烟身边坐下，双手环抱着纤细的双腿，下颚依在膝头，怔怔的眺望着山峰下密集如雨的雪片，一动不动。

傲寒烟心脏骤然抽搐了两下，一种疼痛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啊！傲寒烟和幽若并肩而坐，望着远方，默默地想道。但是，他已经有了妻子，而她，也曾发下过誓言。况且，他从来都没有表达过对她的感情。

或许一直都是我在自做多情罢了，傲寒烟想道，心里忽然感受到一阵苦涩。他和她，今生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雪片从纷纷洒落，在离峰顶一丈的地方，便被傲寒烟体外的冰寒罡气吹散，呼啸着，飘向远方。崖巅，两个绝美的女子怀着对同一个男子，相同的心思，默默的出神。

“幽若……我们走吧。”也不知过了多久，傲寒烟突然站了起来，俯身对身畔的少女道。

“啊，去哪里？”少女怔了怔，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去剑域！……”

“！姐姐，真的？！”幽若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傲寒烟袖底白皙的手掌，激动道。

“嗯。”傲寒烟点了点头，就在刚才，或许是受到幽若的直率的坦白，傲寒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第二次神魔之战即将到来，谁也不知道，在这场战争之中，会有多少人存活下来，又或者整个太古……

既然两个人今生都不可能走在一起的话，为何不在死亡之前，再看他几眼呢？

……

几日之后，傲寒烟带着幽若从风雪漠漠的雪域圣峰，搬到了剑域边沿一座荒莽的山峰上。在山巅眺望，能远远地看到化为一个黑点的剑阁。

我只是想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所在的那座剑阁。这样，便就足够了……

“师尊，弟子这样，算违背当初对您许下的誓言吗？……”

静静地站立黑黝黝的山巅，耳鬓发丝随风拂动，傲寒烟看着远处的剑阁，心情变得无比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