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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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棠和建民两人垂头坐在病房门外,一个坐门口左手边,一个坐右手边,还不肯坐到一条凳子上。肩上仿佛都压着过去二十年风雨飘摇沉甸甸的重担,都不愿弯腰低头,坚强地支撑。

孟建民以前知晓农村“大姐”来历,还帮忙跑邮局寄过东西,如今再听老太太讲家史感情,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心头百味杂陈。

少棠两肘置于膝上,头微微侧过,凝视楼道尽头一点,双眼闪动幽暗火光。

少棠说,“建民,让我再照顾小北几年。”

孟建民:“……”

少棠:“等他二十五岁。”

孟建民:“什么意思?”

少棠说:“孟小北毕竟才二十,对很多事情想法、人生观,没有完全把握。他现在对我有感情,拼命阻拦他让他伤心、犯倔,男孩都有逆反心理容易出事。再过五年,等他二十五岁,到那时让他自己做决定。”

孟建民惨笑,反问:“你逗我吗?你们俩再拖五年,更分不开。”

少棠摩挲双掌,眼底深邃,唇上的黑痣显眼。少棠说:“谁告诉你,两人相处年份越久,感情就一定越牢固,就分不开了?两口子结婚七年十年,渐行渐远分道扬镳的也有的是……再过五年,我也快四十了,他到时一定乐意跟我过下去?过一辈子?”

孟建民眼底一恸,艰难地说:“如果那时候,小北他,想过正常人生活……”

少棠干脆道:“如果他到时后悔了,想分开,我放他走,绝不纠缠。”

“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话算话。”

“他将来想……找个女孩结婚,我让他去结婚。”

少棠说这话时表情极平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许下承诺,然而两手攥在一起的暗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肉里。

孟建民当时没说出话,没有当面点头应承同意两人继续交往。

少棠后来回想这段,建民约莫也是从医院见面这时起,内心深处防线慢慢崩塌,骨子里动摇了。

孟小北躺在病床上输液,四面墙壁惨白,亲爸爸心疼了。但凡为人父母者,终究拗不过强硬反抗的孩子。长期拉锯互相折磨,一家人互相言语和**伤害,冷暴力,最终结局十有**仍是长辈一方妥协,含泪放弃。

就好比,将来如果有一天,孟小北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坚持,我要结婚去,少棠能死缠儿子不放手吗?

他不离,我便不弃;他要走,老子让他走。

……

孟建民一时之间,没有那么容易松口,然而这时,发生另一件变故,令小北少棠两人很幸运地松一口气,暂时捱过一劫。

孟小京暑假与几个朋友,包括聂卉,去秦皇岛海边旅游一趟。后来两人一起回西安玩儿去了,根本不搀和家里一堆焦头烂额的事,不管,也不*心。

随即,孟建民在北京接到老二的电话。孟小京跟他说,“爸,我惹一个祸。”

孟建民现在满头白发,心情焦虑脆弱,就怕听见他儿子又惹祸!

孟小京说:“爸……聂卉可能怀孕了。”

两口子这叫着急上火啊,火苗都窜上房了,满头都是火。

这事,简直比孟小北的事更加严重。少棠好歹已经是自家熟人,互相了解底细,双方急了能打能吵能骂,聂卉那女孩家里,是什么样的人家?而且那两个年轻人也还是大学生,大学没有毕业呢!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这回更没敢对老太太说明,丢人丢大了,赶紧买车票火速赶回西安。

回西安,就是陪那两个不省心的大孩子,上医院,做检查。

而且,聂卉竟然也不隐瞒,毫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诉她家里了。她的妈妈,作为省里某厅领导,一路陪着,准亲家之间在这种情形下,在西安医院妇产科门口正式见面。

孟建民两口子快被两个儿子坑死了,忍辱负重,甭提多么尴尬。

结果这事发展过程十分戏剧。聂卉在医院轮番做过各项检查,又发现不对,并没有怀上。她两个月没来例假,自己用验孕棒验出两道杠就以为有了,特激动。医生查完说,你这不是有了,你不来例假是因为减肥过度,不好好吃饭吧?回去赶紧吃饭,女孩总是不来例假以后都不能生!

聂卉明显流露失望,对孟小京说:“我还以为在秦皇岛那回,中奖了呢。”

孟小京说:“以后你别减肥成吗,一惊一乍的,吓唬我。”

聂卉说:“我太壮了嘛!我分量快要比你都沉,你都抱不动我。”

聂卉确实属于丰满型美女,从小营养好,白白嫩嫩,高大性感。孟小京说:“我就喜欢胖的,摸着手感好,杨贵妃不胖么?”

聂卉撅嘴:“杨贵妃那样也太肥了,一*股能把皇上坐死!”

孟小京逗她:“你比杨贵妃好看多了,真的。”

医生给开了几付中药,打发回家喝中药去,把月经调理回来。

虚惊一场,孟建民还是给女方家长鞠躬道歉,是自己儿子办事不检点。没想到,聂卉的妈妈却是极大方豪爽且通情达理的人,完全没有计较。而且,准亲家特别待见孟小京,没说孟小京一个字的不是。

饭桌上,聂卉妈妈说:“你们看啊,两个孩子情投意合,谈朋友也谈了三年多,眼看大学快毕业了,哈?”

孟建民忙点头:“是,两个感情不错。”

聂卉妈说:“我很喜欢孟小京这孩子,来我们家好几次了,每回都给我买东西!脾气性格好,又上进,将来无论在北京还是回西安,事业发展前景都不错。咱们陕西省文艺界出来的人才,我很看好!”

孟建民客气道:“我们也觉着聂卉是很好的女孩,我们家孟小京配不上,高攀了。”

“可别说配不上这种话!”聂卉妈爽快道,“您二位要是觉着可以,宜早不宜迟,咱们干脆把这事就定下来。”

“依照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他们俩大学一毕业,赶紧就把婚结了!”

“你看,两个孩子现在关系已经很‘深入’,将来就应该结婚的!我认为这样,不如先摆个酒,两家坐一起正式吃顿饭,双方再请些人做个见证,咱们两家就算亲家了!……您有意见吗?”

孟建民:“……”

聂卉妈又转过脸问马宝纯:“亲家母,您对我们家卉卉有意见没?”

马宝纯:“……没有没有!卉卉这姑娘特好,我们一家子都很喜欢她。”

孟建民一个工厂普通工人,他能说他对省领导家的独女千金给他孟家做儿媳妇还有意见吗!

聂卉妈在饭桌上燃起一支女士烟,吸了几口,从公文包内掏出一只大哥大,当桌开始打电话。这就是领导的风范,开始麻利儿布置下一步日程,专门指派一名秘书跟进这件事,订场地,订酒席。

孟建民两口子只需点个头,后面的事基本说不上话,几乎是被催着赶着,事到临头,挡也挡不住。订婚宴一应事务,由丈母娘一手指挥*办,出钱又出力,租下西安最好的酒店的大包间,摆了三桌酒,没用孟建民掏一分钱。

这尚未正式结婚,阵势已经相当不小。越是地方上当官的,越讲究这种排场。酒席请了孟小京的恩师,本城文艺界一些人士,话剧团和电视台的领导,无形中又帮孟小京打通了一些关节门路,很露脸。席间宾客纷纷祝贺,都说这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是天生的一对。

孟小京与聂卉这桩婚事,由此就定下来,将来没有反悔余地。

办完这顿酒孟小京就回北京开学了。孟建民与马宝纯两人关上门说悄悄话,孟建民说,我这才回过味儿来,咱这是让人家一家子下了个套,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儿子给“卖”了!

马宝纯就是大大咧咧不走心:“算了,也挺好的,大学毕业赶紧结婚,总归不是一件坏事,省得夜长梦多。”

孟建民说:“她们家这也太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同意了。”

马宝纯捂着嘴,嘎嘎地乐:“我早就看出来了,聂卉就特想怀上!一听是诈和,还挺失望。结果咱这位亲家更麻利儿,管她闺女怀上没怀上呢,三句两句把咱俩一忽悠,咱俩立场也不太坚定,结果就这么从了!”

两口子合计,聂卉这姑娘,归结起来还是对孟小京很上心,怕孟小京大学毕业在花丛中开阔了眼界,万一拍拍*股跑了,她就吃亏了。于是趁着孟小京还没毕业,两人现在好着,先就订了婚,收了心。聂卉妈也满意这个姑爷,看好孟小京年轻英俊又是中戏高材生,是省里培养出的优秀文化界人才。这支潜力股可不能放飞,得帮自家闺女抓住、套牢!这次有意在圈内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家挑中的姑爷,没跑了!

孟小京将来不敢不娶聂卉。

他如果敢变卦,以后一辈子甭想再回西安混,甭想再踏进这块地界,自己掂量轻重吧。

******

秋风扫掉道旁金色的浓云,银杏树的落叶窸窸窣窣在半空飘荡,一地秋黄,思念的季节。

少棠有一回帮祁亮带东西,有意无意的,或者就是故意,在里面夹带一张小广告,是某国际学校汉语班的彩印广告招贴。

祁亮捏着那张广告贴,那时内心也挣扎很久。他曾经好几次去到那间私立国际学校,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偷窥大门口情况。他贼贼地躲在树后,还怕暴露出目的心态。然而去的几次都不巧,没碰见他想找的人。

祁亮心情是矛盾的,他与萧老师分手,断得干净,没有再纠缠牵绊,也没再交往男人。他甚至开始寻觅女朋友,结识一些女孩。终于跳出同性恋的大火坑,卸掉心理上沉重负担摆脱社会上一切可能的异样的眼光,仿佛终于回复到人生的一条正轨,一个正常年轻男人应该有的生活状态。

然而心里空落落的,内心仅有的包藏感情亲情的那块柔软处,被人掏空。

家里好像少了个温柔的“女主人 ”,生活里乱糟糟的。做生意遇到挫折与不顺心,回家也没人能求个安慰。孤独,苦闷。所谓正常人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以前不正常的生活。这就是做个正常人的代价吗?祁亮那几年特别迷茫。

……

寒假期间,祁亮与他一个叔叔辈生意伙伴,一起跑了一趟南方,联系印刷厂看样品单之类。他认识广告圈内老板,又看好一项商机,为帝都一些国营私营企业印制宣传册。他计划大学毕业出来做文化广告行业。而且那时就筹算好,找未来大艺术家孟小北合作,好兄弟共同致富,一起发财。

九十年代初广告业是新兴,彩印很贵。给企业设计制作高档漂亮的宣传册,凭关系拉生意,做一套就划拉几万块到手。对于会做生意的人,只要掌握熟练套路和关系网,做什么都能弄钱。

从南方回来,正值春节前夕,车站极其拥挤,浩浩荡荡的人群是反方向流动,从京城往外地赶各班次列车。祁亮拖着小拉杆箱,围巾捂住鼻子,抵挡恶劣的柴油味道和雾霾尘埃。他从车站出来没打到出租,只能挤地铁。拉杆箱的杆被人一脚踩断,他只能把箱子拎着抱着,羊毛大衣衣扣还被扯掉一粒,别提多么狼狈,气喘吁吁。

他挤进地铁车厢,拖着破掉的箱子,闷头往里走。羊绒围巾被挤得缠他脖子上,差点儿勒死他!祁亮脸红脖子粗在人缝里钻:“我*别他妈的乱挤!……我……的……围巾……啊……”

旁边有人好心地帮他把围巾扽回来:“小心。”

祁亮一头狼狈的汗,撅着嘴,回头。

那人坐在座位上,抬头。二人对视,双双愣住……

萧老师是千年不变的模样,仍穿灰色大衣,围乳白色围巾。头发剪短些,大约还经常去发廊修染鬓角,显得很干净,也没变老。

萧逸愣了片刻,恢复常态,起身:“你坐。”

祁亮推辞:“不用不用,你坐你坐。”

两人目光互相回避,尴尬。祁亮下意识按对方肩膀想把人按回去,手指碰到围巾,“啪”一声打了个大静电!!

车厢暗处爆出醒目的静电火花,打得两人都吃惊。祁亮手指疼坏了,疼得他把指头含嘴里吸了半天,真的好像触电一样……

后来,两人就并排坐下,聊天,互相汇报近况。

萧逸讲他现在在国际学校教课,工资比普通学校高很多,然而班级里大部分是有钱老板的小孩和外国小孩,很难弄,远不如正经学校学生容易沟通管教,压力挺大的。祁亮发牢骚,谈他最近做的买卖,现在下海捞金的个体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跑路子走关系,钱他妈的越来越不好赚!

萧逸认真地说:“做生意要留心,交朋友需谨慎,投资要分散开,别把本钱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祁亮点头:“嗯……你现在,一个人住?”

祁亮试探着问,萧老师没有正面回应,祁亮猜测萧逸可能有新男友了。

萧逸:“你呢?”

祁亮:“我跟杨颖早就分了,以后再找合适的吧。孟小北跟他那位,回家公开了,闹得鸡飞狗跳都打起来了!他真有勇气,我佩服他。”

萧逸:“孟小北不是一般人,非池中物。”

祁亮小心翼翼提议:“到长安街上新开的咖啡厅坐坐吗?或者,我请你吃饭。”

萧老师婉拒:“算了,不用了。”

两人再次沉默无言,任由列车车厢不停在轨道上晃动。路过很多站,周围乘客起起坐坐,换掉一拨又一拨。萧老师没有热络地答应祁亮的“邀约”,却又谁都不主动起身下车。两人就这样尴尬地耗着,早都坐过站了,都不知道坐哪去了。

萧逸问:“过年跟父母一起吗?”

祁亮耸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回家跟他过年。我想,可能,回去试试看吧。”

萧逸说:“我父母也希望我回家一趟,他们年纪很大了,或许也是想开了,想要原谅我吧……那个国际学校计划在杭州开分校,如果近期建立分校,我可能就回杭州教书,方便照顾父母。”

萧逸声音委婉,眼神平静。祁亮蓦然愣住,凝视对方的侧面,心口一片失落情绪慢慢地扩大,将他整个心房包裹住,纠缠着,难受极了。

萧老师终于“决定”要离开,彻彻底底地离开他,再也不回头。两人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坐的环线地铁,环线没有终点站的,可以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末班。窗外一片黢黑,地铁隧道的墙壁从两侧快速掠过,这一生的纠结仿佛看不见尽头。

两人那天就在环线上坐了大约两圈。祁亮难过地抬头,这时想起对方种种的温存好处,心里很不舍,想要挽留,又想不出挽留的理由。

他两手紧紧攥着箱子把手,捏得手痛。到站了,门开了,也不知道是哪站,他的脑子被一段感情的彻底失落碾压得痛不欲生。

祁亮一声不吭,突然转头,贴上去亲了萧老师的脸,大约亲到嘴角处,告别之*。

蜻蜓点水,周围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小动作。

祁亮抱起箱子,低头大步冲出车门,像逃一样逃出车厢,在地铁站台上狂奔!

车门敞开,人流晃动,再回复平静。

萧老师突然从座位上起身,挤开身边人,在一车人异样眼光注视下向车门冲去!电动门猛地咔嚓一声,萧逸连忙后退躲开。门抖动两下,迅速闭合,把他关在车厢里了。

祁亮没有回头,后背抖动,可能是沮丧地掉眼泪了。在感情事上他和孟小北性格处事完全相反;他永远这样摇摆,熬不住,又舍不得,难以自拔。孟小北是自幼离家断*,瞄上个成熟的硬汉子,而祁亮是打小就没断*,极度缺爱,因此恋上个“母爱”的替代者。

列车启动离站,驶入隧道。萧老师没喊出来,没有砸门,隔门相望,看着小亮身影淹没在楼梯尽头,茫茫人海,万水千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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