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代行人

A.D.500

逝去之梦。

一切却还都按着正轨发展了下去……究竟，哪里出了错。

─

一个夏日的午后。

穿过殿堂的光，明亮又飒朗。

少年注视着高台之上，容颜清俊的王。

不列颠尼亚的王，用那双金绿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他。

“──你会后悔的。”

不知不觉之中，这句话似乎总是能够听到。

就像上下班打开一样准时。

“唔姆，后悔啊……”立夏单手托着下巴，缓缓思索了一下时间。

似乎是每一天都能听到？又似乎比这还要频繁。

以往平日里，立夏往往会对贝尔芬格的这句话报以微笑，然后从容转身。

但是，今天不太一样。

或许是近几日夏日的酷热所带来的心浮气躁，又或者是最近一直带着士兵们连夜驱逐毁坏村庄的魔兽所带来的疲惫。

立夏难得一句话顶了回去──

“我没有时间用来后悔。”

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冷硬后，少年愣了愣。

他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偷偷的……抬头瞄了眼贝尔芬格的神色。

只见，对方在纯白的石刻王座上，单臂撑着脑袋。

金发随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幅度，轻微晃动着，像林荫下婆娑的阳炎。

夏天的日晒那么慵懒，魔物似乎就要这样永远的睡下去。

微风吹拂。

立夏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后脑勺，感觉自己要愁掉一大把头发。

虽然知道对‘懒惰’抱有期待，还不如把咸鱼翻新一下抓去干活，但是这未免也太……害，算了。

立夏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道：“最近不列颠好像很热闹，我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夏天的脾气说来就来。

今天天气闷热闷热的，眼见着大概就要下雨了。

少年望了望凝结云群的天空，打算趁贝尔芬格还在休憩的时候去处理一下最近卡美洛城内各处都在津津乐道的传闻。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骑士，异国的王，堵住了通往卡美洛的必经之路。

凡想经过此路者，必须要与他比武才行。

败者死亡，胜者通过。

通向理想之城卡美洛的路，堆叠着尸骨。

那是错误的，是不对的，更是残酷的。

这或许是亚瑟称王后，麾下的领主所给予他的一次考验。

仅凭拔出石中剑，就可以成为不列颠的一切之王。

各个城池的贵族及领主，不认可和不承认的，大有人在。

拔剑前，亚瑟·潘德拉贡毫无声名，难以服众。

想要试一试他是否有作为王的能力，或许是正常的。

但是，却绝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达成。

需要过路的人何其无辜。

他们成为了某个人的经历中，匆匆略过的一笔，年轻的生命无人记住。

所以──

“我要去找柏林诺王（King Pellinore）好好谈谈。”少年低垂着头颅，显得安静又乖顺，而这平静之下，他所说出的话却异常强硬。

比起‘谈谈’这种平和又委婉的说法，还是‘讨伐’来得更加准确。

本以为是个完全没脾气的，人类的小孩子……不过，这样也好。

贝尔芬格闭着眼眸，在王座上假寐。

抬头。

少年廖蓝的眼眸，锋芒毕露。

他看着王座上，埋着脑袋陷入‘睡眠’的魔物，于是将声音愈发放轻。

“在您这暂且安睡的期间，我会完成一切。”轻轻擂击在胸口的右拳，少年垂首，深情起誓：“等我回来，我会为您献上胜利。”

宫廷外的风，天空，哪怕是即将到来的云雨都如此清澈敞亮。

清脆的草叶一路延伸着，直通天际。

那条通向战斗和辉煌的路，是悲剧的起始。

与人类少年渺小的背影相比，踏出大殿的门扉如此宽阔空辽。

在立夏即将走远，彻底脱离视野的时刻。

座上的王，呼唤了他。

“──藤丸，立夏。”

慢慢吞吞，不急不躁的呼唤着。

这是贝尔芬格第一次叫出少年的名字。

人类少年的心头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情绪，意念纷杂里，立夏莫名的有了一种预感……这或许，也是他最后一次念出自己的名字。

“别去了。”他用令人心声困倦的声音规劝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会后悔的。〕

一瞬间，立夏就想起了经由魔物之口，所说出的这句话。

他站在那里，沉默良久。

最后，立夏笑着摇摇头，“感谢您，谅解了我的任性和自私。”

“我不记得，我有允诺过什么。”贝尔芬格在王座上，瞌起眼眸，“更不用说去谅解什么了。”

“啊……或许曾经是有的，但是你已经拒绝了不是吗？”魔物依旧不能够理解，“成为英灵不好吗？这是你们人类所唯一能够做到的，属于死后的不朽。”

他只是想要把最好的，给眼前这个可怜的，人类的小孩子。

但是，对方却并不能够理解。

贝尔芬格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是就要这样昏睡过去。

眼皮在打架，却强撑着清醒，去与少年对话。

于是，魔物在满心的欢喜与期待，听到了比他自己更容易令人心生懒散的，属于那个人类之子的声音。

“因为──比起荣升英灵座的荣耀，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会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魔物撑着脑袋问他。

而被魔物所注视的，人类少年那双碧蓝的眼眸里，全是偏爱和憧憬，“我想要看一看，亚瑟王不是孤身一人的结局。”

“……我愚笨的，人类的孩子啊。”魔物叹息着，将他称为──

“你是义人，是个完全人。”

如果生在过去，就是神最为深爱的模样。

是打一开始就要脱离尘世，伴随在神的御座旁的造物。

“对你而言，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没头没尾的两句话，立夏完全来不及神思其中含义。

贝尔芬格摇了摇头，转移话题：“我是‘懒惰’的原罪，是地狱七君主之一，也是原初的魔物。”

“人类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人类的国家与我无关，人类是否覆灭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法。”

静如秋水的，贝尔芬格的目光。

有一个人类的少年，在其内沉沦下坠，深潭将他淹没。

昏昏欲睡，困倦的双眼。

这是，属于‘懒惰’贝尔芬格的力量。

“人理的崩坏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偷懒沉睡而已。但是就算崩坏，也可以理不直气更壮的偷懒，本质没有太大区别。”他轻描淡写的丢下一颗重磅炸弹，“因此不要对我过于放心，我并不是绝对站在‘人类’立场上的存在。”

面对这些话，立夏瞬间清醒了过来，连最后一丝睡意都流逝殆尽。

他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有些不知所措。

连空气的沉默似乎都变得紧张起来，一呼一吸都变得无比清楚。

贝尔芬格瞧着少年脸上的严肃，欣赏够了他的紧张之后，恶劣的勾出笑容──

“不过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我，也并不介意偶尔去回应一下信徒的呼唤。”他露出笑容，立夏看着那个微笑，又一次产生昏昏欲睡的怠倦感。

而那边，贝尔芬格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们人类的书本上应该有过记载，‘懒惰’很少回应呼唤，但是这却不代表着绝对不存在。”

风的吐息停止了。

魔物的身影在王座上消失。

当少年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到了耳后浅浅的呼吸。

紧接着，就是手背上传来的，属于对方指尖的触摸。

魔物的掌心，覆盖过立夏的手背。

贝尔芬格以一个拥抱的姿势，从背后圈住了他。

指尖微动里，金嵌珐琅的深蓝剑鞘与剑刃悄然脱离。

魔物的指掌沿着人类少年的手背肌理滑下，他将手掌搭在石中剑金黄的剑刃上，对人类少年说──

“这柄剑依旧属于你，但是如你所愿，我会成为亚瑟王。”

他头顶上，是属于不列颠之王的冠冕。

“你愿意在那个不老不死的梦结束前，为这个国家献上一生，那么，我就姑且在这一切结束前，成为这个国家的象征。”

他是冠以‘懒惰’原罪的魔物，贝尔芬格。

他也是不列颠尼亚的王，亚瑟·潘德拉贡。

“你来拿着这柄剑，成为我在这个国家的代行人。”

这些记忆的剪影，从少年脑海里闪过。

这是拔出石中剑的那一天。

他向贝尔芬格说，愿奉他为永恒之王后──来自魔物的允诺。

少年碧蓝的眼眸愈发空茫。

最终。

他怠倦的，缓缓瞌起眼眸，陷入沉睡。

眼前，一片漆黑。

“──所以呢？然后呢？”

骑士步步紧逼，金属制的铠甲在碰撞间发出沉闷的声音，正如其主人的怒火。

“欸？”面对对方语气里明显的怒意，少年愣了愣，进而解释道：“这……就是全部了啊。”

“总之，就是因为刚刚说的？这样那样的原因和经过……别、别那么看着我啊，感觉有点可怕……凯啊，你真的是骑士吗？骑士不应该温柔谦逊又正直吗？”立夏小声吐槽道：“你现在的目光，仿佛能鲨八百个我。”

“我可没有对笨蛋温柔的习惯。”被称为‘凯’的男人，‘叭’的一下弹中少年的额心。

“嘶──”立夏吃痛。

“就这样把一切都告诉我，未免也太过信任了吧。”被故意拖长的语气显得有些傲慢，来者扬扬下巴，对矮了他一头的少年说道：“别太把‘骑士’这个称呼当做好人了啊，天真的家伙。”

这个角度，立夏刚好能够看到他右眼下图腾一般的瑰丽纹路。

面对这样听起来并不友好的言辞，少年无奈的笑笑。

“虽然你这样说也没错啦……但是，你是亚瑟的亲人不是吗？”立夏故意加上了那个词汇去称呼对方：“凯兄长。”

“……还真敢说啊，你。”虽然脸上的神色依旧很臭，但显然语气和缓了不少。

“你应该知道，我是那家伙的义兄吧？”凯问道。

“是的，请问……有什么问题吗？”看着对方严肃过头的脸色，立夏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和他姑且还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我了解自己的这位义兄弟。”这位艾克托爵士之子，在下一刻话锋一转，“不过这些暂时都可以以后再说，但是……我现在问你。”

“你说。”立夏点点头，示意对方，自己正在听。

“我问你──你所持有的，被交托的‘石中剑’，现在在哪里？”

“石中剑的话……欸？”少年探向腰间剑挂处的手，摸了个空。

他从那个悠长的梦里醒来。

凯的容颜，变得清晰。

“你醒了。”凯的目光有些晦涩。

在脑海的回响嗡鸣里，立夏彻底从贝尔芬格所残余的魔力影响里抽身。

然后，他听到了最坏的消息。

“──石中剑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