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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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在杨恪的刻意忽略下,他和郁知年相处无间的几年的细节,在脑海中已变得十分模糊。如同遮盖疤痕,杨恪将那些时间盖上厚实的纱布,封上胶带,回想起来,至多只能从几乎不存在缝隙里,瞥见既少又短的一些片段。
不过杨恪十八岁的冬季特殊一些,无法算作疤痕。即便最反感郁知年时,杨恪仍然很难将它打上耻辱的印记。
那年的最后一个月,杨忠贇病了。
这场恶疾来得突如其来,上周他还在首都参会,与名流政打高尔夫球,下一周就在体检中检查出恶性肿瘤中期,经专家会诊,立刻要动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
得知消息时,杨恪正在上化学实验课。老师讲完实验步骤,实验室的门被敲开,副校长和徐秘书一起,站在门外,一脸凝重的模样。
上车后,徐秘书才在副驾驶座,将杨忠贇的情况告知了杨恪和郁知年。
“知年,杨董进手术室前,特地交代了,想让你陪着,”徐秘书低声说,“所以学校这里,我替你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郁知年眉头微皱,听话地说好,又担忧地问徐秘书:“手术的成功率高吗?”
杨恪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手上还沾着颜料,应该是绘画课上了一半,来不及也忘了洗掉。
杨忠贇在集团投资的私立医院动的手术,顶层有为他预留的手术室和套房。
他们乘坐专梯上去,手术室的门紧紧关着。杨忠贇的另两个秘书、集团高管齐聚门外,人人都是一副关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见杨恪和郁知年走近,他们都聚拢来安慰。
杨恪没说什么,在他看来,在场数十人,只有郁知年,也或许包括杨恪,是不希望杨忠贇有事的。
手术进行了近六个小时。起初大家都站着,后来时间太久,便都坐下了。
郁知年坐在杨恪身边,忧心忡忡地掰着手,杨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他有些虚弱地看看杨恪。
晚上十点过五分,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告知大家,手术很成功,不过由于杨忠贇年事已高,实际效果还需观察。
围着手术室的人又待了一会儿,慢慢便各自离开了。
徐秘书送走了最后一名高管,对杨恪道:“少爷,先让司机送您回家吧。知年可能得住在这儿。”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十二点。从医院通往家里的路上,已经没什么车辆。
杨恪看窗外,宽阔的高架桥下,视野所及,都是光秃秃的黑色树影,和路灯的光晕。他忽而想起了医院建成的那天,大约在四年以前,杨忠贇带他出席启用仪式。
休息室只有他们两个人,杨忠贇对他说:“杨恪,外头的那几个,都巴不得我早点住进来。你呢?希望我早点走吗?”
当时郁知年还没有来。
杨恪说:“我不希望。”
杨忠贇微微地笑了笑,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杨恪的确没有说谎。
到了家门口,司机替杨恪打开车门,杨恪从车上下来,寒冷的风不断地吹着。庭院里的树大多长青,不过也没什么生气,被地灯和景观灯照射着,焉巴巴地堆在一起。
暖气从开着的门里涌到杨恪周身,将他轻裹着,带入这个并不像家的家里。
他穿过走廊,独自上楼,走向自己的房间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十分怪诞的念头,他想,如果现在从这里离开,已经没人可以拦住他。
他可以去找父亲,留在新市,过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变慢了。
站在杨忠贇新拍到的巨幅油画旁,怔愣间,杨恪的手机忽而震动了一下。
他收到来自郁知年的信息。郁知年问他有没有到家。杨恪说到了,郁知年发来一张照片,说是徐秘书安排给他陪床住的隔间,照片上是一张一米多宽的小床,离杨忠贇的病床不远。
杨恪皱起了眉头,问他:“没有护工吗?”
“也有,”郁知年告诉他,“但要我住得最近。”
杨恪刚读完,郁知年突然给他打来电话,杨恪接了。
“爷爷要观察,还没来这间病房,护工也不在,”郁知年无助地说,“只有我在,我有点害怕。”然后问他:“你明天会来吧?”
杨恪觉得有时候时间是会静止的,片刻的体感变得悠长。几秒或者十几秒钟内,站在一片寂静的昏暗走廊中,杨恪仰头看着油画上的河流,脑海中浮现过许多画面。
浮现他设想过的自由,没有杨忠贇干涉的一切场景,他或许能够获得的、与现在毫无关联的更廉价但真实的快乐。
而独自待在医院,准备看护杨忠贇的郁知年在听筒那里头缥缈而遥远地呼吸着,像连接杨恪与此刻的若隐若现的钥匙。
“杨恪,”郁知年轻声问他,“你来吗?”
十八岁时的杨恪最后对说郁知年了“会来”。第二天下午,杨恪到医院时,杨忠贇已经出了观察室。秘书根据医生的指令,将其余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
杨恪走进去,郁知年坐在病床边,杨忠贇戴着氧气面罩,奄奄一息地昏睡着。
他双手搭在被子上,手背满是褶皱,右手正在挂吊水。有两名护工在不远处看守。
郁知年看起来没睡好,眼圈青着,对杨恪说:“你来了。”
杨恪“嗯”了一声,当时想,离开不必急在此时,他想要的自由都会有。
杨忠贇在医院住了一个月,郁知年便也陪护了一个月。杨忠贇术后恢复得还不错,郁知年却瘦了不少,精神也不太好。
杨恪上学时,有时会有女孩子来和他搭话,有些害羞地问郁知年去哪了。杨恪晚上去医院探视,和郁知年提起,郁知年便会装作听不懂,糊弄过去。
在最冷的一月底,宁市寒风凛冽。
杨恪在家吃了饭,八点到医院,爷爷睡着了。郁知年看见他,便从陪护椅上站起来,膝盖上放着的、用来给杨忠贇念的金融报刊险些掉了。
“笨。”杨恪低声说他。
郁知年不知怎么,把视线移开了,将报刊放在椅子上,靠近杨恪,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问:“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杨恪陪他走出病房,去顶楼的玻璃房中坐了坐。
这天的夜空是漆黑的,玻璃房开了几盏小灯,他们坐在沙发上,聊了几句最近学校的事,郁知年忽然没了声音,脑袋摇摇晃晃地靠到了杨恪肩膀上。
杨恪微微低下头,看见郁知年的眼睛闭起来,眉头微皱,睫毛压在脸颊上。
他的脸很窄,皮肤白皙,呼吸均匀、绵长。好像和刚来杨恪家里时别无二致,又像变了许多。杨恪想,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早已忘了郁知年最早时是什么样子了。
杨恪这样让他依靠着,过了大约半小时,郁知年突然醒了过来。
他一下坐直了身体,转过头来看杨恪,表情呆呆的,盯着杨恪。少时,他说:“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杨恪肩膀有些僵硬,告诉他。
郁知年稍稍松弛了一些,对杨恪说:“好累。”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杨恪。”
他的眼神还有些呆滞,像看着玻璃房外很远的地方,说“我梦到和你一起搬出去了”。
“我们住在一个没有这么大的房子里,”他告诉杨恪,“我想养一只狗,你说不行,说我就像一个狗。”
杨恪被他的梦逗笑了。
郁知年看着杨恪,像不好意思一样,又移开目光,耳朵也有些红了。犹豫几秒,他又像想说服自己一样,说:“不过我肯定还是要陪爷爷的,要照顾他,爷爷对我有很大的恩情。”
杨恪没有回答。
这时候,玻璃房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护士站在外头,看见郁知年,松了一口气:“你在这儿啊,知年。杨董醒了,在找你呢。”
郁知年马上站了起来,说着“不好意思”,急促地走向她。
杨恪和他们一起去病房,郁知年和护士走在前面。
郁知年穿着一件深色的、柔软的卫衣,背影很瘦。
那天快要走进杨忠贇的病房时,杨恪在想,等到许久后,郁知年同样不再被杨忠贇束缚,如果想搬到他家,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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