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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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个为了试镜开始翻看《丹衷》的夜晚,温涯一直有个有些莫名其妙的疑惑——为什么温祝余从鬼哭崖一章以后都是改穿黑衣?不需要一个动机和理由吗?
难道像小学生黑化家族一样,穿黑衣就是个温祝余(已黑化)的标志?他一向不讲究穿戴,穿的都是色泽浅淡的旧衣,难道徒弟受刑,还要专程找一件黑衣,用以表达心中的不满和悲愤吗?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纠结这样的小事,不免显得有些无厘头。也许作者写到这里时,觉得黑衣更符合气氛,于是一拍脑袋就打了一行字。是他让温祝余穿黑衣,这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可是等到他真的做出那个决定的一刻,猛然间回想起多年之前在书中看到,这日温祝余穿了黑衣,却没有任何一个读过《丹衷》的读者,能够体会他的心惊心悸。
他忽然意识到,书里的温祝余,很可能在这一天做了和他一样的决定。
黑衣,是不得已才穿的。
人在大量流血时,只有渗透到黑衣上,才能不至让人一眼看出。
如果不是那一件黑衣,他只怕就前功尽弃。不止相易符白费,倘若有人知道牧长风还活着,趁机补刀,他也是根本无力阻拦的。
相易符,施者自愿以身替身,为受者抵受三次法器伤害。能抵受几成,主要视相易符品相而定。一旦使用,则不能反悔,无法叫停,后果自担,生死有命。
那东西原本是仙门最黑暗的时代里,高阶修者为了保证性命修为,以灵草灵药一类的小利,哄骗低阶修者来签的。若低阶修者有番造化,高阶修者所受的三次伤害都属轻微,那就是赚了,若不幸因此功散命陨,也只有自认倒霉。
后来因为此物太过阴毒,太惹争议,各大仙门宗派曾出面集中收集焚毁过几次,从此市面上便见不到了,相易符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禁物。
温涯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想到自己此时修为毕竟强过长风,追魂箭之伤,自己应当也能担下几成,便连日连夜炼制出相易符签下,盼能以此保他一命。只要熬到与苍炎门门主分开后,便能再找机会回去鬼哭崖下救治他。
只是,他太过低估了追魂箭的厉害,虽然早有做一些准备,吞服了丹药,但一箭射出,他还是险些站立不住,喉头涌上的鲜血几乎来不及吞下,三箭射出,看着长风从崖边跌下,他便已疼到脱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好在众人只道他亲杀爱徒,打击过大。他自己也尽可能不流露出伤态,咬牙强站了起来,直到回到住处,方才敢放任自己蜷缩在地,呕血不止,那一身黑衣都被血水浸得透了。他挣扎着想去拿提前备好的伤药,药盘打翻了一地,只好摸索着抓了几粒随意吞服,缩在地上不住发抖。他恍惚中想,相易符制的仓促,这可能还不足四成,余下的六成,都伤在了他的长风身上,他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呢,猝不及防间,忽然滚下一颗泪。
那一幕实在太过惨烈。
在多年以后,牧长风在枯禅岛看到了那一晚的温祝余,看到他挣开吸饱了血水、变得又湿又沉的黑衣,露出染满大团大团血迹的白色里衣;在冷硬的地上蜷缩,连近在咫尺的床榻都没有办法躺上去;在摔碎的药盘里摸索着药丸,划破了手指,却浑然未觉,叹息一般地念了一声“长风”,眼中滚下泪来。只消一眼,那样狼狈痛苦而绝望的温祝余,他眼睁睁看着、却不能救的温祝余,从此便成了他永生的梦魇。
他记得太深,便再轮回千次万次,也没法子忘记。
以至于,只是看到了温涯身上染了大片的暗红,便足以让他联结那一刻的裂心之痛。
*
温涯头上挨了一下,有些脑震荡,要观察48小时,其余的没什么大碍。他见牧野脸色不好,便伸手摸摸他皱起的眉头,又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一直哄他说不疼。牧野点点头,缓了脸色抱他躺了一会儿,小声陪他说话,守着他直到他睡着,出去时却眼里脸上都隐隐带着煞。
民警同志在跟胡涂涂做笔录,胡涂涂是真的被吓到了,刚刚也以为温涯被人捅了才满身血,哭得直抽抽,停也停不下来,牧野便让小丁帮忙把他拖走,自己坐了下来,淡淡开口道:“我来说吧。”
Sharon晚上八点钟看到消息,带着人飞杭州再坐车赶过来,到时天色都已经透亮了。
牧野在楼梯间跟律师通话,靠着墙,垂着头,见Sharon来了,向她打了个手势,又说了两句,方才挂断走了出来。
Sharon在某个瞬间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竟已经不那么像是他们一起看顾长大的阿野,而更接近于她那个连天神也要生畏的义兄。
好在,在见到她时,他脸上的神情又松弛了些许。
Sharon松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便利店买的牛奶递给他,问:“怎么回事?”
事情不算复杂,但属实迷惑气人。
那人是牧野的私生粉,之前追私,就已经多少知道了些温涯跟他的关系,微博上都是十分恶毒的诅咒之语,最近接触了玄学,又开始疑心温涯用了什么邪门的手段迷惑了他的心智。
这些原本只停留在猜测,可是就在昨天,她却收到了一个网友私信发来的链接,爆料帖里声称温涯请了狐仙牌,又暗示牧野和温涯的恋情瓜是真,就是因为狐仙牌的功效。
那私生粉原本还能忍着,见那个爆料贴说的头头是道,还有几张照片,隐隐约约能看出温涯脖子上好像是戴了东西,一时上头,便信以为真。
那网友又怂恿了她几句,说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她便连夜赶去周边乡下设法搞来了辟邪的黑狗血,今天原本是想要泼牧野的。只是她冲来的架势吓人,温涯又不知道她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如何能任由她泼向牧野,伸手去夺,便被泼了一身,那玻璃罐子脱了手,才又被撞了头。
牧野说:“轻伤以下不予立案。跟老刘刚刚通了电话,他说只能走民事诉讼。”
“他是怕那东西泼到我身上,他根本不知道那只是黑狗血。”
他一夜没睡,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眼睛里却都是血丝,声音又低又冷,“你能想象吗,如果那里面是浓酸,是剧毒——”
牧长风一生坎坷,被负良多,虽然看着面冷,难以亲近,实则胸襟开阔,小仇小怨,一向不萦于怀。而牧野虽没了前生记忆,但却也是一样的性情,只是眉间少了寥落,身上有了些少年气,也绝非睚眦必报之人。今日倘若那东西泼到了他身上,砸伤的是他,只怕他也不会如何在意,可伤的是温涯,那却是当真被动了逆鳞了。
法治社会,总不可能再用血煞宫的那套。Sharon摘下眼镜,轻叹,“老叶的律师也来了,你放心,这件事绝对不会善了。今后如果再有人发疯,也够让他们掂量掂量。”
牧野抬眼,摇头,“丁哲查了私信她的账号,是在一个群里接的任务,挑唆的都是偏激的私生粉,我们不是偶然遇到了一个疯子。”
Sharon也没想到此事背后水深,不由微微色变,沉吟道:“那是有人要动温涯,想出这样的法子——”
“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牧野眼神一寒,“那就全部揪出来。”
Sharon注视他片刻,颔首道:“好。”
她一边与他商量,一边在自己的通讯录里翻找着能帮上忙的技术人员,心中不禁生出些感叹——她这世年长过牧野,便不再叫他兄长,他们几人身负记忆而来,陪伴他从懵懂稚童一日日长大,平日总还是把他当作孩子多些。直至近来,才渐渐察觉,他已从孩子长成了男人,眉宇间偶尔也会流露出些只属于牧长风的神情了。
她忽然有些想念义兄了。
一切安排妥帖,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也换了岗,大约是认出了牧野,也不由往这头多看了两眼。
牧野把那罐牛奶开了,缓缓喝了一口。
Sharon舒展地抻了抻腰,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微微一笑,“差点忘了——”
牧野接过那个款式有些老的红色绒面戒指盒打开,只见,里面并排摆着两枚古朴漂亮的手工银戒,内里刻的字有点像篆书,但又不是。
Sharon说:“是老苗文。你刚刚拿到第一笔片酬那年,在黔东南结对资助的那几个学生,今年上大学,寄了礼物过来了。”
“年前邮的,想着给你拿过去,过年一忙就忘了。里面的字,是好人平安健康的意思。”
“我昨天原本想去珠宝店转转,忽然想起它来,觉得买来的反倒不如这对意头好,就找出来了,没想到尺寸也差不多,也算是有缘吧。”
“今天日子不错,你拿去给他戴上?”
牧野摸了摸银戒内壁的字,忽然神色柔和了下来,眼中盛了些疼痛和怜惜,“他把我看得太重,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受了伤也不知道疼,只看得见我皱了一下眉头。”
“如果我对他说,跟我结婚,他一定会答应我。”
“老实说,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求婚纯粹是在欺负他心软。”
Sharon想起从前记忆里的温祝余,唏嘘道:“他天生就很会爱人,好像却不很懂应该怎样被爱。”
“没关系,我慢慢教他。”
他在两枚银戒中取下属于自己的那枚,戴在了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合适,“这辈子,我只欺负他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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