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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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春芳苑外一架圆盖彩顶的马车在青石板道上辘辘前行,车上又是另一番光景。马车内可容人站立,行走几步,分内厢外厢,以一道薄意山水木门分隔。聂飞鸾坐在内厢,今日献艺,是奏乐而非歌舞,众所周知昭怀太子妃孀居已久,性情冲淡平静,她衣裙也选用雅致庄重的,真如京中仕女。唯独眉眼俊俏风流难勾难画,田弥弥仰着脸看了许久,吟吟笑道:“像姐姐这样的美的人,我见所未见。久闻姐姐舞跳得好,不想琴也弹得好,拨弦两三声,就把那几个大五弦、小五弦、四弦琵琶的都压下去了。”

聂飞鸾欠身笑道:“姑娘谬赞了。”田弥弥嗟叹道:“姐姐何必如此生疏。”她低声道:“我昔日在宫……家中,也随母亲学过弹琴,却总弹不好。”聂飞鸾听她怅然,望着她黑漆漆的发髻,怔了怔,又用婉转掩饰笑道:“姑娘不必以琴艺歌舞去讨好客人,为修养性情所弹,哪有不好的?倒是妾身的琴,难逃媚俗之气,侥幸能入姑娘的耳。”

田弥弥尚未作答,忽听一扇木门外长剑出鞘之声,岑暮寒凝声道:“不速之客到,主人勿要下车。”吱呀一声车门大开,紧接其后一声惨呼,驾车的仆役当场丧命。岑暮寒目不斜视,在郊外疾驰的马车上拉住缰绳,马车冲势不止,他徐徐问:“谁敢来犯!”

田弥弥心神凛然,捉住聂飞鸾的手,拂帘外看,左右前方蓦地飘出几抹绯红人影,随后一声轻叹:“剑花小筑闻人照花恭请公主留步。”与此同时,前方两马惊嘶高鸣,一道极细冷光闪过,马车立时如山崩一般向前倾倒,原是两名绯衣弟子以玄铁丝拦路。

岑暮寒持剑劈去,为时已晚,那铁丝生生将挟风雷之势奔来的两匹骏马咽喉勒断,摇晃坠倒,露出森森白骨。腥热马血染红岑暮寒半身,剑花小筑绯衣弟子包围渐近,他侧面溅上鲜血,长眉入鬓,眉头不抬,提重剑而起,车旁三丈无人再敢举步*近。

可剑花小筑重花狱阵结成,十四名绯衣少年神情慎重,持剑谨立,互为犄角,将岑暮寒阻在可击杀闻人照花的十丈之外。

闻人照花抚剑鞘,语气委婉道:“不得已而为之,恳请公主恕罪。也请岑参军见谅。我不欲与岑参军兵刃相见,单打独斗只会两败俱伤,眼下锦京城中小宗师毕至,谁负伤便自身难保。好在我剑花小筑重花狱阵一旦摆出,宗师以下尚未有人能破。若公主愿意赐见,随我一行,不动刀兵,那是最好。我可以担保无人敢对公主不敬。”

岑暮寒剑尖朝下,闻言手腕一挑,道:“要战便战,想见公主,先跨过我的尸身。”

聂飞鸾悚然一惊,站不稳道:“你是公主……延秦公主!”田弥弥低念:“姐姐,我知道姐姐不喜欢我,我又拖累了你。姐姐放心,乐岛主许我此物,他即刻就来,我一定保你平安!要是我也过得了这一关,再来向你赔罪!”当机立断取下金环相撞,那亮澄澄赤金似的臂环竟电光火石般燃烧红光,一股青烟。她却一整袍服,咬唇挺直腰背,就要推门下车。

聂飞鸾情急叫道:“回来!”情不自禁扯住她衣袖。之前从不曾这般与她亲近,她心思稍定,刹那间端详了田弥弥。听闻她小字“弥弥”,语出邶风·新台,已猜她母亲的婚姻多半不幸。揭晓方知,她的母亲竟是那位名满天下,自己遥遥向往多年,几度为之伤怀泣下的女将军。

见其女,知其母,她一生为鬼蜮伎俩所害,竟不曾折腰,反而教出了个坦坦荡荡光风霁月的女儿。聂飞鸾颤抖着抬起微凉的手,轻轻碰触她的面庞,柔声呢喃道:“原来你就是延秦公主,宁将军的女儿,我没有不喜欢你,只觉得我配不上……原来你年纪这样小,真不容易啊。”然后深吸一口气,拔去她的发簪,取下发冠,浅笑嗔道:“我都看得出,你这样重要,你的安危又哪里是你一个人的呢。”当下自除衣裙鞋履,交与她换上,为她重绾头发,连周身饰物亦交换了,这才拭净脂粉,自挽发髻。

田弥弥在她一双素手为自己梳妆,打点钗环时就回过神来,怔怔望着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为自己这样一个比萍水相逢胜不了几分的人舍身,掩面道:“姐姐,你我说上话不过两次,你这是何必!”

聂飞鸾常是含情含笑,却在决意不惜死之前从容整佩环,在窗前坐了,道:“我虽不敢在人前说,但宁将军是我最敬仰的人。承蒙你叫一声姐姐,你母亲为人所害,又有人想来害你。我虽低微不堪,也绝不依了他们!”说话时菱唇弯弯,妩媚娴雅,日光映照腮边,一张明艳面庞令人不敢直视。田弥弥看着看着,竟已泪水夺眶。

聂飞鸾高声道:“岑参军,闻人公子,都给……本宫住手!”这女声娇柔颤抖,却隐隐含有坚不可摧之势。闻人照花先前与田弥弥有一面之缘,暗觉其声有异不似其人,也先按兵不动。岑暮寒却是电转之下明白透彻,握剑的手一紧,全力配合,为公主拼杀出一线转圜。

聂飞鸾攥住田弥弥的手,对她欣然浅笑,口中却道:“你们要的是本宫。岑参军,便请你随他们过一过招。闻人公子,本宫与你定个赌约,若是一炷香内,岑参军未能杀你阵内三人,本宫就随你一行,如何?”

闻人照花避开脸不愿看,道:“尊驾已回天乏术,又何必徒增伤亡。”再看剑花小筑门下诸师弟,仍道:“也罢,就如阁下所愿。只是愧对诸位师弟了。”

一个绯衣少年脆声道:“闻人师兄不必顾忌我等。我等若畏死,安能被选上参练重花狱阵?”闻人照花一声轻叹,自语道:“为了师尊,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岑参军,请入阵罢!”

重花狱阵为剑花小筑主人,狂花居士沈淮海三十岁时所创,一日功成便与杏林禅寺十八子阵并称唯宗师可破的两大绝阵。沈淮海痛失爱妻,而后得此阵,此阵是他平生大悲,悲在留人不住。是以重花狱阵“重重花影留人住,锁尽痴绝锁尽愁”。

岑暮寒头也不回,步入阵去,背影如一柄长枪。此时天色迷蒙,降下微雨,雨丝打在他白皙的面颊上,双唇姣好若女子。

剑影如潮水涌入,田弥弥屏息看去,但见阵内如有大风,绯衣乱舞如狂花,银剑似白蛇,她虽无武功,也能看出其间说不尽的痴狂决绝,一时半会,竟看得冷汗浸出,四肢冰凉。手腕一抖,放下帘幕,捂住胸口。

便在她移开目光时,一声闷响,一个绯衣少年跌出阵去,喷出一口血雾。闻人照花在微雨中更显忧郁,他身侧一个师弟扑上前救治,掐住脉却一愣,猛地抱住怀中躯体,那少年已气绝身亡。

余下的少年眼中如燃幽火,越发悍勇难缠。他们每个人都挡不住岑暮寒十招,可十四人同进退共默契,便如一个有千手万手千剑万剑的对手,岑暮寒以一双手臂一柄虞候,如何防备。

十三柄剑齐齐向他刺来,他不退反进,以重剑相抗,震伤两名少年,一名少年被如有万钧的剑气击中,竟直直飞了出去。伤及肺腑,接连呕出数口鲜血。一炷香功夫转眼已过,岑暮寒额前垂下一缕散发,那重伤的少年面色青白中带潮红,颤颤巍巍在细雨中从地上爬了起来。

岑暮寒平静道:“我输了。”雨滴与肩头的血混在一处点点滴滴自剑锋滴下。他不拭面上水迹,在阵中拄剑单膝下拜,却是对马车,一字一句道:“末将无用,辜负将军嘱托。”

田弥弥面上无喜无悲,道:“是我辜负母亲嘱托。”浑然不知指甲已在窗格上拧断。聂飞鸾望着她指尖血丝,一握她的手,不言不语,在车柜中取出一顶青纱帏帽戴上,掀开车帘,对外柔声道:“岑参军请起。你已为本宫尽力厮杀,不曾愧对我秦州勇士威名。闻人公子,你我赌的是我随你走,不关他人。剑花小筑辞梦剑是言而有信之人,如今你赢了,本宫可以跟你一行,但要先见到岑参军和我的侍女离开。”

不料此时,一个阴郁柔腻的男声故作姿态地道:“闻人公子怎的手脚这样慢?哦,你在与东吴延秦公主殿下做什么交易么?”闻人照花诸人背后迆迆然绕出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深目红唇,已生着细而浓的眉,偏还挑着眉梢,不是莫冶潜是谁?

他笑容中尽是得色:“人我已经为闻人公子擒来了。”另一个小山一般的大汉木然抱着一个昏迷男子放上闻人照花的马车,将遮住人的白布扯下,露出柔和的面容,赫然是应在春芳苑内的殷无效。

春芳苑花间亭中,萧尚醴面露凄怆。见他难受,乐逾竟随之心中刺痛,暗皱长眉,他连拍三下额头,自嘲笑道:“哈哈,看来我这辈子是改不掉怜香惜玉的病了。”这才道:“殿下,路是你自己选的。世间从无双全法。殿下要称孤道寡,总要舍弃点什么。”萧尚醴听他话虽洒脱却有几分缠绵,恍然醒悟,既惊又喜地举目探去,眼底清波,如含千言万语,道:“先生……你可知我也……”

话未出口,一个侍女扑上前跌倒,慌张跪了,裙裾沾着泥污,却是常端茶待客的云雁,她急切道:“不好了不好了,凌先生,婢子方才不小心推了殷大夫的门,殷大夫留书出走了!”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写着“凌渊亲启”,送雁补道:“太子妃还病着,婢子不敢上报。”

白笺上一行黑字:“与君相处数日,使我信人间真有倾盖如故之事。情根之毒未能为君解除,尚有一事君需谨记。情毒药引必由肌理入,一旦沾染触碰便无可挽回,切记,切记!”落款却是,“殷无效绝笔”。

乐逾眼睛一跳,这殷无效竟留了一封遗书,他要去哪里赴死?他忽一抬头,便见天边呼啦啦一道白影如流星扑来停在亭顶。乐逾振袖一跃踏上三重亭顶,那白雀黑豆般的眼睛直瞪着他落在他手背上。乐逾抽出殷无效留书,萧尚醴仰头,暮春天气空中雪片纷飞。竟是乐逾以内劲那纸书信震为碎片,只听他道:“接二连三出事,说是巧合谁信?”

乐逾又道:“与殿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他身影一晃,在檐上疾射而出,萧尚醴追问:“你去哪里?”几个起落,再不可见。云雁仍跪在地上,大胆回话:“凌先生去,大概是片玉斋殷大夫住的地方……”

乐逾道:“出去。”片玉斋二层轩楼内侍女接连逃走,他一脚踹开殷无效寝室大门,在墙角找到琴匣,面色稍缓。下一刻,毫不犹豫一掌打碎长匣古琴,五指洞穿木板,*琴中剑,正是颀颀。他得颀颀入手,再无挂碍,望着颀颀,道:“世间有你共我,谁可为敌?”一个高大男人大笑着抛开剑鞘,提剑在手出到斋外,反抓白雀投出。

那白雀也如一道剑光刺入云霄,振翅奋力朝延秦公主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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