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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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生两入帝王家,深知天子动怒,已经能让举国上下流一回血,更何况天子之痛、天子之恨?她想让醴儿清醒过来,只是做母亲的私心。谁又知道他是疯好,还是醒好?一旦醒来正视此事,痛与恨前哪有公理是非可讲,只怕害过乐逾的人要死,帮过乐逾的人要死,就连置身事外不管不顾的人都要死,真不知要灭几姓,夷几族。
太后亲令侍女为萧尚醴沐浴更衣,召太医看护。楚宫上下人人自危,瀛洲岛上更是空无一人。
入夜时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轻轻自苍郁松树上落下,涉水登岛。
他身段高挑,肩宽腰窄,披斗篷,戴兜帽,掩去头发与额头,夜色之中款款前行。推门入室,嗅到腐臭味,竟用两根手指在袖中牵出绦带,拉出一只栀子香气的浅黄色锦囊,贴在鼻下辟除秽气。
走到床边,还未揭开包裹尸体的锦被,已经幽然一叹,含笑怅道:“‘天选之人’,不过如此。所谓的大宗师,什么‘大道问情’,还是被情劫玩弄,作茧自缚……乐逾啊乐逾,你不如你母亲多矣。”
他正要掀起锦被,忽觉心跳一滞,那锦被下突然有了悠长吐息声——
激变猝不及防,他来不及抽身,就被一具尸体扣住手腕!正要发出暗器,迟了一步,自那尸体手中一道真气打出,在他身后入木三分。乐逾呼哨一声,一枚烟火弹冲天,以此为号,许多足音*近,大势已定。乐逾一笑,放开他的手,拍打一身污衣坐起。垂拱司诸人都赶来包围,盟鸥馆灯火通明,不多时又有仪仗来,一众高手拱卫,萧尚醴拨众走出,换了天子常服,夜深灯光映照,更显出丰姿冶丽,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
再过片刻,传来一声叹息,藤衣扶着顾三自另一侧走上来,将那深夜来客围在当中。
那深夜来客却不慌不忙,依旧捏香囊轻嗅。方才一番动作,兜帽滑下,露出光洁额头,高挺鼻梁,双目灿若春星,长发微卷,斗篷下是一袭青衫,赫然是北汉舒国师之徒,“小圣手”殷无效。
殷无效一一扫视过乐逾、萧尚醴、顾三,了然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中了你们的请君入瓮之计。”他又一蹙眉,饶有兴趣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乐逾一身血迹,他本就不在意脏污,死过一次,更是不拘小节,在这灯火下上前*近殷无效,越发显得身材高大,举动不羁,道:“其实最早我不知道是谁,我连是否有一只暗中翻云覆雨的手都不知道,只是猜测。”
顾三在狱中数日,寒气侵体,轻轻咳嗽,以丝帕掩口,竖起三指,道:“三年以前,这位乐岛主带着满身麻烦来我春雨阁,与我有三个约定。第一件,借我锦京春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至于第三件——就是一条‘搜神计’。”
殷无效神色微变,仍笑道:“‘搜神计’?”
人间谁可称神?四方君王都不可称神,因为在宗师面前,君王可杀。这世间唯有宗师可以称一句“陆地神仙”,弹指就可在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
顾三道:“各国宗师都自称闭关清修,但却偏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一件事,有一位宗师早已插手天下大势,视世人如蝼蚁,视战国如游戏,设计引周朝提前覆灭,使中原内乱,战祸不休。”
江湖以宗师为顶峰,无宗师就没有江湖。可顾三自从还不是春雨阁主人,只是乐逾眼中昔日对数百年间江湖典故如数家珍,宁愿被潮水卷走,也不愿放开一卷《武林志异》的读书少年起,就隐约察觉江湖中人,修为越高,自视越高,早已不把自己当成凡人。而现存的几座高峰中,竟藏着一个罔顾天下生民,以十万百万人的身家性命为游戏的宗师。这样的江湖,要来还有什么益处?不若釜底抽薪,废江湖,尊王法。天下一统,才对世人有利。
所以他亲见昭怀太子,又舍弃春雨阁百年基业,投靠静城王。乐逾在存江湖还是灭江湖一事上与他观念相悖,但当年定下搜神之约,无论走上怎样的歧路,他们都不会背弃这约定。因为存江湖也好,灭江湖也罢,他们有一点共识:即便是陆地神仙,也不可以在这人间兴风作浪。
殷无效从容不迫,道:“于是乐岛主的天选大宗师机缘,就成为钓出这位在人间兴风作浪的神仙的饵食?”
乐逾仰天笑道:“乐某不信什么‘天选大宗师’,既然那位神仙信,我何妨一试?”
他就拿命来一试。断天君批命,世间要出一位“天选大宗师”。这位大宗师崭露头角,四位已做了数十年宗师的宗师都要黯淡无光,天人五衰,好为大宗师让路。惯以世间为游戏,除自身之外都看作蝼蚁的那位神仙怎么能忍?他势必视天选大宗师为敌。
可天选之人既然是上天选中,那位神仙同样是上天选中成为宗师,自然信天命,直接斩杀乐逾,恐怕要遭天谴。恰好乐逾的命数是“大道问情”,一生的死劫都在一个情字上。要是能顺水推舟,推动他早入情劫,让这情劫来得惨烈,把他毁在情劫之中,就是他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与人无尤。
当年天山蛊王的悬案,仿佛只为把情蛊种到乐逾身上,再用一条命给乐逾埋下年少名高,出手狠辣,江湖中人人忌惮,挑战者多如过江之鲫的隐患。想来是那位神仙的手笔之一。
殷无效眼中犹有笑意,道:“让我来猜一猜,这条搜神计,最难的一点就是确定你们要找的那位神仙,是四国宗师里的哪一位。”
北汉舒国师,南楚思憾大师,东吴血衣龙王,西越狂花居士,人人都在闭关清修,人人都不露面。唯有通过亲传弟子的动向推测。
殷无效轻拍额头,轻松续道:“我固然每件事都像在害乐岛主,可我所做的事中,一半是机缘巧合,不一定有恶意,另一半则是萧陛下指示,要怪也要怪他。你们实在无法确定是不是我,至于其他宗师的弟子,善忍暂且不论,闻人照花看起来也处处针对你乐岛主,同样可疑。你们唯有走到最后一步,明知‘徒劳’的解药有问题,仍吃下去,以死诓我来查验。”
乐逾戏道:“乐某祖传一条压制毒性的法门,殷兄既然对我提过乐游原,就该知道,乐游原可是周始皇帝亲眼看他饮下毒酒,还能逍遥海外十余年,寿终正寝的。”
那一种功法是数日前梦入太虚幻境见乐游原,乐游原传授给他,用后自有弊端,只是也无暇多虑。殷无效颔首道:“原来是家学渊源。”
他转头见萧尚醴面如雪色,乐逾所言……明明什么也不曾忘记,他竟没有忘……一件事也没有忘!萧尚醴思及此,心中痛恨,所以方才一直无话。殷无效看向萧尚醴,笑道:“萧陛下这几日下来,也是做得一场好戏。”
乐逾见顾三之前那夜,乐逾对他说“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如有所指,其后萧尚醴模糊睡着,却在梦中见乐逾对他说:“明日将有大变,不管出什么事,信我。”
乐逾那样爱他惜他,又怎么会毫不提点,就服毒诈死。他的逾郎怎么会忍心诛他的心。萧尚醴面色仍如冰雪,却骤然一笑,知晓乐逾并未失忆,记得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心如死灰,仍旧容色冶艳,仪态端然,声音虽还略哑,却已经不嘶涩,轻飘飘道:“若不是怕他不喜欢,再顺势杀上一批人,就更*真了。”
殷无效笑道:“萧陛下与我同样被蒙在鼓里多时,我却更同情萧陛下,乐岛主对萧陛下的深情,也可能是为这搜神计做的戏。”
萧尚醴神色一变,殷无效说中他的心病,他怕乐逾对他的深情是因为他美貌,因为有情蛊,已经让他备受折磨,如今又添一项搜神计。殷无效的用心昭然若揭,萧尚醴心中烦乱,想着乐逾,更厌恶殷无效,柔声道:“寡人从没不信过他,也从没信过你。”
他只信能被他掌握的人,殷无效无所求,唯有一条半真半假的“钟情顾三公子”,到头来此地无银一句“万般错都在我”,反倒把顾三推出去。
殷无效道:“敢问一句,诸位想如何处置我?”
顾三与殷无效毕竟一场相交,还曾为他所谓的倾心左右为难,此时移目不言,藤衣握住他的手。乐逾面容被灯火照亮,浓眉一抬,肆意道:“无非借殷兄人头一用。尸首归还北汉,乐某手上有舒国师两位高徒性命,想来宗师应该会赐战。”
殷无效这才讶然,神情却是说不出的畅快,竟大笑道:“你要挑战宗师?”全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乐逾越发狂放道:“有何不可。”
世人以为宗师是神仙,只能跪拜,他却要约战宗师。殷无效深深看他一眼,笑声难遏,无人敢上前打扰。这空谷幽兰一般的美男子犹如数十年没有开怀动意过,直笑至眼角有一星半点闪烁泪痕。之后却一转身,看向乐逾,目光幽深,道:“你们至今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能诱出我来全凭侥幸。也罢。”他扬起颈,颈项如一只仰首的鸿雁,手向后脑摸去,捏住什么,盯着乐逾笑道:“我等你。”
——猛地一拔,整个人如一只布袋砰然倒地,灯下那张脸庞仍莹白如酥脂,高额挺鼻之间却裂开一道血痕,一直裂到天灵盖,又裂到脑后扎针处,犹如从头顶被剥下皮。他手中滑落一根长针,半根针上红白交杂,是血浆脑髓。天灵盖中钻出一只小虫,顺着裂痕几爪并用爬到鼻骨上,不多时就淹在黑血里死了。
垂拱司之人唯恐有异,早已团团护住萧尚醴。乐逾俯身查看,顾三也分开诸人,在藤衣搀扶下上前,只是见这一幕,不由闭眼。玉兰一般柔婉丰盈,又有白玉为骨架的美男子顷刻间变成残破皮囊。藤衣却面不改色,径直对乐逾道:“乐岛主看来,是尸虫?”
乐逾道:“你我只看得出是尸虫。”藤衣蹙眉,向垂拱司手下说了一句,那人自腰间抽出兵刃,藤衣将那虫子一挑勾在刃上,用一条手帕托住,送到顾三眼前,顾三这才睁眼看过,脸色略白,沉吟道:“有三、四年了。”
尸虫入体,以脑髓为食,人就已经是活死人,不由自主,只能做人傀儡,说*控他的人想说的话,做*控他的人想做的事。乐逾双眉紧锁,想起昔日嘉陵江上一战,莫冶潜那几名傀儡婢。他*控傀儡之术只得皮毛,自是远远不及他与殷无效共同的师尊——那位北汉宗师舒国师。
顾三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稍有安慰,低低道:“原来他已经死了。”那个与他当年一场相识的人不是一开始就心怀鬼胎,而是……终究敌不过世间翻云覆雨手,三、四年前就死去。乐逾道:“难怪。”更夜园一役之前,殷无效留给他一封遗书。推算尸虫入体,他成为傀儡的时日,那封遗书是殷无效真正在与他诀别。真正的殷无效死时留下过线索,当时却无人留意,仍是让那个终日含笑与世无争的美男子悄无声息地死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而万里之外,北汉都城昆城外,国师修行之所名为天阙,天阙第九层已在云中,高不可攀,奇寒刺骨。第九层露台之上,放置一架机关铜鹤,鹤背可容三人同乘,深夜时分,铜鹤羽翼上已满是白霜,它犹如活生生的鹤一般自发地打开翅膀抖干。
露台内帘幕厚重,地面铺设厚毯,没有一丝的风,香炉里细细白烟丝丝缕缕上升,忽然之间,烛焰平稳的尸虫灯熄灭,灯灭则虫死。在灯旁圆台上盘膝静坐的仙人醒来,犹如自梦中回归现世,自顾自身,长发及腰,衣衫宽大,他目光几变,唇角露出笑意,伸出手来,一柄鱼皮为鞘,细密鳞片闪耀银白光芒的剑被内力驱使,自高处飞入他掌中。
天阙骤然灯火通明,铜鹤展翅被许多都城中的北汉人见到,那只铜鹤单腿而立,如同入眠时国师就在闭关,而展开双翅,仰颈欲鸣,则是宗师出关,神仙临凡之兆。深夜之中,见者皆面露喜色,癫狂之人更通宵顶礼膜拜。更有信使往北汉宫中通报,北汉王斋戒沐浴,又令宫中鸣钟点烛,以香花铺洒神道,拜迎国师。
楚宫内,盟鸥馆外,仍是险要处都有护卫把守,手中火把熊熊燃烧,馆内几人却都一时不说话,火光穿窗透户映在他们脸上,唯有殷无效的尸体还在流血。
良久,顾三道:“你真的要约战宗师?”事情至此,北汉国师已经用殷无效之死向他们展示宗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殷无效身边人都是春雨阁顾三公子、蓬莱岛主这样的人物,可殷无效从来不曾暗示求援过。或许在他看来,任何人在他师尊面前都不堪一击,向别人求援只会将旁人拉下水。只是他在独自一人等死,甚至比等死更惨,等着尸虫在体内生长,自己变成一具傀儡时,沉默中该是多绝望。
此夜之前,顾三认为乐逾有一两分可能在与宗师之战中活下来。经过这一夜,那一两分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无力。他们都是凡人,凡人若想挑战神仙,结局只有丧命与绝望。
乐逾转头看他道:“若你是我,你战不战?”
这一问入耳,依稀有十余年前,酒酣耳热秉烛夜谈时的影子浮现眼前。顾三只觉眼热,他眼睛本就不好,此时更是看不清,迷蒙中对上乐逾面容,不再是英伟的男人,而是将他看作昔年把臂同游,神采飞扬的少年,又好像自己也还是气愤江湖人自视甚高,视庸庸碌碌的世人为蝼蚁的少年,顾三模糊笑道:“我若是你,我当然战!”
——纵是天上神仙,也不能入这人间为所欲为!昔日定下搜神之约,言犹在耳,又怎么能在此时退却。
萧尚醴见乐逾神情,心知再说无用。在众人面前,他是大楚天子,叫不出一句“逾郎”。他迈步上前,顾三也退后,前倾身体行礼。萧尚醴双唇微动,出不了声,镇静道:“乐岛主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还是你其实……根本没有忘记过?”
乐逾道:“我曾说过海棠适宜灯下看,萧陛下比海棠更宜灯下看,我就在那一夜想起。”
那是他反问乐逾,谁是夫谁是妻,乐逾抱他在怀直到天明那一夜。那是他在乐逾失忆后第一次告诉他,自己乳名“幼狸”,又在他肩头狠狠咬下一块肉那一夜。
乐逾向他面前走去,只有一步之遥,道:“把颀颀还给我。”萧尚醴侧过脸去,令人捧剑上来。乐逾拔剑出鞘,竟手掌握住剑锋,挽袖露出手臂上九星钉,在臂上划出十字,把那两枚九星钉用剑尖挑出。
叮地一声,长钉落地,滚出血痕。九星钉刺入体内手法各不相同,乐逾数日之间只能想到强取其中三枚的方法。但服下“徒劳”解药,七枚九星钉又去了三枚,内力恢复十之三四,有颀颀在手,无论是谁,他都有一搏之力。
乐逾撕衣裹伤止血,萧尚醴道:“你要去哪里!”他已经提剑向外,一路上无人阻拦。萧尚醴知道他想起种种事,想起自己怎样待他,居然连命人拦他都做不到,亲身追上。
到盟鸥馆外,乐逾转身望那跟着身后的美人,萧尚醴容貌仍端丽美艳,双眸中却如燃幽火,强压急切。他已经猜到乐逾要做什么,捉住他衣袖,道:“我答应让你走,只要你养好伤,宫外许多江湖人要与你为敌,你若不先养好伤——”
他素来看重仪态,如今只为留住这人,即使抓住乐逾衣袖,也低头片刻,就垂袖放开,不敢显露痛楚畏惧。乐逾抬起手,可手上既有伤痕又有血迹,粗糙肮脏,怎么能触碰他最怜惜深爱的人。他举手在空中,没有真抚摩上萧尚醴细腻的肌肤,道:“幼狸,世事不能尽如你所愿。”
萧尚醴怔怔看着,见他转身踏水而去,身影翻出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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