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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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站了片刻,道:“去请太后的是你?”在深夜中眸光扫向苏辞。

太后说过十日,听萧尚醴提到十日的唯有她。苏辞低头道:“是。”她既然敢做就甘愿领罪,却不料这位陛下道:“做得好。”

乐逾自楚宫脱身,锦京之大,该去往何处。他内力只余三四成,轻功身法难免露出行迹。不及天明就察觉有数人跟在身后。

他向郊外山林投去,林中有一潭水,黎明时粼粼泛着天光。这高大健硕的男人跃入潭中,只如蛟龙入水。他在蓬莱长大,水性自然不差,闭气沉入潭底,转身就见一只东吴女郎的歧头鞋打着旋落入水中。

乐逾当即一哂,在那绢鞋落地前游近,展臂抓在手中,仰面出水,弄得潭面上水花乱溅,有人嗔道:“乐岛主弄*了人家的裙子!”

乐逾道:“龙女也会畏水?”那女子容貌娇美,身段婀娜,坐在潭边翘起一只小巧的雪足,足上不着罗袜,在这将破晓的夜色中白如嫩藕。五个趾甲染了蔻丹,好似一点点红花瓣。她双眼如同一柄钩子,向乐逾一勾,道:“真要吓煞人了!才几天不见,乐岛主变成臭鱼烂虾了,谁晓得你身上甩下来的水是不是臭的呢!但你既然拿了人家的鞋子,就要为人家穿上。”

她美得如芍药芙蓉,身怀有孕,不招人留意的以手扶背,弯不下身子。乐逾乐意效劳,为美人折腰,握住她的足弓,将那只翘如意头的绢鞋套上。她神色悄然一变,见乐逾一身*衣贴在胸膛上,不断滴水,可他递来的那鞋却已烘得半干。她与乐逾都知道,有来者不善的江湖人士跟在乐逾身后,若非她骤然横插进来,只怕已经开战,他却在此时……耗费内力为她烘鞋。

蔺如侬眼波恰如水波晃动,道:“乐岛主,你真是我生平仅见,第一怜香惜玉之人。”这话说得十分含情,她以手掠鬓,侧面本就娇艳,玉指乌发更是娇艳——变局却在这大美人最娇艳的刹那间!翻腕射出一枚珠花,那珠花三裂,但听林木后一声痛哼。她眉尾一挑,道:“世上怜香惜玉的男人本来就少,我怎么能依得一干子猪狗小人多打杀一个。”

当即胭脂鞭甩出,颀颀出鞘,一场混战。追在乐逾身后的南楚江湖人士都为将他置于死地而来,他们只当自己参与过春芳苑之围,与蓬莱岛主已经结下仇,蓬莱岛主却自楚宫中脱身,若是他因祸得福,日后登上宗师境界,秋后算账,自己岂不是唯有死路!

人人自危,故而集结了一众人,打除魔卫道的旗号追剿蓬莱岛主。南楚江湖人士里也有几个离小宗师只有一步之遥的人,若在平日该不是乐逾或蔺如侬的对手。可她身怀有孕,乐逾只剩三成功力,又有“徒劳”解药的余毒未清,乐游原教他的方法只是压住余毒,留待日后运功*出,此时妄动内力,反而催动毒性。

那毒性又引得内力在体内乱行,乐逾本已走火入魔,散去武功也保住他神智,如今心中又生出嗜杀之念,不怒反笑,道:“每次与大美人相见,乐某都要倒上一霉,果然最难消受美人恩!”

蔺如侬拎鞭在手,娇喘道:“小女子不介意一尸两命奉陪,你乐大岛主反来嫌我晦气,好没得良心!”只听咔咔数声,胭脂鞭如一条红龙,卡断一个五十余岁男人的颈脖,一柄刀向她砍来,砍伤香肩,她却眼中含媚,道:“你敢伤我?”

那刀客一顿,想起她可是东吴宗师的独女,且是那位以杀证道的宗师!心胆一寒,就被她一鞭扫过双眼,眼珠剧痛,鲜血长流,不由痛叫咆哮。有人向她身后偷袭,却身体一僵,后心冰凉,被颀颀捅透,剑柄一转,剑尖滴下一串血,乐逾毒性将要抑制不住,内力错乱,却长笑道:“乐某记得大美人心高气傲,从不肯借宗师之势!”

蔺如侬咬牙切齿笑道:“小女子毕竟是个女儿家,娘亲教过我,女儿家行走江湖,什么规矩都不要讲。必要时难道亲爹不拿出来用么?”

几十招下,围攻这两人的人使一个缠字诀,依仗人多,要拖到他们力竭。这二人一人毒发,一人身体愈发沉重,各自负伤,招式却越发狠辣。乐逾眼前刀光一闪,自那刀光上见身后有人发暗器偷袭,颀颀却已刺入另一人肩胛,他身上戾气越发浓重,双眼一厉,道:“找死!”剑鞘三分之二没入那发暗器之人腹中,带出一蓬血肉。被开膛破肚的人一撞到蔺如侬眼前,被胭脂红影一荡扫开,蔺如侬胸前被肩伤流血染红,嗤笑道:“谁叫你死来这里?”

这二人对答间渐生邪气,乐逾已被重创,却大笑道:“劳大美人担待,下回请你喝酒!”蔺如侬鼻端哼一声,道:“看这些酒囊饭袋,倒尽了胃口,乐岛主还与我提什么酒!”乐逾道:“那就唯有请大美人饮血了!”削掉一颗头颅,那脖颈断口处血流不止,恰似酒坛倒出酒来。

蔺如侬竟灿然一笑,色若春花,正待一步错开,腹中疼痛,难以支撑,长鞭失手,没能将一个男人挡在几尺之外,却见剑锋闪亮,腰间横来一条手臂,乐逾揽住她,一条金锏落地,颀颀捅穿那人咽喉,喉头热血洒在乐逾侧脸上,他眼前一片猩红,头痛欲裂,只差半分就要再度入魔!

猛听得听一声巨响,犹如雷声滚滚,天崩地裂,这山间林木都在摇晃,许多人抱头惨叫,耳鼓震伤,双耳中流出细细的血。乐逾揽紧她,却听一个声音传音入密,道:“随我来!”

那一声震散乐逾的杀意,他如从梦中惊醒,长眉紧锁,刚才竟什么声音都不曾有过,只是劲气震荡,令人以为有暴雷声在耳边响起。于默然中起惊雷,他在寒松寺下山道间曾领教过,这是禅宗六能之一——“一默如雷”。这回施展的人只能放不能收,威力虽大,却远没有当时那僧人修为高深。乐逾一把挽住蔺如侬,让她娇躯倚在自己身上,循传音之处奔去,不过几步,就见到一身破旧袈裟,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那和尚开路,乐逾拥她飞出十余里,蔺如侬一张面庞银白,微微渗出汗珠,此时双唇才算有几许血色。她抬头察看乐逾,顿时一惊,道:“你!”

乐逾已经毒发,单膝跪倒,以真气护住心脉,再看不清脸上神情。

乐逾醒来时是被水泼醒,周身衣衫全*。一座佛塔映入眼中,竟是到了金林禅寺内。

他眼前是一道黄墙,墙上垂下石榴色的留仙裙裾,两只歧头履如雀鸟一般偶尔一晃,蔺如侬笑语道:“哎呀,乐岛主可算醒了!”

乐逾另一侧,盘膝坐着一个大和尚,一身破烂僧袍半敞,露出的胸膛背脊上有几道血痕,却是乐逾初入锦京时拜访过的假和尚公孙子丑。三年未见,再见时出手相助的还是这故人。

乐逾倒在泥地上欲笑,扯动身躯,这时才觉得背后隐隐作痛,衣衫已经被磨破。公孙子丑爱剑如命,颀颀剑鞘被他乐逾用于伤敌,公孙子丑捡了乐逾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失去剑鞘的剑用最好的衣裳仔细包裹,藏在怀中,却把乐逾当成死人一路拖拽。中途又被那一干江湖人物拖住,公孙子丑为拦住乐逾的仇敌,把乐逾扔给蔺如侬,蔺如侬哪里扶得住他,索性更把他当成一只大麻袋在山林间拖动。

乐逾体内真气乱涌,余毒本来压在丹田,此时也已扩散,他仰躺在地上,却谈笑道:“公孙子丑,我欠你一个人情。”

公孙子丑眼睑颤动,低下头不说话,忽听得有意放重的脚步声,之后一声佛号,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悔妄师侄,先去疗伤吧,我与师兄绝不会对乐檀越不利。乐檀越,实不相瞒,主持师兄早就想与檀越一见。”

乐逾暂时动弹不得,那僧人上前,一身旧衣浆洗干净,眉目平和,年四十许,就是数年前执意点化他,与他打赌使狐狸猛虎皆听服佛法的僧人——这僧人原来是南楚宗师的师弟!

乐逾向那佛塔一望,哂道:“那为何上次我来,宗师不愿赐见?”思悟低眉道:“前次檀越到访之时,时机尚未成熟,若是师兄与檀越相见,出言提点,反而会被北汉国师察觉。”

和尚说“时机未到”“要看机缘”最可笑,乐逾扬声嘲道:“于是老和尚就要做事后诸葛,雪中送炭,让我不得不欠金林禅寺一个大恩。好一个大慈大悲的佛门,救苦救难的宗师!”

蔺如侬娇笑一声,一双妙目在乐逾与那思悟和尚之间游曳。思悟仍是一派谦逊,道:“檀越既然能定下搜神之计,不信世上任何一位宗师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檀越身上的毒和伤需要一位有宗师修为的人相助,檀越是否愿意让师兄助你?”

乐逾想笑却笑不出声,道:“有便宜自然要占!”蔺如侬笑得前仰后合,思悟只合十一礼,道:“请。”

乐逾朝公孙子丑叫道:“拿来!”公孙子丑仍如一块岩石,却把颀颀向他扔去。乐逾以无鞘的剑撑起身体,蔺如侬一扭身轻轻飘落他身前,十分妩媚,道:“你们寺内的宝塔,乐岛主一个男人去得,不晓得小女子一个女人去不去得?”思悟肃容道:“佛法面前,岂分男女。女檀越到此即是有缘,去与不去请自便就是。”

这一行三人,为首的一个衣着洁净却破旧的中年僧人,当中是一身泥污,身材高大,步履蹒跚的男人,最后则是个婷婷袅袅的娇娘。

佛塔是一座圆塔,内里如一座中空的山。塔内左右两侧,竟是两壁佛窟,各有几十洞,每一洞中一座石雕莲台,莲台之上尽是如思悟一般的禅宗苦修僧。佛窟之间的石壁上浮雕纹饰,绘满壁画,又凿出许多放置灯烛的小洞。因那塔顶投下的日光只能照亮塔底十丈,日光不能及之处烛火摇曳,一众僧人样貌各异,都有一种庄严慈悲之色,双目闭合,不见不听身外事,默默诵经不止。

而佛塔天顶,留出一个圆洞,日光投入塔底对应的圆池,那池中几片荷叶浮在水上,荷叶间有一支红莲,一支白莲,皆含苞待放。日光照耀,莲池里的水澄澈空明,洁净如无物。莲茎犹如浮在空中,圆盖般的绿叶与红白花苞都朦胧如隔雾,亦真亦幻。

久闻金林禅寺有“双莲”,由禅宗高僧自天竺携来莲子种成,六十年一开落。莲花未开时一红一白,盛开则在弹指间转为金色。乐逾与蔺如侬都是江湖中博闻强识之辈,四目都投在那莲池莲花上,心中暗道:这就是那传说的莲花?

迟了片刻,才惊觉四面佛窟中一个个苦行僧修为都不可轻视,至少有三人已到小宗师巅峰。乐逾迈步走到莲池前日光下,隔着十丈莲池,那伸在水面上疏影薄雾的红白莲花苞后,一个布衣僧人结莲花座,两腿交叠,足心向上。

整座佛塔内高手无数,唯他一人风清月白,手中握一串数珠。那僧人隔着莲池抬起头来,乐逾与蔺如侬皆面露诧异。南楚宗师思憾大师是那思悟和尚的师兄,应该在半百之年,却因为他二十余岁就登上小宗师境界,又仅用三年,就成为宗师,至今容貌如三十余岁。

那僧人双眉平展,若是笑时嘴角上扬,该很可亲可喜。但他虽生有一双合该含笑的桃花眼,却有一种经历过悲苦的平淡,纵是微笑,也只剩悲悯。

乐逾与蔺如侬双亲之中都有一人已有宗师修为,当然不会为思憾大师年过五十犹不老而诧异,这二人所惊的,却是这思憾大师面上有长长一道伤痕,自左眼角到右嘴角,横穿鼻梁,破了他的相。那伤痕年深日久,已经长成白痕,看伤势却是由簪钗尖头那样的利器划出,划出时手还在颤抖。

是谁,伤得了宗师?对宗师而言,旁人只是蝼蚁,蝼蚁如何伤人?乐逾尚未出言,思憾大师慢慢道:“听思悟师弟说,乐檀越喜与人打赌。既然如此,我与檀越赌一局——我可以为檀越*毒,取出至少两枚九星钉,恢复檀越八成功力。但乐檀越纵使恢复功力,在破除心魔,重归正道以前,也绝对走不出这座佛塔一步。”

乐逾语调更低沉,道:“原来南楚宗师也想困住乐某!”思憾只握住数珠,道:“那么乐檀越赌是不赌?”

乐逾将颀颀插在地上,手虽在抖,却将剑身一半*地砖,负手环顾壁画上诸天神佛,禅宗诸位隐修高手,越看越是无所畏惧,长笑道:“自然要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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