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起銮后,婉兮极快平复下来,与语琴一起,二人专心一志地只为小十五种痘之事筹备。
除此之外,这天下其它所有的事儿,都可暂且放在一边了。
二月二十三日,圆明园司房首领太监陈义卿,带领彩子匠和搭坊人等,至“天然图画”岛上,于五福堂前,以及“竹深荷静”,乃至东西游廊等各处,悬挂彩子、搭设彩坊,将整个“天然图画”又营造出一股子喜庆的气氛来。
这股子喜庆,倒不亚于过年的时候儿。
与此同时,圆明园打扫处的首领太监,也已带人将种痘所需的供桌、围屏、青毡、红毡等一应陈设用品,布置停当。
只等明日,小十五正式种痘了。
打扫布置完了,桂元亲自去回了婉兮和语琴。
两人挽着手,一同又踏上“天然图画”的小岛。
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这已经不是姐妹情深之意,而是——互相扶持,互相的鼓励。
皆因,两人心下,谁敢说就妥帖了去?
在“天然图画”码头下船,一抬眼便看见这“天然图画”岛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极了,婉兮和语琴却没办法被这喜庆的气氛影响,两人却反倒更忍不住了心酸。
语琴就更是一垂首,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九儿你瞧啊,这次第,倒是与那年小鹿儿种痘的时候儿,一模一样去。”
婉兮也极力地忍住难过,抬眸定定凝视眼前的一切。
这里曾是她在圆明园里的寝宫,是皇上独赐给她居住的小岛,是这后海周遭九个小岛里观景最好的一处……可是因为小鹿儿的离去,她便连这里都无法居住下去。待得皇上将她挪进“天地一家春”去,她便是再踏足这岛上,心都是哆嗦的。
可是此时,陆姐姐已是因思念小鹿儿而泣不成声,她便怎么都不能再表现出半点的哀戚和担心来。
她只能冷静,只能笑。
婉兮便扶住语琴,轻声道,“姐姐看啊,这张灯结彩的模样儿,可有多喜庆?真好看啊,真喜庆,这是不是正是皇上所说的‘嘉庆’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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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婉兮如是说,语琴便也微微怔了怔,抬眸四望。
虽说还是落泪,却终究因这一愣怔,暂且从悲伤里抽身出来些儿了。
语琴举袖拭泪,“嗯。嘉者,吉庆、欢乐也。这眼前如此喜庆热闹,自是正和‘嘉庆’二字。”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姐姐便别再落泪了。这样的嘉庆之时,咱们理应陪着圆子,笑对这一切。”
语琴便也是匆忙点头,“我明白的。我只是,只是……”
婉兮何尝不明白,语琴终究还是没能放下小鹿儿去。婉兮所诞育的两个皇子,都是交给陆姐姐抚养,可是小鹿儿却是在这里种痘而薨,再抬眼看见眼前这跟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喜庆去,陆姐姐自终是担心,怕当年的一幕再度重演。
婉兮高高扬起了头,坚定道,“不会的!姐姐忘了,即便同是在这岛上,还是要在五福堂里种痘,可是小鹿儿走后,咱们啾啾不也是平安送圣了么?她们都是我生下来的孩子,啾啾还是女孩儿呢,圆子的体质本该比啾啾更好,咱们理应放心,圆子必定能平安顺遂!”
婉兮的坚定,终于也给了语琴力量。
语琴也是扼腕道,“你说得对,皇子本应该比公主身子骨儿更硬实!小七和啾啾也都是在这儿种痘的,俱都平安,小鹿儿和圆子本应该能更稳当的!——若不是被人所害,咱们小鹿儿必定没事!”
“那小鹿儿的离去,便不是天意!此时咱们只需帮圆子防住那起子小人,相信上天必定会护佑咱们圆子!”
婉兮深深吸气,抬眸望向高天,“皇上正月里,特地叫咱们重看了他当年的那份心愿,‘榑木初晖少海红’,皇上在那会子已是将自己立太子的心愿作为新春的祈愿,禀告给了上天。皇上是天子,相信天帝自会护佑。”
婉兮缓缓走到五福堂前,抬眸看五福堂窗外那株颀长秀雅的玉兰。
“况且……皇上他就在这儿啊。皇上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都守护在这窗边儿啊。皇上便是每年二月都得谒陵去,便是不能每次都陪在孩子们身边儿,可是皇上却从没从孩子们身边儿远去——故此,虽说这五福堂里曾有过叫咱们伤心的过往,可那不是天意,更不是皇上的粗失,所以咱们不该再怕这儿,更不能因为过去的事儿,就不相信皇上了。”
婉兮说到这儿,也已是落下泪来,“姐姐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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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看见婉兮落泪,心下既难过,又自责。
她连忙止住了自己的悲声,忙抽帕子来替婉兮拭泪。
“瞧我,这四十岁竟是白活了……你是两个孩子的亲娘,孩子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便是有幸抚养他们,可是我的心痛又如何与你相比去?”
“我这又何苦反倒惹你又难受起来?”
婉兮便也扯住了语琴的帕子,使劲儿地笑了出来,“姐姐不难受就好了。就当我方才是——苦肉计呢!”
“呸!”语琴无奈啐了婉兮一声儿,“你那哪里是苦肉计,你才是实打实地割肉之痛啊。”
婉兮忙抱住语琴,“我的好姐姐,咱们都不哭了,便也都别说这些了。咱们得替圆子查看周全喽,叫他明日挪过来种痘,便一切都是稳稳妥妥的。”
桂元瞧着婉兮和语琴两个落泪,也不敢说话,这会子好容易见两位主子破涕为笑,这便赶紧上前打千儿回禀。
“回贵妃主子、庆妃主子,皇上有旨,十五阿哥种痘,必须万无一失。若万中哪怕有那么一丝儿失了,那奴才就得提着脑袋去见皇上……”
“回二位主子,奴才奉皇上的旨意,不敢不加一万个小心。奴才专门儿从打扫处、熟火处、景和门及御花园,抽调了四名勤谨能干的瞻礼首领,以及四名瞻礼小太监,专门负责轮流值班坐更,昼夜随时伺候十五阿哥的衣食起居。”
婉兮明白,这说的就是种痘期间,近身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坐更太监了。孩子的安危,除了在太医手上,其实更在这班太监的手上。若太监有一个怀异心,那孩子就必定没跑儿了。
婉兮欣慰点头,“既是桂元总管你亲自挑选的,我自放心。”
桂元恭谨一笑,“……奴才明白,十五阿哥身边儿除了坐更太监必须牢靠之外,奴才说句不敬的,太医们那边儿也得抽只眼睛盯着才行。”
“不过奴才只是宫殿监的总管,管不得太医院这班大人们。不过奴才也不敢有半点的疏失,这便从御药房里选拔了一位首领,以及一个小太监,叫他们陪着太医们一起看诊用药。”
“他们啊,虽说医术上不敢跟太医们相提并论,可是好歹在御药房里伺候的日子久了,于这医术药理的,全都门儿清。尤其太医们便是要开方子,药材却必须都得从御药房里出,绝不准从旁的地方儿来的,他们自然都对这些药材了若指掌,料太医们也不敢动旁的心眼儿去。”
婉兮心便一缓,赞许地点了头。
桂元又道,“除此之外,奴才叫自己手下的两个小徒弟儿,专门负责跑腿联络之事。这两个小徒弟儿,是奴才从小带大的,奴才说一,他们绝不敢想个二去。贵妃主子便请放心,这‘天然图画’本就是孤岛一座,进出联络都由他们把着,这便不管是外头谁想传话给太医、坐更太监们,奴才也敢确保,一个苍蝇都飞不进来;而咱们不想叫外头人知道的事儿,更是一笔一划都飞不出去!”
听到这里,婉兮心下终于有些明白,皇上为何单叫一个有些陌生的桂元,来总管小十五种痘之事。
原来这个人竟然周全仔细若此。
婉兮终于展颜微笑,“桂总管安排得甚详,倒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周到。桂总管,有劳你了。”
桂元忙跪倒谢恩,“奴才岂敢。”
桂元退去,婉兮攥紧了语琴的手,“姐姐方才听见了吧?皇上当真安排得周详,便是咱们想到、没想到的,皇上启程之前,已是都帮咱们想好了。”
语琴终于点头,“……那我便,先带着圆子过来转转。也省得他明天冷不丁过来,再害怕了。”
当晚,婉兮便听玉蕤来报。
“姐……庆姐姐搬进‘天然图画’去了。”
婉兮心下一颤,却也用力点头,“陆姐姐是担心,圆子明儿挪进去会害怕,陆姐姐这才要亲自搬进去陪着他。陆姐姐对圆子的心啊,一如当年对小鹿儿一般。有陆姐姐这般用心,我便也能放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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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四日,婉兮和语琴,带着小十五登上了“天然图画”的小岛。
小七、啾啾、拉旺等几个孩子也非要都跟来。
这几个孩子终是都种过痘的,想来也不妨事。再说有他们陪着,小十五也能更欢快些。婉兮便都带着来了。
孩子虽说还小,可眼睛却都是最“毒”的,一见岛上这架势,小十五便觉着不对劲,伸手死死攥住婉兮的手,“额娘,你别走。”
婉兮紧咬嘴唇,心就如同被撕扯着一般地疼。
语琴赶忙儿蹲下,抱住小十五,“圆子别怕,庆额娘陪着你一起在这儿。”
小十五抬眸望住婉兮,还是不肯松手,“我要额娘和庆额娘都陪着我,谁都别走。”
婉兮心下一颤,眼泪险些跌下来。
小七咬着嘴唇看着,忙上前扯住小十五,顺势将小十五的手从婉兮袍子上扯下来,攥进她自己手里去。
“圆子你跟我来,我领你看看咱们这从前的家!”
语琴有些担心,挑眸看婉兮,婉兮却点了头。
孩子们的心事,兴许还是孩子们来解,才是最好的法子。
小七领着小十五的手走到五福堂窗外,指着窗内道,“你知道么,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不光我,还有你九姐……当年额娘就住在这儿,春天带我和你九姐挖竹笋;夏天就到莲塘里采莲花;秋天就爬到楼上看西山暮色;冬天还能在这岛上直接到后湖上去玩儿冰!”
小十五听着就傻了。可不是嘛,比他大的几个孩子里就他不是在五福堂出生的,其余几个都是。
拉旺也走过来,蹲下与小十五说,“你七姐姐说得对,这里原本就是咱们在园子里的家。不陌生,你不必害怕。”
小七朝拉旺盈盈一笑,抬手又指着窗外的玉兰,“圆子你瞧,皇阿玛!”
小十五满心欢喜地抬头去看,还以为当真是皇帝回来了。可是待得抬头一看,竟是一棵在这二月里还有些光秃秃的树,这便傻了,跑过去一把抱住树干,竟哭开了,“皇阿玛,你怎么变成树了?皇阿玛,你快变回来呀……”
小十五这般的童言童语,说得在场所有人又是笑,又是伤感。
啾啾咯咯笑了,腾腾跑过来,抱住小十五,“圆子真傻,皇阿玛才没变成树呢!”
啾啾调皮,回头瞧见福康安,便指着他叫,“圆子你瞧,皇阿玛是被他给关到这棵树里啦!”
福康安的性子,一向没什么不敢扛的,更何况这会子是对着小十五这么个两岁大的小孩儿。这便一抱膀儿,也不解释,反倒一副“我看你能拿我怎样”的桀骜模样儿。
小十五便恼了,朝福康安举起胖胖的小拳头,“你敢!”
这么一闹腾,原本挺伤感、挺隆重的仪式,倒成了一帮孩子的过家家儿了。
婉兮无奈走上前来,忙抱住小十五,柔声哄着,“别听你九姐瞎说……你九姐啊,是欺负你小,逗你玩儿呢。”
小七也连忙摁住啾啾,不准啾啾调皮,扭头瞪福康安一眼,“你的嘴这会子又长哪儿去了?也容得啾啾这么编排你……平素与我拌嘴,那是一个顶八个,啾啾说你,你就哑巴了。”
福康安这便傻了,盯着小七,急着解释,“我……我不是;我、我没有啊。”
小七恼得跺脚,“还说!我自个儿有眼睛,我看得真楚。你还不认,当我是瞎的不成?”
福康安无计可施,急得原地都要蹦起来,末了只能狠狠一指啾啾,“都赖你!从小到大,你就知道害我!”
还是拉旺连忙扯了扯福康安的手,轻声提醒,“那是公主……如今咱们都已长大了,已是君臣有别。”
福康安这才只得咬了咬牙,瞪了啾啾一眼,退开到一旁去。
啾啾终究也还小,这会子还不到五周岁呢,便也没将福康安的急赤白脸放在心上,只拖着小十五的手咯咯地笑,“圆子你瞧,保保哥哥翻白眼儿啦~”
小十五也终于高兴了起来,使劲儿点头,“像个大白眼泡儿的金鱼……”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这会子竟又都笑起来了。玉蕤便赶紧走过来,哄着一班孩子,“好啦,我的阿哥、公主们,时辰快到了,咱们一起陪十五阿哥进五福堂里玩儿,好不好呀?”
一帮孩子便都往里走,玉蕤回眸冲婉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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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吉时已到。
此时已是日暮斜阳,夜色宛如青纱,徐徐垂下。
这样柔软的夜色,也滤去了这种痘仪式的紧张和庄严去。
申时初刻,桂元已经带着几位太医捧着盛装天花喜苗的瓷瓶,到“诸天总圣”的供桌前,供苗、拈香行礼。
在这“诸天总圣”的供桌上,摆鲜果五碗、干果五碗、清茶三盅;以及供菜五碗、饽饽五碗、玉露霜五碗……一切供献俱全,诚意真挚。
婉兮隔窗瞧着与如你带着小七他们几个孩子在说说笑笑,小十五的面上已经再没有初时的紧张,她这便握住了语琴的手,“姐姐,此乃嘉庆,是为圆子种喜花儿。那咱们便自当欢欢喜喜的,也叫天上诸神看见咱们的诚心去才好。”
语琴用力吸吸鼻子,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我便怎么着,心下也都该谨记‘嘉庆’二字。”
申时十分,婉兮与语琴手挽着手,也来到供桌前拈香行礼。
桂元带领早已预备好的乐班,在香烟缭绕中,奏唱起礼乐赞歌来。远处,灯彩绚烂,火树银花。
婉兮眸光轻掠,含笑在供桌前叩下头去。
嘉庆,嘉庆……此为嘉庆之事,不准见泪,只有满面笑容、满怀欣喜,方衬得起这嘉庆之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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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行礼毕,桂元上前奏请婉兮还宫。
婉兮心下自舍不得,只是供圣的规矩如此。终究种痘仪式也属满洲传统的“背灯祭”,闲杂人等,即便是生母,也只能退开等候,以免冲撞了痘神娘娘去。
婉兮忍着悲伤,嘱咐玉蕤带小七和啾啾出来,将小十五郑重托付给桂元和太医蔡世俊去。
婉兮忍着哽咽道,“前年九公主种痘,便是蔡太医你伺候的。九公主那时虽送圣之后还有些反复,可是蔡太医你处置得当,叫九公主终于稳妥痊愈……若说太医院里种痘科的太医,我心下对你最为倚重。我今日便将十五皇子托付于你。”
蔡世俊双膝跪地,“微臣定竭尽一身所能,还请贵妃娘娘安心还宫。”
婉兮忍着难过,终是怕自己在小十五面前落泪,这便没敢到小十五眼前儿去。只立在窗外,轻倚着那玉兰树,柔声道,“圆子啊,你乖乖听话,厄涅每天都会来看你,你庆额娘也在这岛上陪着你。咱们就是跟痘神娘娘玩儿个藏猫猫,等你藏好了,这窗子和门就都重开了,厄涅就来接你,啊~~”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握着小十五的手,也都道,“我们也都玩儿过了,且都赢了呢。你是男孩儿,倒不敢玩儿了不成?”
小十五这便一挺小腰杆儿,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满是志气,“圆子要玩!圆子也一定赢!”
婉兮这才含笑转身离去。
桂元再率四位医士,到供前拈香行礼。将之前供在供桌上的花苗取出,吹入了小十五的鼻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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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虽说是含着笑,保持着喜气洋洋离开“天然图画”,回到“天地一家春”。可是回到寝殿坐定,关起门来,婉兮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如何能不揪心啊?如何能不希望,由自己这个当娘的,去代替孩子遭那个罪啊?
知道婉兮自己在寝殿内关起门来是掉泪了,玉蕤也不便进去,这便也只得守在隔扇门外,亲自陪着。
却见玉蝉进来回话,说是胡世杰来了。
玉蕤也有些为难,低声问,“胡总管可说了有何事?这会子……倒是该叫贵妃主子清静些儿,不见人也罢了。”
“又或者当真有事儿,若是不要紧的,胡总管是否可回给我。待会儿等贵妃主子闲下来了,我再转回给贵妃主子?”
玉蝉摇头,“奴才如何不明白主子是难受了呢,这会子谁都不该放进来打扰……只是胡总管说,是来呈进皇上留下的赏赐的,这便唯有亲自进呈给主子,不能转交给别人。”
玉蕤倒是松了半口气,“这会子也唯有皇上留下的物件儿,能叫贵妃主子宽心了。也好,等我先回一声儿,你再去请胡总管进来。”
玉蕤走到隔扇门边儿,小心地轻轻敲了敲门扇儿,“……姐,胡世杰来了。说是皇上留下恩赏。”
婉兮忙止住悲声,从衣襟口里抽出帕子连忙拭去泪珠,又转向妆镜看了看,急忙起身到脸盆边儿,掬了把凉水拍在颊边、眼上,这才吩咐,“叫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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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见胡世杰手里擎着的物件儿之前,便连婉兮也猜不到皇上究竟给留下了什么。
待得见胡世杰双手高高擎了个长条儿的锦盒,婉兮心下倒是隐约有了些轮廓。
“……是画儿?”
从乾隆二十五年的《宴塞四事图》,再到乾隆二十六年的思永斋贴落,这几年皇上命如意馆连着画了不少幅画儿,婉兮瞧着这锦盒的尺寸和形状,便觉着像了。
胡世杰忙跪奏,“贵妃主子慧眼如炬,更难得是懂皇上圣心。”
胡世杰一张天生冷脸,难得说这样的话儿。婉兮知道这也是帮她宽心呢,这便也微微含笑,“我不但能猜到是画儿,我猜啊,八成这锦盒里就是一幅御笔岁朝图去呢!胡总管,你倒说说,我猜对了没有?”
婉兮想,皇上怕是将乾隆二十五年的那幅岁朝图留下来,叫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儿,心下难受了的时候儿,便可取出来看看。
没想到,胡世杰却是一脸的为难。
婉兮倒释然一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又何苦一脸为难,如此吞吞吐吐了去?”
胡世杰忙伏地磕了个头,“不是奴才矫情,实在是贵妃主子说的对,却又不完全就是那幅图了。”
婉兮挑眉,“这又算什么话呢?”
玉蕤也听着有趣,便索性亲自起身走过来,从胡世杰手里拿走了那锦盒去,“我倒要看看,胡总管你这是卖什么关子呢!”
玉蕤是在婉兮跟前儿,自不用那么多规矩;况且玉蕤也是故意要逗着婉兮开心,这便先躲在墙角儿去,将那锦盒打开,画轴展开了看。
看罢便是笑了,一拍手,“胡总管说的倒是没错儿!既是岁朝图,又不是岁朝图呢。”
胡世杰也是会心而笑。
婉兮都无奈了,只得叹一口气,“是我脑子不转了,况且我哪儿猜得到皇上的深意去呢?你们两个快告诉了我吧。”
玉蕤也是怕婉兮急了,这便赶忙含笑上前,将那图轴呈现在婉兮面前。
婉兮不由挑眉。
果然不是她曾看过的那幅《岁朝图》,而是一幅“行乐图”。
而那幅图上有皇上御笔的亲题,“癸未新春,御题”。
癸未新春,便是今年的新春。既是癸未新春所作的图,虽说不是《岁朝图》,却也是“画在岁朝的图”啊。
婉兮便笑了,“怨不得你们都说,是,却又不是呢。”
胡世杰完成使命,这便含笑告退而去。
婉兮这才将整幅图细细看来。
这是一幅山水为背景的画,画面左上方,山中有凉亭,皇帝穿着汉人衣装坐在亭中,凭栏而望。
皇帝的视线,是望向山边水上,曲桥上走过的一队人。
队前为五位嫔妃,队后为内侍执扇、抱琴、捧盒,跟随伺候在嫔位身后,宛若仪仗。
那一队人中,若以前后两端的人来分,自是嫔妃为主,内侍为辅;而那五位嫔妃之中,前四位都是驻足回望,为导引之意——便整队人的焦点,连同皇帝的目光凝眸之处,都经由那四位嫔妃的回眸,而聚集在了那高扇之下,整幅图中唯一正面向前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婉兮自己啊。
婉兮忽地站起,两手捂住了脸,终是红透了脸去。
玉蕤也都看懂了,这便咯咯笑起来,“姐,瞧你穿着汉家衣裳,可真是娉婷清丽,无人能匹!”
玉蕤仔细瞧着,又是一拍手,“姐你看,你在图中,头上戴的那枚凤簪,正与皇上在乾隆二十五年赐给姐的那枚,是一模一样呢!”
婉兮含笑凝眸,也是真真儿爱极了这张画中的自己。
再也不是《宴塞四事图》里,因西洋画法重明暗立体,而将自己显得有些过于瘦削的模样儿;这幅图中的她,眉眼清丽,更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尤其,这幅画因是全身入画,更是将她轻盈娉婷的体态,跃然纸上。
只是心下再欢喜,却也不好意思再当着玉蕤的面儿自夸了——终究,玉蕤还只是贵人,故此不在这五位嫔妃之列。
婉兮便故意别开眸子,只去看皇上题在图右上的诗文去。
她轻轻念出声儿来:“乔树重密石迳纡,前行回顾后行呼。松年粉本东山趣,摹作宫中行乐图。”
“小坐溪亭清且纡,侍臣莫漫襍传呼。胭脂未备九嫔列,较胜明妃出塞图。”
“几闲壶里小游纡,凭槛何须清跸呼。讵是衣冠希汉代,丹青寓意写为图。”
“瀑水当轩落涧纡,岩边驯鹿可招呼。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艰怀永图。”
画中又有画工的款识为:“奉敕敬绘”、“臣金廷标”。
婉兮便笑了,所有的疑惑,都已了然于心。
婉兮歪头望玉蕤,“这个金廷标,是浙江湖州人。他的父亲是画家金鸿。说起此人,倒有一段趣事儿——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次南巡的时候儿,到了江南地界,这个金廷标以一介布衣之身,向皇上自荐,献上他自己画的《白描十六罗汉》册。”
“我不懂画儿,却听皇上说,此人善人物,兼花卉、山水,亦能界画,白描尤工。故此他那《白描十六罗汉》册,才得皇上赏识,召入京中,命入内廷供奉,入了如意馆为‘画画人’。”
“初进画院的时候,金廷标只是普通的‘画画人’,每月只有钱粮银子三两,公费银子三两,加在一块儿才只六两。不过,由于他勤谨,画作又机趣频出,叫皇上越发赏识,俸银从每月六两升为八两;到乾隆二十六年,俸银标准更是提升为十一两,已是与画院高手丁观鹏同齐平去了。”
玉蕤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个人!我倒是听阿玛说过,不过我彼时还不留神。”
婉兮扬眉,“何事?”
玉蕤便笑了,“因为这个金廷标今年正好儿父亲故世,他向皇上请丁忧回乡。皇上竟然准他全俸丁忧!我阿玛说,便是前朝一二品大臣,因丁忧回乡,因不办差,通常也只赏给半俸;可是一个小小的画工,皇上竟然下旨赏给全俸,太过特殊~~”
“我那会子不解,我阿玛只过手银两此事,也不知道缘故。可我这会子啊,却已是明白皇上的缘故了——这幅图是在新春画完的,那必定是在金廷标丁忧回乡之前。就是因为这幅图绘得好,将姐画得如此娉婷秀美,皇上看了高兴,这才赏给金廷标全俸回乡的吧!”
婉兮垂首,心下已是悄然绽开小小春花儿。
不过她才不肯当着玉蕤的面儿认呢,便只指着那图道,“他又不止是将我一个人儿画得好看,你瞧,他将皇上、舒妃、陆姐姐,乃至容嫔和豫嫔,也画得都好啊!”
婉兮这么说,玉蕤倒也不好反驳了。可不嘛,画中的舒妃、庆妃、豫嫔和容嫔,也都穿汉家衣裳,展现出于平日不一样的风貌来,个个儿也都是风姿绰约。
不过自然,这五人当中,最为娉婷动人的,还是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