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扬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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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祖发言, 自然无人敢违拗分毫。宫一冲和林正心退了出去, 合上了奉祖殿沉重如石的门扉。

宫异跪在地上不吭声, 满目里风烟俱净,清透澄明得仿佛看穿了一切。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

被父亲囚在笼中后,时日就变得很难计算, 他看着太阳在格子窗内一点点升起又从另一侧一点点落下,光影的移动就像是时间在他窗外来回踱步,但是根本无法进入他的房间。

他被整个世界隔离了。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知道支撑他活过十几年的恨意一夕被抽离干净后他该怎么活下去。

“为什么不死在薄子墟里”这个问题,成了一个可笑的悖论。

薄子墟里熊熊燃烧着的, 只是不知情的外门弟子们和几具被精心装点过的尸体。宫家本家根本没有一个死去的。他被彻底愚弄了。

他记得小的时候江循对他说,你要活给自己看……有朝一日, 你要变得比欺凌过你的人更强。

……但他现在不知道该要往哪里去了。他希望眼前的魔祖能给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死。

宫异模糊地感觉到魔祖在自己面前蹲下,感觉到他将手掌贴在自己额发间, 感受到了……异常熟悉的触感。

他恍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从秦家阴差阳错地进入玉家时, 当时的玉家家主玉中源拉了一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孩子来, 吩咐道:“小九,宫公子便托付给你了。”

紧接着,宫异的额发就被一只手掌压紧了。

彼时的宫异刚刚得知了“江循”的死讯,恍恍惚惚地觉得秦牧必然恨透了自己,本来不想多言, 被这么一碰就有点冒火,猛然抬头,可在撞上一双和秦牧的温柔截然不同的冷淡眸子后,他的气焰就莫名矮了三分。

“你太矮了。”压着自己头发的人直言不讳地下了评语,“快些长高,赶上我。”

这话说得一刀戳心,可当时的宫异硬是眨巴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不敢反抗分毫,乖乖地就被来人牵走了。

而现在,那个人依旧站在自己身前,虽然换了一身装束,但脸已与刚才的所谓“魔祖”大相径庭。

玉邈垂眸看着满身是伤、眼神里一片空洞清明的青年,发力揉了揉他的额发:“履冰,你很好。”

简单的五字赞许,把宫异一下子打垮了。

他像个小孩儿一样伸手圈抱住了玉邈的腿,低声唤道:“观清。”

他忘记了上次这样放心地腻在别人怀里撒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概是六岁前罢。

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时,生疏得就像隔了整整一辈子:“观清。……观清,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他硬生生卡顿住了,抬起脑袋,眸光里又浮现出茫然的雾气:“……可我的家在哪里?”

玉邈伸出手来,覆盖住他的眼睛,轻声道:“玉家就是你的家。”

宫异张了张口,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低“嗯”了一声。

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玉邈这样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要看了。”

话音一落,宫异的世界就陷入了绝对的静谧,静得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就连这点诧异的情绪也溃散开来,他的身体软塌塌地向前倾倒而去,被玉邈接了个正着。

……

时值冬日正午,奉祖殿外,魔气纵横糜烂,惹人欲呕。

自从被应宜声重创、种下音蛊后,宫一冲就中断了修炼,他从未委身于魔道,也从未修炼魔道功夫,所以这些味道于他而言,仍旧像尸臭一样难以忍耐。

正心见师父面色有异,便呈了块熏过香的帕子过去:“师父?”

宫一冲接过手帕,捂在口鼻之上,因而说话的声音也被阻绝在丝帕中,听起来模模糊糊,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正心,我一生所求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壮大。”

林正心不解师父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也应和道:“师父劳碌,弟子都看在眼中。”

宫一冲往前行了两步:“我小时候便立志,要守住悟仙山,看着它壮大强悍,否则绝不成仙。可惜我灵根先天不足,本来已经有了金丹,却得而复失。若不是我勤勉,恐怕再也修不出金丹来。……后来,出了应宜声那样的事情。我怕传出此事,悟仙山声名受损,才会刻意隐瞒,谁想……”

林正心觉得有些不对劲。

师父往日里对应宜声之事向来是闭口不谈,今日这是怎么了?

“谁想,应宜声那孽障背德忘恩,竟要摧毁我一手扶立起来的宫氏基业,我怎么甘心?所以才与魔道为伍,直至今日,终使得宫氏重归于世。”

他转过身来,注视着一脸懵然无知的林正心,说:“……正心,我一生所为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壮大。所以,不要责怪师父。”

正心倒退一步。

他的心脏被三百余琴弦密密麻麻地贯穿,变成了一只狼狈的筛子。

宫一冲下手太快,琴弦又足够锋利,被刺穿的血管迅速闭黏,竟然没有流出一丝血来。

——昔年宫一冲外出游玩,捡了弃婴林正心回家,看着喜欢,遂收为养子。

——昔年林正心杀了应宜歌,本该落个废除仙根逐出师门的下场,却被师父保了下来。

——昔年为了护着林正心,宫一冲得罪了应宜声,甚至可以说,宫纨的死也与他脱不去干系。可师父在薄子墟之事中,第一个确定要带走的弟子便是林正心。

——昔年林正心在替宫一冲办事时遭遇太女、被她撞破宫氏弟子身份,辣手毁去了半张脸,但在师父的竭力救治下,他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昔年林正心和师父一起,一点点博得了魔道家主的信任,挣得了宫家的远大前程。

可现在,林正心连一句“为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便倒下殒命,断绝了气息。

宫一冲颤抖着手指,将沾着林正心鲜血的琴弦收回掌心,因为一时失神,还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看着掌心一道逶迤的血痕,在心中给了林正心一个答案。

……因为魔祖不喜欢他。

魔祖的喜好,关乎整个宫家的兴衰存亡。

为着宫家,他必须把林正心清理干净。

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能感受到从四下里投来的或狐疑或惊异的视线。

谁都知道林正心对宫家主忠心耿耿,但谁也都看得清楚,是宫家主手刃了林正心。

宫一冲心中烦躁,却又不敢高声,唯恐惊了奉祖殿中的魔祖,引得他不快,只好低声呼喝:“都愣着干什么,把尸首盛殓了去,葬……”

他突然心口一堵,后半截的声音哑了下去:“用竹席卷了……”

话还没说完,宫一冲便听得身后的奉祖殿内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沉闷异响。

奉祖殿是宫氏主殿,所以宫一冲相当重视,一应装潢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屋椽更是由千年的神木所制,而那异响居然正是从屋椽处传来的。

吱嘎,吱嘎吱嘎。

阴惨惨的风满地卷动,挟裹着强劲的灵力,破开了奉祖殿的大门。

宫一冲感觉有些不妙,立时扑倒在地,关闭了自己的灵脉,屏息凝神,在场的魔修却纷纷受了这波灵力所催,个个精神抖擞,似是饮酒一般,眼珠澄明,灵台生起腾腾魔气,味道呛鼻,*得宫一冲用林正心刚刚递给自己的手帕堵住自己的口,强忍住犯呕的冲动,暗自揣测:

莫不是魔祖一时兴起,要加强这些魔修身上的力量?

谁想得到,也就是一个转念的功夫,广场上漫立的魔修便纷纷倒了下去,满脸都是未来得及散去的幸福笑容。

在死前的一瞬,他们体内的时间以光速快进,他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膨胀的快感,但这快感也只是一瞬一息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生命也到达了尽头。

而此时,奉祖殿的屋椽终于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灵力输出,在剧烈的摩擦中生出了腾腾的火星,带着光焰,向四周炸裂开来。

宫氏早就被魔修渗透干净了,那些没有沦入魔道的少之又少。

转眼间,奉祖殿前广场上竟然只剩下来了几个活人。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可一时间受惊过度,根本无法言语,他只能徒劳地睁大双眼,看着奉祖殿熊熊燃烧起来。

距离奉祖殿最近的宫一冲猝不及防,被一记火舌舔下了高台,而林正心还未来得及收殓的尸体便被火舌卷进去,吞噬了个干净。

宫一冲惊魂未定,双手撑地,直望向奉祖殿门口。

……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一人执一剑,于火光中走出,肩上扛着一个已经昏睡过去的虚弱青年。

那身漆黑袍服在烈火制造出的热风中猎猎抖动,他一步步迈下台阶,走到了宫一冲面前。

宫一冲立时间丧失了一切言语能力,喉头发哽,脸色发绿:“玉……玉……”

玉邈一脚踏上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随即蹲下身来,举起广乘剑,用剑尖钻入了宫一冲的肩膀。

面对着他不断放大的瞳仁和颤抖着的乌青嘴唇,玉邈很是淡然道:“我来代替一个人说一句话。”

说着,他的脸就转换成了另一张带着不羁狂气的脸,唇角挑起一缕轻笑:“阿奴,承蒙你照顾了。”

宫一冲脸色遽变。

……在这世上,他只听过一个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衔蝉奴。

三百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因为金丹的事情,他恨透了衔蝉奴。

所以三百年后,他竭尽全力算计,要报复让他充满希望而后又令他失望的衔蝉奴。

但是,他因为一心记恨着衔蝉奴,竟忘了倾官的存在。

倾官比衔蝉奴待人疏离得多,宫一冲几乎从未敢正眼看过他,而在二人争执过之后,他也不知道去了何方,宫一冲还猜想过,或许他回了神域,再也不回来了。

但他断然不会想到,倾官会是吞天之象。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神会甘愿堕落到与魔修为伍。

讲完那句话后,玉邈便恢复了本相,用手指轻轻点上了宫一冲的丹宫位置。

宫一冲立时察觉到不妙,一种不妙的预感像是巨手攫紧了他的喉管,让他神色仓皇地疯狂挣扎起来:“你……你要做什么??你杀了我!杀了我!!”

玉邈浅浅一扬唇角,神色间是说不出的讽刺:“放心,你是宫异的父亲,我不会杀你的。”

宫一冲不住地摇头:“不……不!你住手……”

但他没办法阻止玉邈。

玉邈在手指间注入一股灵力,旋转着、扭动着,疯狂地击在了宫一冲那颗精心修炼而成的金丹之上。

……咔嚓。

随着一声刺耳的碎响,玉邈俯身,对面色转为灰白的宫一冲微笑道:“……你死不死,由你自己决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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