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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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月媚年纪相当了。她一直没有结婚。不生小孩。
长得好,人又聪明世故,是国家尖子,医科毕业后为人民服务。工作勤奋,屡获奖状。
说来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某一天,她的对象,忽地不言不语,同她分手。
对象是个俊朗但有点颓废的艺术家。为了买一具单镜反光照相机,卖过血。是因为看病,撞倒了正赶赴手术室的黄大夫,大家喜欢上了,就谈对象。
某天发生什么事呢?
就是园中那一丛红花。
花开得娇媚、妖艳、欣欣向荣,在风中招展,特别红。
很多年过去了。黄月媚孑然一身。回来也为了“提货”。故园那花仍诡异地红,是黄金岁月的回魂吗?那一年……
黄大夫身上的白袍已经皱了,又有污渍,分不清是血是汗是泪还是体液。工作了一整天,连制服也“累”了。
面前有了三个月身孕的女人张开大腿,怀孕的阴部是紫色的。她熟练地用一个金属的鸭嘴钳插入,先是合嘴直插入阴道,然后扭转。再打开,就像一头张大了嘴待填喂的鸭子。阴道被扩张,找到子宫口了。女人忍不住:
“好疼。”
黄大夫心想,疼的还没来呢。
“放松。我帮你磨擦一下,可你自己也得配合,肌肉太硬了,手术才会疼。”
用探针伸入,测量一下子宫多深,是前位还是后位。先到外口,进到内口,通到胚胎着床位置,知悉胎盘所在。黄大夫向当年的见习护士张姑娘道:
“从四号半开始,换五号半。”
探针先不拿出来,吩咐备吸管:
“五号吸管,五号半,六号——不成,进不去,还是五号半。”
慢慢放松了,或是适应了,一切器具便待命。她皱眉:
“现在扩张到五号半,吸管不能小过它,小了,子宫就有空气。一定要达成六号。你别绷。”
终于可以了。
黄大夫燃烧一根棉花棒,扔进玻璃瓶,火焰一烧,瓶子真空,盖上。随“噗”的一下,“飕”的一声,一大堆凄厉的红色组织,连同那两三吋大的胚胎,剥离、打碎——是吸尘机十倍的力量,被吸扯进玻璃瓶中。五官成形,已有简单容貌。小手小脚有部分已扯断,小小的头壳溢出一点白色浆状物……
她工多艺熟,又完成任务了。
“唔,这回烧得好,都马上下来了。不用动夹子夹碎。”
手术好,不见血。如果不够干净,还有残余组织,便得再刮宫。黄大夫最引以为傲的,是她往往做得很顺利,很干净。以此见著。
手术台上的女人并不乐意,一直呀呀地喊。也许不是疼,是舍不得。不过还是呻吟:
“好疼。”
“不疼的,疼是你收得紧。”黄大夫擦擦手,“已经好了,到那边休息一会。下个进来。”
张姑娘把女人扶下手术台。
黄大夫抽空喝口水。
一百天以内可人工“流产”,比较稀松平常。但再大的,比如四五个月、六七个月,甚至足月,必须“引产”。不能强硬施堕胎手术,若不小心可能使骨头刺穿子宫,造成大出血,或并发症,极度危险。
为什么孕育得那么大的婴胎,还得打下来?
“为什么?”是医院中没有人问的问题。
自一九七八年中国国务院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办公室组织起草了“人口与计划生育法”草案起,持续至今,“一孩政策”在城乡严格执行。
法则规定:
符合生育政策的夫妇,应领取《一孩生育证》,凭夫妻双方身份证、户口簿、结婚证,向女方所在单位或户口地(或定居地)的居委会填写申请表。得到单位签署意见并加盖公章后,上报乡镇、街道计生办。几重手续办妥,小组审批,盖印,张榜公布,发证,可生一孩。
城乡居民若因某些原因,申请《二孩生育证》,获领导批准,方可再怀孕。但必须间隔四年。
全国禁止以超声波判别胎儿性别,遏阻堕胎及催生溺杀女婴事件。
此时医院来了一辆货车,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被单位及居委会主任这些“事妈”押送至手术室了。一群女人,拘人和被拘者,走过“响应祖国号召:计划生育”、“一孩政策”、“晚婚、少生、优生”的广告和标语。
里头传来听不分明的人声:
“那几个是‘超生’的,这个是‘逃生’的,三胎了,逃到农村去,幸好有人举报黑户,揪出来。”
“主任,罚我三万块我和爱人也甘愿认了,没钱就卖血呗——求求你们,让我生个男孩吧!”
“前两胎都是女的,《二孩生育证》还没办呢,还生?这不行,我们也是听上级指示的。”
有悉悉挣扎欲下跪的声音:
“想生个儿子——求各位高抬贵手,呜呜……”
黄大夫不带任何感情,权威地:“好了,大家别噜苏了。”
一根催生针照打下去,在肚脐下子宫部位,液体进去了,孕妇再也逃不掉。任人摆布。
“……”
子宫后来开始收缩。
羊水破了。
早已受针药,破坏神经中枢,胎死腹中。故手术只是催生引产死胎,不涉人命。八九个月了,出来时还似有少许气息,发出微弱像小猫“喵——喵——”的叫声。不知是谁,大夫抑或护士,信手拿一方湿毛巾覆盖在小小的脸蛋上,连最微弱的声音也沉寂了。
这就是政策。
手术室的垃圾桶,是一个个白色蓝边的铁桶,盛满了垃圾:棉花、呕吐物、血块、组织、染了污渍的布、二三个月到九个月大的死婴、婴胎碎块……中国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没有尊严,还没有落脚处。
铁桶满了,工人用小车推出去。
耳畔犹有余音:
“大夫真能干!顺便给她结扎了吧。你上环,她爱人会得用自行车铁线给勾出来的……”
“别乱动,国家是为你好。”
……
小车上那几个垃圾桶,给推出来了。
医院花园的花槽,有一个男人。
他的照相机正对准一丛鲜艳的红花。为等对象下班,满有兴致地东拍西拍。
小车推近花槽,一个工人翻土,挖个坑洞,一个驾轻就熟地,把血污和婴尸,就坑洞给埋了,泥土再盖上去。整个过程理所当然。
泥土营养丰富,难怪不管种什么花,都特别艳红、常青。
王守艺呆呆地瞅着红花,脸开始变色……
他有点恶心。
可还没吃饭,胃里头空,只一腔酸水。
这时手拎两个铝质饭盒和筷子的张姑娘自饭堂那边走过来:
“嗳,守艺,等你‘对象’呀?刚才领导在夸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够呛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举起饭盒:
“我帮黄大夫打饭,她让我告诉你,真饿了,吃碗面条去。她还有好几个呢——咦?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王守艺道,“我不饿。”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张姑娘见习期间,碰上这一阵的流水作业,才觑个空儿吃饭。
黄大夫问:
“今天吃什么?”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饿得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张姑娘吃了满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黄大夫笑,“我们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够苦,排骨只剩骨。”张姑娘还是吃得香。
有人走进来:
“黄大夫,你在吃饭哪。你‘对象’等你老半天,他说别烦你,叫我把这个给你。”
黄月媚接过了:
“人呢?”
“走了。刚走——他脸色不对劲。”
她不以为然地打开纸包包。有个指环……
指环?
还给她?
退婚?
分手?
她还含着一嘴的排骨饭,连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远去无踪。他再爱她,可他还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将来的孩子有报应?没有解释,言语无用。大气候如此。
黄月媚嘴里的饭和肉,从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永不结痂的伤口。
只有红花,千秋万世,沉默地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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