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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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皇城四处打听兰老板, 却真如接待使所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头。

幸而他之前搅和了兰老板的一台戏,戏院说退茶资,结果那好不容易排进来的观众们都不肯退,一定要兰老板再补一场。

兰老板也是言而有信之人, 过了两日便又要上台,这次的是场武戏。

萧陟早早用重金占了好位置, 没带别人,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看戏、看人。

结果一直到快结束, 也没见兰老板登台。

台上那些武生有的挂了长髯, 有的穿了箭衣, 唱的好不好他听不出来, 只能看出来其中一个功夫着实到家。

这个功夫不错的年轻武生只略微勾了眉眼, 眼睛晶亮有神, 极吸引人目光。颀长的身材端起架势来英姿飒爽,一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风。

但是他听不懂唱词, 又一心想见兰老板,见这年轻武生舞完收起刀后,大红的帷幕就被放了下来,萧陟竟是失望地长叹一口气。

台下的看客们像疯了一样地往台上抛着鲜花和金银, 更衬得他在其中失魂落魄。

又厚又沉的红布哗啦啦朝中央聚拢, 眼看两幔红布就要挨在一起,那名年轻武生蓦地回首,透过这道越发窄小的红色缝隙, 若有若无地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的目标性太强,在欢呼叫好的人群中一眼将他锁住。

萧陟浑身一定,只觉这眼神太过熟悉,怔怔回望过去,还未来得及细想,帷幕就已完全落下,台上的眼与台下的眼,彻底被一片厚重的红色阻隔。

萧陟忙又去了后台,他使了金银,没人拦他,只有兰老板的房间前守了两个侍卫。

“我想见兰老板。”

两个侍卫没说话,只是横着剑鞘将他往外推。

这两人虽说是高手,萧陟却不怵他们,但依然被这两人推得连连后退,不过是忌惮屋里的人,怕又将她惹恼,一边退一边扬声高喊:“兰老板!兰老板!”

“让他进来。”是兰老板的声音。

萧陟心头一喜,拨开那两个侍卫,推门进屋。

屋里坐着好几个人,都是刚才上过台的主角,却没看见兰老板。

他疑惑地环视一圈,确实都是男人,卸了行头,看得更分明。

“兰老板呢?我刚刚听见她声音。”萧陟的视线在几人脸上来回逡巡,疑惑地问道。

几人爆发出笑声,其中那个最俊俏的武生笑得尤为夸张,眼里都笑出了泪花,剑一般的浓眉、略加勾勒的猫眼,水莹莹地看向他。

萧陟心头一跳,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真是个蛮子,换个扮相就认不出了吗?”

这简直是一句箴言,此后二人的纠葛也盖因此句而起。

萧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泰然明朗的英俊男子:“你是——兰老板?!”

兰老板笑而不语,其他人大笑着点头。

兰老板又问他:“今天没跟人在底下唠闲嗑儿,是这场比上一场好看吗?咦,也不对,我听见你摇头叹气,还是嫌不好看?”

萧陟茫然地摇摇头,不是,他只是因为想看虞姬。

兰老板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心情甚好地说:“看在你刚刚没闲聊、也没有冲上台的份儿,一会儿请你喝酒。”

萧陟回了回神,用带着明显异族口音的语调问了句傻话:“你是男是女?”

你是男是女?一句话换来一顿打。

这兰老板扮虞姬时英姿飒爽,扮武生时矫健敏捷,但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的孔武有力。只是萧陟下不去手,没有用全力,结果被兰老板揍得满身青紫。

揍完了,兰老板亲自给他上药,一边抹一边笑,笑得浑身打颤,那些药粉都洒在了床面上,“你们蛮子都这么好玩儿吗?”

别人喊“蛮子”都带了轻视之意,兰老板却不是,他只有高兴了才喊他“蛮子”,之前叫他“北漠人”和“异族人”的时候,都带了明显的敌意。

萧陟垂眼看着他卸完妆后干净的面庞,竟还是那么漂亮,小小的一张脸,皮肤莹润如上好白玉,猫一样的大眼睛,高贵又英气,嘴唇洗去大红的胭脂,露出花瓣一样娇嫩的颜色。

据说没几个人见过兰老板卸妆后的模样,他萧陟有幸见到了。

这样一个美人,竟然是个男子,只比他小一岁。

兰老板察觉到他的目光,撩起乌羽般的睫毛,从下往上地看他,眼神像带了小钩子,只不过没了柔媚,只余英武明朗,却又在笑起来时,明晃晃地好似一弯新月,一下一下撩着他的心尖。

“傻看什么!我真是男的!”

萧陟兀地收回视线,深色的肌肤掩饰住了迅速漫上脸的红热。

萧陟谎称自己是贩卖皮毛的商人,刚卖完一批货赚了一大笔,想在这繁华的南朝皇都消遣享受一番。

他自小生存艰难,早练出说谎不眨眼的本领,陈兰猗虽然生活也不尽如意,但终究还是跟他不同,那个时候,完全看不出他的隐瞒。

“什么南朝?我们大衍是正儿八经的北地。你管我们叫南朝,那南梁算什么。”

“是,是,是我们住得太靠北了。”

“真是个蛮子。”说着又笑起来。

萧陟发现兰老板实在很爱笑,他经常大笑,发出爽朗的笑声。但有时候也会无声地微笑,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嘴唇翘起来,露出洁白小巧的牙齿,怎么看怎么漂亮可爱。

其实兰老板也曾说过他真不像个商人,却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粗嗓门的傻大个儿竟然一直在骗他,反而还觉得他很有趣,主动提出要带他游皇都。

他们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因打了一架成为知己。两人几乎天天早上在茶楼碰头,然后兰老板带他去郊外骑马,骑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他没留神带出了本身粗陋的习惯,随手拈了根枯草咬在嘴里。

兰老板看他一瞬,抬手把那根草从他嘴里拽出来,“你这样不行,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土匪。在我们大衍做生意,得会附庸风雅。”

萧陟一愣,最后这个词他听懂了,兰老板就是“风雅”,他附着他就好。

兰老板一愣,“你这么看我干嘛?”说完竟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假装看湖水,其实此时正是阴天,一汪暗沉沉的湖水有什么好看的。

萧陟突然有了一股冲动,跳到兰老板跟前,“你给我舞过剑、舞过刀,我也给你舞套拳吧!”

兰老板好笑地看着他,想说那是给所有进戏园的观众舞的,哪儿是给他舞的?却不知怎的,没有说出口,静静看着他把一套粗犷到野蛮的拳法耍得虎虎生风。

那天,兰老板对他说:“兰行之乃我化名,我本姓陈。”

萧陟当时并未多想:“陈是国姓,看你的气度涵养,不会是哪个王亲贵族吧?”

兰老板在南朝算高个子,却还是比他矮半头。听闻此言,又撩起乌黑的眼睫看他,得半仰着头才能跟他直视,眼里带着心虚的笑意:“你猜?”

陈兰猗好像从来都不太会撒谎,每次被人问住,就只会反问,或者沉默,极好被看穿。但是萧陟被他眼里的笑意攫走了全部心神,完全没有多想。

其实之前萧陟也问过他七哥,“南朝皇帝有五个成年了的儿子,为何我们只见过四个?”

“哦,你说六皇子?听说是个戏子生的,登不上台面,又是个喜好玩乐没甚出息的,南朝皇帝似乎不愿看见他。”

他便没再关心那个不务正业的六皇子,只是觉得这位兰老板、啊不,是陈行之,可真是个会玩儿之人。

陈行之带着他下馆子、逛书斋、逛当铺、逛古玩店,他似乎样样都精通,什么都说得出一二三四。

这是个真正的聪明人,通透灵巧,不像他,粗笨地像块石头,只会打仗。

两人到处玩乐,却是没再进过戏园。

萧陟奇怪,问道:“你怎么不带我去听戏?”

陈行之当时怎么说的?修眉一挑,眼神里的小钩子又伸出来了,带出毫不掩饰的傲气:“你听过我唱的就够了,他们唱的哪儿有我好?”

萧陟没听过别人唱戏,却深以为然地点头。还有谁能同时演柔水一般的美人和利刃一般的好汉?

他还惦念着虞姬,就一直想看陈行之平日里哪里还像女人,但惜除了特别漂亮这一点,再无其他了。

陈行之甚至比其他南朝男子更率性,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高兴了放声大笑,不高兴了可能会破口大骂,路见不平事还会拔刀相助,当真是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

他身手不错,打起来从不吃亏,只有一次对方人多,陈行之让人打到胳膊,萧陟立即跳过去,差点把那人的腿废了。

陈行之按住他冲动的手,冷声对那几人说:“皇城脚下亦有王法,我不动你们。”然后将几人扭着送了官。

被他救下的少女红着楚楚可怜的一张脸说:“大恩难报,愿……”被一旁的萧陟瞪着眼吓得,硬把后半句吞进肚里。

只有一点,陈行之似乎比一般男子怕疼,也更容易脸红。

一日两人在酒楼吃菜,店小二脚下一滑,半碗热粥尽数泼到陈行之肩后,疼得他当即哑声喊了一下,缩着肩膀趴在桌上,疼得浑身打颤。

萧陟这样的人,什么外伤没见过,却被这半碗热粥吓破了胆,当即冲过去扒开他衣领,莹白无暇的半个肩膀被烫得通红。也不知这粥是怎么熬的,竟然那么烫,衣服被扒开时已经起了一片小水泡。

这种黏稠的热东西落人皮肤上最要命,萧陟一边小心地拿袖子给陈行之擦拭,一边大喝着让人拿凉水和烫伤药过来,那股凶赫劲儿,把店家吓得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

陈行之反倒低声安抚他:“没事,没事,就是有些疼罢了。”

萧陟着急地低喊:“都起泡了!”

陈行之扬起汗湿的脸,有些鄂然地看着他,“你不要急……”

萧陟盯着他的脸孔,怔怔地抬手在他下眼睑上擦过,又陡然缩回,指尖湿漉漉的,两人俱是一惊。

陈行之倏然偏过头,垂眸看着桌面,从耳朵到后颈都红了,跟肩上的烫伤连成一片。

他没看萧陟,故而也没见着他失神般地将那节指尖放在唇边,伸舌头把那丝湿润的咸涩舔走。

陈行之后来甚至带他去喝花酒。他长得好、穿得好、气质又清雅卓绝,连歌妓们都喜欢围着他。萧陟看见那些满身香气的女人贴在他身上喂他酒吃,竟然失控地掀了桌子。

陈行之一怔,忙让歌妓们下去,转头亲自哄他,“九哥,你别生气。”

萧陟心跳如鼓,觉得解释不清刚才的举动,半晌,才拧着眉想出个借口:“这些姐儿嫌我丑吗?”

之前陈行之说过一句,“长成这样,可不就是北漠的么。”他一直有些在意,什么叫“长成这样?”

陈行之闻言一愣,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才说:“谁让你老是拧着眉、板着脸呢?本来长得就凶,还老瞪眼,她们是怕你。”

“你觉得我丑吗?”

陈行之或许是酒喝多了,闻言又是一怔,脸上渐渐红起来,“当然不。”然后端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萧陟看着他莹白的脸让酒气染成粉红,心情大好,变着法子地让他喝酒。

陈行之也不推诿,一杯接着一杯,偶尔会说:“你只在京城逗留月余,真是可惜……”萧陟没有说话。

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记得那么清楚,一个“可惜”,陈兰猗当天说了六遍。

南朝的酒在萧陟喝来淡得像兑了水,却轻易把陈行之灌醉了。别看陈行之喝起酒来架势豪迈,其实酒量实在太差,醉得也彻底,垫着胳膊趴在小桌上,响起轻微的鼾声。

萧陟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盯着那张睡颜半晌,然后迷了心窍般冲着那双湿润粉嫩的嘴唇探过去。

两人相距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时,陈行之突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离得这样近,能闻见彼此嘴里的酒香,睫毛的颤抖似乎也能传染,萧陟的眼睛越来越酸。

猫一样的眼里铺了层迷离的水汽,眼珠不带半分酒后的浑浊,眼白不含半点红血丝,黑白分明,澄澈好似天池。

“萧九?”

“嗯。”萧陟声音里像绷了根弓弦。两手撑在陈行之身侧,屏气凝神,心脏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半晌,又缓缓阖上,再次响起平稳的呼吸。

萧陟一屁股坐回垫子上,幸而是真醉了……可是他也没了亲下去的勇气。

从此他再难对心头那难以启齿的念头视而不见,也无法将这念头打发干净,只能由着它在心底生根,进而腐烂。

酒再淡也是酒,他有心要醉,终能把自己灌醉。他搂着陈兰猗的脚踝,蜷缩在他脚下,就当是最后的放纵。从此以后,就只拿他当朋友,别的什么念头,都藏回心底。

只是没想到,那次醒来后,自己怀里只抱了只鞋,绣了银线穿了珍珠的软底鞋,是在他们北漠决然见不到的样式,漂亮精致,就像那个人……

萧陟满怀惆怅地徐徐睁开眼,怀里当真抱着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截浅绿色的被角,跟小公寓里那套天蓝色带花纹的被子不同。

萧陟了然,到新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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