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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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晓东天天混得满身土,卫衣帽子里头也兜着一捧土,说句灰头土脸一点不亏。

“陶叔,你喝点水。”十一二岁的男孩,拿了两瓶矿泉水放在陶晓东旁边,和他说话。

陶晓东拧开一口喝了半瓶,渴半天了。

他在这好几天了,男孩跟他也熟了,蹲在陶晓东旁边的石头上,看着钩机干活。陶晓东问他:“你爸呢?”

“我爸跟车下去买东西了,你有事找他啊陶叔?”

陶晓东摆摆手:“没事,随口一问。”

他在石头上坐着,男孩蹲着,阴天没日头,男人骨子里都喜欢看工程作业,打小没几个不爱看这些的。陶晓东笑着问旁边的孩子:“喜欢吗?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些。”

男孩也笑,笑得还挺腼腆,说:“还行。”

陶晓东想跟他聊会儿,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摸了出来。

“大黄。”陶晓东接起来,问他,“怎么了?”

“没事儿,刚跟乔维他们吃了顿饭,你干吗呢?”

“我待着,看工地干活。”陶晓东又拧开水喝了一口,电话用肩膀和耳朵夹着,“录完了?节目组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够给他们面儿了,要相不中我转头我就走。”大黄“嗤”了声,“本经理名号不够响亮吗?”

陶晓东笑着说:“响震天了。”

其实节目组副导演陶晓东见过了,一起吃了顿饭,也聊过了。刚开始他跟大黄一起去的那边,就是为了去跟那边的人碰个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个流程,他得亲自过过眼。过完之后他就撤了。

大黄从最初就没拿这当回事,陶晓东跟他说完这事大黄“嗨”了声说:“这种小破活还用得着你?你该干吗干吗去。”

如果陶晓东算半个生意人,那黄义达就是个十成十的生意人。纹身他懂,但他不上手,也不会。跟陶晓东在一块这么多年了,圈内人都知道他,谈纹身找陶总,谈商务找黄总。

黄总出山坐个评委席那也绝对不差事儿,这可是东大领域创始人。

录个节目活活稀泥的事,他比陶晓东擅长,不得罪人,也不沾身。回头节目一播,名头一放,东大领域在纹身圈影响力不用说,有地位就行,节目组要的效果有了。圈里人也明白,这就是出来应付事儿的,还是没请动陶晓东,别说陶晓东了,他们那儿连个正经纹身师都没出。

“下次录得十天以后,我明儿就回了,上节目还抹粉儿,给我闷出个大痘子。”大黄笑着骂了声,“下回我来还得管你嫂子要点卸妆的?”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太滑稽了,陶晓东笑道:“我那有湿巾,下次你带一袋。”

“湿巾?好使啊?”大黄问。

“还行吧?没对比过别的,反正也是卸那玩意的。”陶晓东说。

“卸妆”这俩字实在说不出口。他有时候出活动和拍照采访的时候都有人给他铺点粉,上杂志采访的话那还得化细点,眉毛阴影什么的都得打。陶晓东毕竟场面人,露脸的时候不少。

他俩糙老爷们在电话里头说这种话题,这画面太美了。陶晓东受不了了,说:“行了不唠了。”

俩人在电话里嗤嗤地对着乐了半天,跟有病似的,然后挂了电话。

陶晓东离不开大黄,很多人他都离不开。以前一走就一年半年,很多人说他活得自由洒脱。其实他一点都不洒脱,他很依赖这些关系,除了他弟弟,还有大黄,还有田毅,还有很多交过心的朋友。陶晓东从来不是个洒脱的人,他总是怕失去,重要的人在他这都丢不起。

“叔,你们那边现在很冷了吧?”男孩问他。

陶晓东脸上的笑意还没收起,点头说:“对你来说肯定是冷了,我们习惯了。”

“我都没见过雪,我以后想去你们北方看看雪。”男孩笑着说。

“那可以考过去上大学,一冬天你都随时能看着,路边总有。”

男孩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能,我离不开我爸。”

陶晓东侧过头看了看他,男孩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山下的县城,他常年的生活空间就是这座山。陶晓东抬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摸了一手土。俩人笑了下,都没说话。

男孩的父亲是个校长,这座山上的小学校,学生还不少,一共一百多个。其中有一多半都是盲童。

校长都五十岁了,以前上过一次电视,也有不少纪录片采访过他。他自己本身是个半盲人,低视力残疾人,需要带助视器。最初纪录片里他说需要老师,需要书本,全靠现在几位老师有点撑不住。政府拨款也经常下不来,他自己的钱这些年都搭进去了。

学校原本是个山上的小学,在这上学的都是山上村里的孩子们,还有下面县城的少数视障孩子。采访的时候他说,盲文纸很贵,山上也没有盲文打印机,一本盲文书要几个孩子轮流摸,靠他自己教这些盲童有点吃力了。

播出去后社会捐赠确实有了,但同时也有更多穷人家的盲童被送了上来。学校后院的小宿舍已经要住不下了,原本靠他自己看管住宿的那几个盲童,学生多了后他也看管不过来了。

五年前陶晓东第一次来,带了两台盲文打印机,几吨盲文纸和很多盲文教辅书。现在学校后面那一大排的宿舍房也是他盖的。

之后这几年陶晓东对这边的资助没断过,因为他这个山上的小学校不像从前支撑得那么困难了。

教室那排平房还是多年前村民盖的,太多年了,最边缘的墙已经掉砖了,看着像是随时都能倒。这次陶晓东来直接给推了,重盖教学区,孩子们集体放了假。

陶晓东这次来得突然,提前也没跟校长联系过。之前跟大黄一起去节目组那边,离这不远,就顺便过来看看。

来了天天从早到晚干活,混一身土。

晚上他就住在学校教师宿舍,校长给他铺了空床位,床单枕头都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新的,带着没洗过的新浆。

陶晓东晚上在公共浴室洗完澡,回宿舍收到汤索言的消息。

—机票还没订?

距离上次打电话这又两天了,陶晓东还是不能想汤索言。

最初的情绪沉下去之后,能把事看得很清,也能从头到尾捋清楚了。那晚汤索言从始至终都是被动的,他一直清醒。

这事太难堪,不是做了亲密事之后的害臊或者别扭,就是难堪。在一个清醒又冷静的人面前失去自控,难以自持,他自己演了一出低俗的哑剧。

陶晓东坐在小床上回:还没呢。

汤索言回得很快:好。

陶晓东放下手机,坐那沉默了会儿。宿舍里还有一位老师,师范大学的一个大男生,大四,自愿过来教孩子们英语,不拿工资。

人有点内向,不太跟陶晓东说话。他翻个身已经睡了,陶晓东下去关了灯。

没等他回到床上,手机就响了。

陶晓东看了眼屏幕,竟然是唐宁。

这挺让人意外的,陶晓东想了想,走了出去,上外面接电话。

接起电话先叫了声“唐医生”。

陶晓东找了块石头坐,盖房子那边亮着小夜灯,这会儿工人也都休息了,外面就他一个人。

唐宁叫了他一声“晓东”,声音挺让人意外,听起来很哑。他可能自己也觉得声音不太好听,清了下喉咙才继续说,“我打扰你休息了没?”

“没休息呢,怎么了唐医生?”陶晓东问。

“你叫我唐宁吧。”唐宁说。

陶晓东说“行”,随后问:“找我有事儿吧?”

以他俩的关系,没什么事自然不可能联系。他俩唯一联系过的一次就是约着吃了顿饭,还是因为汤索言。

“我不应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唐宁又闷着声清了下嗓子,他声音太哑了,“太不礼貌了。”

陶晓东说:“没事儿,怎么了你说。”

唐宁顿了下,之后慢慢道:“我今天……跟言哥见了个面。”

陶晓东张了张嘴,隔了两秒才开口,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啊”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打这个电话来唐宁自己可能也不愿意,所以他每句话都说得慢:“言哥跟我说的话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所以我想问问你,你们……是在一起了吧?”

陶晓东下意识想回句“没有”,然而想想那天晚上他干的事儿,这话说起来也不硬气。陶晓东还没出声,唐宁又补了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他都分开了……他做什么都自由。”

挺会聊天的这么个人,现在也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说。陶晓东隔了好一会儿,只说了句“对不住”。

“别这样说。”唐宁听起来像是深吸了口气,声音不算太稳,“没谁对不住谁。”

俩人说话都不痛快,哪边都不好说。后来唐宁缓了会儿,又说:“晓东,我想问问……你是打算……不,你们是怎么打算的?是在一起图个新鲜,还是……以后都在一起?”

山里的黑夜和城市里是很不同的,除去前面的小灯和头顶的月亮,陶晓东什么都看不见。城里处处有灯光,路灯,住宅楼的灯,总会留点亮。山里的黑太寂静了,那种静谧和安宁隐在无边的黑暗里,看久了也发闷。

陶晓东低着头打电话,说:“言……汤医生怎么想的我不清楚,看他的意思。”

“那你呢?”唐宁问得直接。

陶晓东坐在那,脑子里好几种回答来来回回打转,最后还是说了句真的:“我肯定不是图新鲜,你也知道我的职业,我要是冲着新鲜去,能选择的太多了。”

唐宁很久都没说话。

陶晓东抬头找星星,竟然看不见。看来山里的空气也就那么回事,像他小时候那样满天星星的地方可能再也没有了。现在小孩儿没躺外头看过星星,也挺可怜。

陶晓东思想都不知道转到哪儿了,唐宁才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陶晓东不知道回什么,说什么都感觉不合适。

这么多年很少有他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时候,然而面对唐宁的时候他也真的心里过意不去。情绪很复杂,他从来对唐宁都没什么负面情绪,现在还多了一些人心里头说不出来的那点情绪。

陶晓东说:“那你早点休息,听你声好像不太舒服。”

唐宁“嗯”了声,说:“没事,你也早点休息,耽误你时间了。”

陶晓东说:“哪儿的话,说远了。”

虫子叫声很杂,却不显得吵。这么安静的环境里,两个尴尬处境的人打了个尴尬的电话。互相之间还都挺礼貌,客客气气地问了好说了再见。

这也挺逗的。

挂了电话陶晓东回了宿舍,听呼吸那个大学生已经睡熟了。陶晓东摸黑回了他的床位,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汤索言:给你打电话一直忙线,那你早点休息。

陶晓东回了条:刚才打电话了言哥,你早点睡。

汤索言:我差点以为你把我号码拉黑了。

陶晓东在这边笑了下,回:哪能啊,你都想点什么。

汤索言:把你换成我,你看你都想点什么。

挺平常一句话,汤索言一说,陶晓东脑子里关于有些事的神经又要断。他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你这几天忙不忙?

这话题转得有点硬,不漂亮,陶晓东现在也顾不上漂不漂亮。

汤索言:不忙,就是不太舒服。

陶晓东马上问:怎么了?哪不舒服?

汤索言:下雪好几天了,手疼得厉害。

陶晓东皱了下眉,问:下雪也疼啊?

汤索言:嗯。

汤索言:手凉。

陶晓东还是皱着眉:药还有么?你用毛巾烫烫手,药贴上。

汤索言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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