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莱芙略微一惊, 思绪收回，俯下身，捡起骨杖, 放回到了原位。

娜提雅维达又向梭馗琳展现了另外的一些神奇能力，展现了“精灵的圣迹”……后者终于被说服, 相信她们有能力尤卡玛带回, 而且还能确保其不受污染。

莱芙见识过娜提雅维达说服人的能力，和往常相比, 这回在说服梭馗琳的时候花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在从梭馗琳处问到了一些线索之后，两人便离开了。

“……刚刚我看到的那些东西……是黛博拉大人说的……圣职人员到了高位之后，常要面临的‘失控’吗？”莱芙道。

向一只伪装成圣咒师的魔龙问一个恐怕只有真正的圣咒师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这一尝试无异于问一只肉食动物吃草的心得。但是一路上娜提雅维达当了她那么久的私人“教习”，对于多数关于圣殿的提问, 娜提雅维达总能给以相当清晰明确的解答，这让莱芙下意识地相信，对于这个问题娜提雅维达也同样能解答得出来。

即便娜提雅维达无法回答, 莱芙也实在憋不住了。她有一种如果细思下去便会遭遇危险的预感，于是强行将思绪压停在一个位置，不再延伸蔓延下去, 然后向娜提雅维达寻求建议。

“黛博拉大人说……‘站得太高太远’的人, 会将一个普通人看成‘一个符号’、‘一个没有血肉的数字’、‘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筹码’……”

莱芙道, “我原本以为……所谓‘站得太高太远’只是一种修辞……黛博拉大人只不过是在提醒我，不要在有了圣殿骑士的权柄之后，失去对普通人的同情心，滥用我的权柄伤害他们……可是, 这不只是一种修辞……”

娜提雅维达牵着莱芙，避开了冰面上一个石块, 问：“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很难形容……有两种完全相反的念头。”莱芙道，“一种念头是，提不起精神，对于尤卡玛的安危、对于我昨晚救下的、今晚要见的亚莉以斯……还有那些信仰恶龙的对头，我都毫不关心……因为我不太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而另一种……另一种念头……我……”

娜提雅维达道：“另一种念头，骑士小姐不太想承认。”

“是的。”莱芙深吸一口气，没被娜提雅维达握着的那只手向后伸去，捏住了刀柄，用这个习惯性的动作给自己增加勇气，“第一种念头只能导致我‘中断这次考核’的行为……第二种念头则只能导致‘破坏’的行为……

“简单来说，我想要挥舞砍刀到处砍人，然后到处泼洒鱼油，放一把火烧光这一切，然后到下一个任务地点，重复这种举动——我告诉娜提雅维达大人的，省略了许多我很难说出来细节……我省略的，就是所有您能想象的所有残忍的事情……

“而且我丝毫不为此产生负疚感，我既不觉得我应该这样做，也不觉得不应该这样做。我只不过对他们毫不在意而已。那些人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形状……我既觉得摆弄他们毫无意义，因为毫无意义，于是又想尝试着、是否能施加一些影响。”

娜提雅维达道：“您认为残余画卷中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可以任意处置。您之所以没有造成破坏，只不过是您也没有找到非要以某种方式去处置的理由。不仅如此，在那一瞬间，您觉得您对于残余画卷中人物的态度，也会同样持续到‘真实世界’中去。”

“的确如此……娜提雅维达大人似乎住在我的脑海里。”莱芙脸色微白，“我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这是‘失控’吗？

“这种极度膨胀的高高在上的感觉……这和圣地的蓝光的有关……但是蓝光无法放大一种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也许这只是我本就有的恶念。”

娜提雅维达道：“这是‘永恒’。”

“‘永恒’？但是无论怎么看，这都更像是‘失控’。”莱芙的确想到了“片刻永恒”，但一直以为“永恒”是一种正面的力量，并不会带来糟糕的体验。

“‘永恒’和‘失控’的差距本就在毫厘之间。”娜提雅维达道，“您之所以毫不在意，正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您体会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在那种力量的形成的场域之中，过去的一切没有消失，将来的一切也早以写定……已经死去的人、消失的东西依旧存在着……现存的一切却也早以朽坏……

“而凭着这股力量，您可以到达任何一个时间与空间的交点，可以恢复所有人和物的状态，或者查看所有人和物的终点……如果换成这种形容方式，是否更接近‘永恒’？”

莱芙倒抽了一口气，道：“难道我有这种力量？”

娜提雅维达瞥了莱芙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骑士小姐似乎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能力是有极限的——您当然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是我，即便是圣地精灵，也只不过瞥撬动了这种力量的一角而已。

“因为有这种力量的存在，所以才能够预言，所以圣地精灵才能完整地将三千年前的景象保存下来。”

莱芙板着脸点点头，像是一个乖乖听训的学员，道：“圣殿骑士的寿命能够延长，是因为他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得‘未来’的自己仍然是‘过去’的自己；而您之所以能迅速传送，也是因为您能在某种程度上，使得‘此地’与‘彼地’等同——娜提雅维达大人，是这样吗？”

娜提雅维达点了点头，道：“可以这样解释，然而‘永恒’实际上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见证了‘永恒’之后，您会有前述的反应是正常的。您并没有放弃任务，到了现在也没有做出破坏举动，这就意味着您没有‘失控’。”

莱芙原本有些紧张，听娜提雅维达语气平缓地解释着，渐渐地不怎么担心自己的状况了。想了想，又问道：“……经受考核的骑士，都会经历同样的心路吗？”

“并不……”娜提雅维达嘴角微扬，\"有些人会在某一瞬间陷入沉思；有些人则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念头，只是打倒任务区域中的敌人，这个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就算是通过了。后者并未想过‘永恒’，而‘永恒’早已临在。我原本以为骑士小姐也会是后一类人，没想到骑士小姐居然是前一类人。\"

若不是从黛博拉口中得知娜提雅维达是第一次做考核官，恐怕莱芙还真要以为后者做考核官的经验相当丰富，遇上过许多学员。

“娜提雅维达大人似乎在暗示着，我看起来是头脑简单的人？”莱芙道。

“是单纯，骑士小姐看起来很单纯。”娜提雅维达浅笑着抬起手来，摸了摸莱芙的脑壳，“其实头脑简单，对于骑士而言，未必算是一种缺点。”

莱芙本来还有一些疑惑，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一回到冰屋，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瘫在兽皮垫上，闭上了眼睛。

在恍恍惚惚之间，她看到了自己正坐在屏幕前，使用键鼠杀着屏幕中的虚拟角色……接着又突然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看到了“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动控制着……

娜提雅维达将莱芙的脑袋扶到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莱芙半睁着眼睛，向上望去，渐渐地什么都不想了。抱住了娜提雅维达的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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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提雅维达表现得并不担心，只是为了不增加莱芙的负担，实际上相当担忧后者的状态。

骑士姑娘在某些时候确实迟钝得恼人，但是在某些方面又格外敏锐。

娜提雅维达倒是很希望莱芙表现出迟钝和敏锐的领域能够颠倒一下，或者她可以退让一步，莱芙能在所有情况下保持迟钝也好……至少这样不用就不用让她总是担忧了。

莱芙身上的某种特征，相当契合圣殿的需要。这种特征使得骑士姑娘很容易捕捉到对普通人而言极为困难的、甚至许多圣职人员终其一生也难以体验到的对于“永恒”的灵感，也许是通过睡梦，也许只是平常的灵光乍现。这是一种独特的天赋，同时也是一种危险。

娜提雅维达守在莱芙身旁，注视着后者的睡颜。预备着若是莱芙梦到什么不该梦见的东西，便强行干涉。

莱芙多数时候睡得相当安稳，偶尔皱几下眉头、揉揉鼻子、翻个身。

天色渐渐暗，骑士姑娘先是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终于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实在很有感染力，娜提雅维达跟着勾起了嘴角，等莱芙的迷糊劲过去之后，问道：“骑士小姐，感觉如何？”

“娜提雅维达大人似乎很担心我……”骑士姑娘坐起，习惯性地拿起一旁的发带，手指快速梳理着头发，将头发扎了起来，“我现在状态很好，搞不懂我睡着之前为何会如此忧心忡忡……”

“怎么说？”娜提雅维达道。

“一些想法让我很头痛。”莱芙起身，捡起了靠在墙边的大砍刀，语气轻快地说，“但换一种角度来看，我只是头疼了一会儿……就接触到了那个只有圣殿骑士才会有的、被叫做‘片刻永恒’的东西……我现在可还没有通过考核呢，奖励就提前来了。”

“就如同我在还没有成为圣殿骑士的时候，就提前拿到了封地；还没有和娜提雅维达成婚，就获得了彩礼和黑蛋……”莱芙一时嘴快，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忙住了嘴向娜提雅维达看去，见后者神情未变地听着，并没有像先前那样趁机将话题转向“成婚”，她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几分怪异。

“总之，能提前享受收获，任何人都会认为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好事。如果抛开细节不论：我只不过是头痛了一会儿，就能获得成为圣殿骑士之后才能获得的、生命延长的效果，实在划得来。

“如果用一时的头痛，换一段寿命的延长，我相信正常人会愿意隔三差五地头痛几次的——我当然是正常人，也正常人的想法。”

“有趣的说法。”娜提雅维达淡然地笑着。

在圣殿中枢的记录中，不乏天赋异禀的圣职人员在见证“永恒”之后，或是信仰崩塌，或是陷入妄想、疯狂之中，最终失控的记录。

娜提雅维达没有想到莱芙居然能只将“永恒”当成一个用来的延长生命的“工具”。任何一个信仰圣殿的人，恐怕都不会产生这种“亵渎神圣”的观点。

不过回想起莱芙当初居然能如此顽固地、打从心底认定她赠予的那场宝石雨只是“战胜魔龙的战利品”，那么骑士姑娘将“永恒”解释为“工具”的思路，也并不算是无迹可寻。

“片刻永恒。”莱芙念叨着。

有了新能力，自然要试练一番，可是“片刻永恒”并不具有实感，而是一种近乎顿悟的、对于世间万物的理解，她回忆了一遍，一时没有想明白她能拿“永恒”来做什么。

她像是新入手了一个不知操作的玩具，既兴奋又颇为迷茫。习惯性地拿了砍刀，在小屋里面兜了好几圈。

——她思考起了“永恒”，证明她对于构成这个奇幻的、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的底层的神秘有了一些理解。如果她对于“神”、“魔力”和“永生”这类概念没有丝毫头绪，她根本不会因此受到困扰。

所谓的“永恒”、“天主”、“咒术”、“传送”、“预言”等等，是这个奇幻的异世界的观念下的概念。而就在刚才，她在睡梦中的思绪突然清晰起来，意识到这些奇幻的异世界的概念，就如同“穿越”一样，实际上可以用物理学来进行解释。

她自己固然解释不了，但光是知道“能够被解释”本身，就足以使她不再迷茫。

诸如四维时空、量子纠缠、虫洞等等词汇，她甚至并不完全理解含义，只是知道有这些说法而已，但不妨碍她在十七年前很快地接受了自己魂穿成异世界的小婴儿这件事。既然她在十七年前能接受穿越，自然也能接受刚才的体验。

莱芙考虑着如何试用新能力。

屋内过于狭窄，只需要几步就能绕上一圈，莱芙在屋内盘旋了一会儿之后，便推门出去。

接着又想到什么，突然停了脚步，放弃了出门的打算。

放下刀，一回头，将娜提雅维达推倒在兽皮垫上。

“骑士小姐……”娜提雅维达没有反抗，任凭莱芙摆布着躺平了，“您知道您现在的样子，有些不正常吗？”

“我相当好，现在的状态是近一年来最好的。新能力只能在战斗中试验，所以我现在除了完成任务之外，什么念头都没有——娜提雅维达也不要想别的任何事情。”莱芙伸出两只手捂在娜提雅维达的眼睛上，“如果觉得难受或是会胡思乱想的话，那就多睡一会儿。”

娜提雅维达的睫毛在莱芙的掌心里扇动着，哭笑不得地唤了一声：“骑士小姐……”

“休息是相当重要的。”莱芙严肃地说，“睡眠让我恢复了状态——娜提雅维达大人也要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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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小屋外传来敲门声。

娜提雅维达睁开眼躺着，一只手抬起，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另一只手则放在莱芙的肩膀上。

受到一股神秘的动机趋使、试图将她哄睡的骑士姑娘，此刻正趴在娜提雅维达肚子上小憩，听到敲门声，很快醒了过来。

门外正是黑发绿眼的亚莉以斯，她昨夜和莱芙约好了去尤卡玛失踪的地方。

娜提雅维达跟着莱芙从小屋内出来。

看到娜提雅维达，亚莉以斯相当恐惧，用充满搭嘴音的语言问莱芙为何还有有第三个人在，仿佛准备着随时逃跑。

莱芙举着一支火把，向亚莉以斯解释说娜提雅维达是同伴，会帮她将尤卡玛救回来，不会透露消息引来米萨部族的其余人。

亚莉以斯是唯一一个亲眼看到尤卡玛失踪的人，在尤卡玛失踪的时候只有她在现场。按照米萨部族的传统，女奴没有保护好主人、让主人遭遇危险，需要受到严厉的处罚甚至被剥夺性命——处罚由主人执行，如果主人宽容，女奴就可以免受处罚。

她带着尤卡玛的消息回到米萨布族，然而族长在听闻尤卡玛被恶龙的崇拜者掳走之后，便下令不许任何人寻找尤卡玛，甚至要下令处死她——因为她曾经是恶龙的崇拜者，而且又在尤卡玛失踪时见过恶龙的崇拜者。

亚莉以斯只得逃脱，决定自己想办法将尤卡玛救回来。却不知为何族长并没有下令追捕她。她遇上的几个米萨部族人，只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无主的女奴一般戏弄欺负她，却没有得到杀她的命令……即便如此，在尤卡玛回来之前，亚莉以斯还是不太想与米萨部族的人遭遇。

娜提雅维达和亚莉以斯攀谈了几句，很快获得了后者的信任。

因为熟悉魔龙一向的作派，莱芙有些担心娜提雅维达会吓到这个可怜的、不安的年轻姑娘，但是娜提雅维达一反常态，不仅在言辞和神态上相当温和，而且还贴心地给亚莉易斯带了几块用皮革裹起来的生肉和一双新靴。

娜提雅维达看向亚莉以斯的目光温柔而悲悯，耐心地听着后者的忧心忡忡的絮叨。

莱芙忍不住开始怀疑，之前娜提雅维达给她的一些印象，会不会也并不是魔龙的本质？

譬如魔龙之前表现得很小气，实际上或许很慷慨；之前表现得很幼稚，实际上或许很成熟；之前表现得缺乏羞耻心，实际上或许相当矜持；之前表现得相当黏人，实际上一点都不黏人……

娜提雅维达和土著沟通、说服族长、寻找线索等等……她先前以为，这是因为娜提雅维达偏向她，所以在提供帮助。现在看来，说不定是她先入为主了。或许娜提雅维达只是在做一个负责任的、有原则的考核官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莱芙想着，又看了矜持、文雅、温和、成熟的考核官一眼，对于自己的猜测预发确定。

很快就到了尤卡玛失踪的地方。

在海岸线附近，拴着一条简陋的独木舟，地上散落着一些残破的渔具。

娜提雅维达时不时捡起一样东西，闭上眼睛静立一会儿，接着又向亚莉以斯问一些问题，或是确认一些细节——譬如尤卡玛失踪那日穿了什么衣服，吃过什么东西，风向如何等等。

莱芙几番尝试，没有找到帮忙的机会。娜提雅维达要用占卜的方式来确定尤卡玛的下落，因而需要更多关于尤卡玛失踪的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对于莱芙而言却没有丝毫启发。

根据梭馗琳族长和其余一些土著们提供的信息，娜提雅维达已经缩小了尤卡玛可能的位置范围。但是显然尤卡玛贴身的女奴提供的消息更为丰富，使得这个范围尽一步缩小。

莱芙想着自己虽然没有直接去找线索，好歹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提供者，也算是为确定尤卡玛的位置提供了一份助力，于是心安理得地闲在一旁，举着火把给娜提雅维达照明。

娜提雅维达的调查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

亚莉以斯似乎还想补充一些什么。

“不必了，我已经确定了尤卡玛和那些恶龙信徒的位置。”娜提雅维达半闭着双眸，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然后将画面中的内容向她们描述出来，“尤卡玛现在安好，没有受什么伤，没有受到恶龙的污染……她依旧是虔诚的精灵信徒，为了不让恶龙信徒的阴谋得逞，她已经断食两天，此时有些虚弱，但还算精神……”

听到尤卡玛安好，亚莉以斯的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听到尤卡玛断食了两日，又显得非常忧心。

“我们先送你回去。”闲了好一会儿的莱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派得上用场的机会，连忙安慰道，“别太担心，我明天就会出发，将尤卡玛救回来的……”

突然起风，火把的焰苗被吹向了亚莉以斯的方向，火苗几乎熄灭。

在火把重新亮起之后，莱芙突然发现站在亚莉以斯身旁的娜提雅维达不见了。

亚莉以斯愕然地捂住嘴，看向莱芙的身后，结结巴巴地说：“尤……尤卡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