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写稿日记》

“不知分别如此仓促，今生竟没有再见的机会。”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封信，希望这时你已得偿所愿。”

“未来一定光明美好，我已来不及看。若你有空，多出门游览，看看锦绣河山……”

越云舟数年后才看到姜翎给他写的信，这时战争已经结束，国内和平下来。

他把信收好，视若珍宝。后来戚无恙遗失在战场上的怀表辗转送到他这里来，那张相片被烧去一角，又被雨打湿，有些模糊。

越云舟细细把怀表外的泥擦干净，连细缝里的也不放过，修补好损毁的零件，与信放在一起。

那夜匆匆离开，来不及正式告别。不知会在未来同时失去挚友与所爱之人，悲痛入骨。此生热忱，尽数赋予这片土地。

父母在香港过得不错，教出许多人才，颇有名望。后来越云舟曾去探望过，也单独去姜翎墓前放了一束花。

无人劝他再觅良缘，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云中君，或者姜翎的名字。

刚得知消息那段时间，越云舟疯狂工作，一病数月，几近形销骨立。知道他真实姓名的人，都能联想到越云舟和姜翎的婚约。即使旁人想起来，都会心悸，更不敢想越云舟有多难过。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实验室，专注研究，很少做旁的事，直到心愿实现，才彻底闲下来。

这时父母已经逝世，天地之大，他真正孤身一人。长久研究带来的病痛令他很难攀越高山，也不能受寒，独居小院，翻翻过往的书信，抬头看云，看檐下雨，一天便过去了。

忽有一日，他送给姜翎的生日礼物再度回到他手上。其中有一页诗是回国后他悄悄增添的，夹在书页中，不知姜翎是否看见。

如今纸页泛黄，字迹仍然清晰。那时怀着忐忑的心情写下，字字温柔。

***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8

再美好的事物也终将凋残，

随时间或自然变化而流转；

但是你如夏日，永远鲜活，

你永远不会失去美的形象；

死神无法让你留在他阴影中，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类还在呼吸，只要眼睛还能阅读，

我这首诗就会存在，使你的生命与美丽永存。

***

越云舟合上书页，忽然发现反面写着：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洒脱纵意，疏狂飘逸。

是姜翎的回信。不知她是何时所写，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回首往事，正当最好年龄的时候，遇见一生所爱，交得三两挚友。纵然别离久，仍有过往可念。此生与她一样，未曾虚度。

***

如何评价云中君？

近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思想家，具有国际影响力。于时代交替之际作出卓越贡献，创办女子互助会，推动男女平等……

属于她的荣耀太多，难以一一具体言说。

后人分析前人作品时，总喜欢结合对方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来看。

云中君的过往非常清晰，十八岁以前，住在谢家，和其他家人一起住，没去上过学，家中请过老师，教她认字。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崭露头角。《玫瑰园》一炮打响，此后快速崛起，屹立于文坛。

《玫瑰园》连载时，因女性权利一事，与文坛半壁江山开战，著文互相批判，其中“东君”作为云系文人，堪称马前卒，用词犀利，条理清晰，逻辑严谨。

他们当年的骂战放到今天仍然经典，云中君引经据典，将持反对意见的人一一辩倒，东君随后而至，冷嘲热讽，言语攻击。据说还有人晚上在房间枕着报纸默默流泪，想骂又骂不赢，只能悄悄哭。

这两人不愧是青梅竹马，默契十足，就连骂人中使用的典故都能相互勾连，别有一番趣味，让人会心一笑。

因这一场骂战，《玫瑰园》的声名，传遍全国。《重器》接踵而至，受众更广，老少咸宜，说书先生都爱讲这个。也因为《重器》，云中君的才华真正得到认可。

自古文坛如战场，写出一篇名作往往算不得顶顶出众，只有佳作不断，才让人相信，这人真正有才华。

正当所有人以为云中君会如大日横空，将所有人衬得黯然失色时，《玫瑰园》结局出来，一片哗然。接着被证实，末尾所指的照片是真实的，随着照片的传播，风声鹤唳。

后人考究时，非常好奇，究竟是云中君提前见过照片，构思出这样一个故事，处心积虑要揭穿，还是中途看到照片，改了《玫瑰园》原来的结局？

《玫瑰园》浑然一体，前后勾连，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第一期开始，就能找到隐藏的线索，读完全本，还能反复看。

仔细研读，更偏向于前者。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关键是，这件事还真让她做成了。

越想越觉得震撼，这是何等心智，何等才华。

祸端就此埋下，于宴会遭遇刺杀，戚无恙掩护出逃。即使从亲历者描述中得知宴会景象，还是无法想象他们是在何等惊心动魄下的袭杀逃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云中君才会学枪法。

有人因此称云中君是文人中枪法最好的人，反过来同理，她是会枪法的人中，最有文采那个。

若不是先天缺陷限.制了她的行动范围，也许她会在更多领域作出一番成就。

即使在养病期间，她也没有放弃创作，写出《重器》大结局，以及数篇短篇小说。

此后，她住在现实中的“玫瑰园”中，安静创作，更换许多笔名，无数惊人之语，尽出笔下。

不仅如此，就连话剧《司令》也是她写的，既荒诞，又极具喜剧效果。

在“玫瑰园”一住数年，临别前，她接出孤儿院里收留的孩子，把他们藏进防空洞，杀死三个恶客，将这座瑰丽的园林亲手毁去。

即使越云舟年轻时的照片堪称谪仙临世，风华绝代，又与她感情深厚，二人婚约已解，越云舟下落不明，戚无恙深情如斯，她不曾有一刻动心吗？毁去这座园子，她不难过吗？不管后人如何猜测，永远无法得知她当时所念所想。

逝世前，她已将遗产规划好，由戚珍珠代理，利润设置成奖学金，资助无法上学的贫困学子、定期向女子互助会捐款、设置文学方面的奖项……一一安排妥帖，别无遗漏。

原本所有人以为她清冷庄重，才智过人，从容而不失果决，是人间紫微星，是神仙落凡尘，渡完劫就回天上……直到她早年的《写稿日记》被曝光。

“想和云中君一样成为大文豪吗？点.击就送云中君《写稿日记》！”

“震惊！云中君背后竟在做这事！”

“《写稿日记》曝光，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银元的沦丧？”

“《写稿日记》读后感：浅谈鸽与写手之间的关系。”

真正内容如下：

“和越云舟、戚无恙一起出去看电影，写稿：0”

“看温如玉唱戏，妙极！写稿：0”

“去出版社看读者来信，顺便和季淮生吃饭。佛跳墙真香，明天一定写稿。写稿：0”

“和越云舟打网球，手累。写稿：0”

“出去看电影，顺便吃饭。好吃，吃了两碗。写稿：0”

……

没想到照片里清曜出尘的人，背地里竟是这样，着实令人唏嘘。

越了解她，越理解为什么越云舟非她不可，理解半山公馆里的几箱子情书。

看着她亲笔写下的手稿，便能想象出她落笔的姿态，恍然见她坐在书桌前，专注认真。仿佛察觉有人注视，抬眼望来，慵懒日光如细碎金砂，落在她眉目间，连睫毛都纤毫毕现，温柔缱绻。想伸手触碰，已然散在光里。

《重器》续写无数，杜鸣玉流落孤岛教化野人，教他们练瓷器，或者回到大陆，被富商收养，或者被古玩店老板找回去，认作义女，等等……

凡是流传下来的版本，都十分精彩生动，杜鸣玉在不同读者笔下长大，有各种璀璨的人生。

一边感动，一边伤怀，如果云中君下船后活下来，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会和越云舟重逢，会写出更多鸿篇巨制，也许会经商，也许从政，也许隐居，闲散度日……不管哪一种，都比她病逝要好。

她已成一代人的隐痛。

每当看见她的照片，读者就觉得怅然难言。与此同时，也受到激励，吾辈后人应当不负前人所托，努力奋斗，各司其职，将这片土地建设得更好。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被姜翎亲手毁去的玫瑰园并没有重建，废墟中的花海，别有风情。

当云中君弥留之际，写信给戚无恙时，他已经战死，好在消息晚了一步，没教她知道。

半个多世纪过去，这里万物欣荣，生机勃勃，野玫瑰像燃烧的火，曾经的传奇故事，渐渐沉没在光阴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