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番外 — 箜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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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中,雁北的将领们看着彼此,面面相觑。
或许是这样的沉默太久,打破沉默的反而是站在最上方眼底有着淡淡乌青的少年人:“粮食,你们有了。”明明已入冬许久,少年却穿的并不厚重,略显轻薄的胡服勾勒出了他有型的身形,“这场赌约,我赢了。”
提及此事,房间内再一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气场中。
直至一位相较年轻的副将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忍不住开了口:“小将军......”
“你们输了。”白舒缓缓的重复,抬起的眼帘后是尖锐的锋芒,直指那副将,“对否。”
瞧着这样不言锋芒锐利的少年人,年长一些的副将无端的觉得自己已然老矣,早已无法跟上年轻人的脚步了:“少将军啊,这些粮,您是如何说动他们拿出来的?”
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商户眼中只有利益,究竟有多么难缠,往昔他们在廉颇甚至李牧为雁北守将时,也是体会过的。甚至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被这些商户拒之门外,被微笑着送出大门,却是拒绝向边关提供粮饷银钱的旁观。
对于此事白舒并不愿意谈及:“我自然有我的手段,”轻描淡写的略过了他们的好奇,对那些看着自己满是怀疑的眼神视若无睹,“我证明了我自己的能力,那么你们是否也要遵守约定呢。”
“少将军,您还小——”
“舒跟在廉颇将军于雁北多年,虽未亲身经历战场,却也见过大大小小不少战役。比不得你们这些老将,但舒相信你们也曾是一步一步,从舒如今的状况走过来的,才能有几天站在这里,以年长与经历压人的能力。”
这话听起来真的很伤人,但是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出了上面那位小将军对他们不打算守约的不满和愤怒。
保持沉默的继续着自己的沉默,反倒是已经开口的蹙眉越发不赞同:“您知道什么叫做战场么,”倒不是说不耐烦,反倒是年长者对年幼孩童的纵容和退让,“您私下里决定放走那些人的决定——”
“够了!”这一次,却不是来自白舒的打断,而是曾为廉颇在雁北时左膀右臂,如今更是在邯郸未有调令时,暂时顶替雁北主将的男人。
鬓角斑白的男人看着站在主位上,年幼却努力挺直身子的少年人,突兀的发出了一声叹气:“您按约在十日内寻来了半月的粮饷,赌约是我们输了。”他枉顾自己同僚震惊的眼神,为这一场较量按下了判决键。
“只是如今雁北守将不足十万,这些兵便是给了您,您又能如何趋走蛮夷,守住雁北之境?”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白舒的面前,不知从哪里掏出了自己的刻章,单膝跪在了白舒面前。
他这样无异于是臣服的举动,引来了更大的躁动声:“将军?!”
男人置若罔闻,他跪在白舒面前仰头看着这位小将军尚且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看着他姣好的面容,脑海中却怎样也无法回想起过往,他们这些人拿这张脸讲笑话时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或许是真的看不起吧,毕竟他太过年幼,又生了一副毫无杀伤力的脸。
【是绿名哎,】系统小声逼逼,【你可以试着拉拢他一下?】
“主动出击,”白舒垂眸看着不足那男人手掌一半大的刻章,“城,我们守不住。”
这句话无人反驳,也无法反驳。
他们背着所有人做出了牺牲少数保全多数决定的初衷,不正是希望能够以那些人的牺牲,换取雁北脆弱边防的保全么:“若主动出击,我们又如何赢?”
“当年,若不是有齐国围魏救赵,如今的赵怕早已是魏国的一方边城了,又哪里还存着——此事才过去多少年啊,你们不至于全然都忘记了?”手指如铁勾般锁住了中年男人手中的刻章,少年人干净且纤细的手指,与男人关节粗壮且布满伤痕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稳稳地抓着那象征着权利的玺印,再未放开。
提及多年前围魏救赵之事,那些相较年长一些,曾有听闻此事又或者经历过此事的老兵,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为其他,而是此事若真要‘围魏救赵’,那该是何等血战?
“我还小,”在这些抽气声中,白舒反倒笑了起来,他眉宇舒展一派轻松,“有人同我说过,趁着年轻若不能放歌纵酒,意气用事一回,就枉负这一番青葱岁月了——诗酒趁年华,对吧。”
“若是回不来呢?”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便是再有政见不合,便是再怎么看不顺眼,心底多少还是有那么一二分等待着幼苗长大的期待与呵护之情。
这就造成了此刻屋中最轻松的那个,却是作为当事人的白舒了。
他维系着脸上的笑,将男人手中的雁北统事的印章扣在手掌中:“那便一去不回。”口气欢愉的反倒是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大事,可所有人都能听出他的坚定,“若是死了,那死后的纷扰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若是我死了,死后的雁北就算是翻了天,也全然和我这个死人无关啦!”到手的刻章并不重,比起这整个雁北,比起如今边关的危急行事,轻到只用一只手便能够把玩指尖,“况且你们也根本不相信我能够成功,不是么?”坦然的对自己的生死一笑度之:“如此,若是你们对胜利都没有一分半点儿的信心,又如何要带着士兵打赢一场战争。”
将印章收入怀中,眉宇间充斥着令人动容的天真之色:“不过没关系,我对我自己有信心变好了——你瞧,你我的赌约我已经赢一半。若我活着回来,那自此之后雁北便是我的东西了——你是该欢迎我活着回来,还是希望我死在关外?”
这样杀人诛心的话,被人语气轻松地提及时,有的只是毛骨悚然:“不过,若我死了,总要有人能守着雁北,应付那些可能会因为我一死了之,而格外恼火的商户们,收拾我留下的那些烂摊子对吧。”
许是注意到了对方越发沉重的神情,白舒给他讲了个笑话,然后成功把除旁人之外的人逗得笑出声。
而后他话锋一转,在自己的天平上再次加了一枚筹码:“你不是很好奇我究竟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才能够从那些家伙手中拿到粮食的么——等我死了,你就能知道了哦——虽然还是建议你不要效仿我的比较好。”
少年的尾音上翘,带着俏皮和欢快,加之他较为秀气尚未张开的容貌,像极了故事中蛊惑人心的妖精。可此刻,营帐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却无一人被笑语晏晏的温和所蛊惑。
甚至副将们看着这个往日乖巧又安静少年人脸上的笑容,感觉自己后背的寒毛都要炸起来了,在战场上练就出的直觉不断提醒着他们‘危险,逃离’的警示。
若是感官也有警报灯,那么此刻他们定然是红灯高挂并叫嚣着逃离的。
“可即便算上你领回来的这些粮食,士兵们也只能再熬半月,再加上如今粮仓中的存粮,等一个月过后......”
“不哦,那些粮食,不是给士兵的。”白舒如此回答道,“所以,作为你们新走马上任的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听说过么~”
半时辰后,雁北关的士兵便在相对空旷的演武场上齐聚了,乌压压的士兵挤在一起,围绕着刚刚搭建好,位于场地正中央台子:“将军召我们在这里集合,是为什么啊?”
士兵戳了戳自己身侧的同僚,视线环顾着周围乌压压的同泽们,发出了身边无数人此刻正在议论的话题:“难道是为了那些运入军营的粮饷?”
说着,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发出了垂涎的口水:“好久没能放开肚子吃一顿好,要是能好好的吃一顿,有酒有肉,那便是死了也值得了。”
“听说这次运回的粮食有酒有肉,足足几百车呢!”站在旁边的另一个男人附和,“这个冬天应该是不用愁了,也不知道将军们是从哪里拉来的了粮食,最近粮价高的离谱,每次回去,我家婆娘都叨三叨四的——听说不是邯郸那边儿运来的。”
“那大概是打劫了哪个公子王孙的粮库吧,”八卦永远是午休的话题,又有其他人插了进来,“我听说前些日子再北边儿死了一个村的人,可能是搜了死人的东西,给我们来最后一餐也说不准啊。”
这话引来了其他人嘻哈的附和:“也不知道是哪个将军这么有魄力啊,别管这粮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就单凭他能够在这种时候弄到粮食——俺第一个服气。”
这话引来了周围一阵小小的笑声,不带恶意,只是单纯的开心。
正说着,前方的议论声忽然小了下来,士兵们纷纷扭头,便看到那刚刚被搭建起来的台子上,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常服的少年。
“咦?那是廉颇将军身边的学生吧?”廉颇才刚离开边关半年,对于一直跟在廉颇身边,被传得纷纷扬扬说是廉颇徒弟,长得秀气的少年人,士兵还是有印象的。
“他上来做什么?”一时间,小小的议论声唏唏嘘嘘的,如无数蚂蚁爬过落叶,连续不休,“莫不是想要给我们舞上一曲,壮壮士气?”
站在台上的少年对底下的私语恍若无觉,他站在阳光下,双手背于身后,双脚分开与肩平行,下巴微仰:“八日前,雁北最北边的村子遭遇匈奴抢掠,村中逃出来的百姓五不足一,牛羊被抢,孩童被掠,房屋皆被焚为废墟。”
这样的开场,一下子就镇住了所有人。有人是因为第一次听闻,有人是听取了小道消息却在此刻被官方证实而震惊,还有的人是为少年这令人意外的开场而感到不妙。
高台上的少年双手背于身后,像是学堂里的童子被先生点名背书一般,机械且平淡的将过去那些被侵扰的,被屠戮的,被焚烧的,已经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的村子,有一个算一个的,展开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单个看的时候还不曾觉得,毕竟匈奴羌人每年都来,冬日的固定‘拜访’已经快成了边关的小项目了。可当那一串串名字平铺在他们面前,当所有个不起眼的冬日展露在他们眼前时,充斥心中的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与恍惚。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孩童时期偶然窥见爹娘于夜晚的哭泣,镇上赶集时再也不见的小伙伴,偶尔冬日的迁徙和躲避,在此刻破冰而出,跃入脑海。
人从来都是这样善于遗忘的生物,在无人提及的时候,便是天大的冤屈与伤痛,即便已经鲜血淋漓甚至腐烂,也从来都不会觉得委屈和失落。
但当伤口被他人提及,疼痛却在此时如约而至,那些被压抑到甚至自己都注意不到得情绪,在一句简单的‘你还好么’的问题中,像是被围堵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再不可控,才恍惚发现疼痛是那样的刺骨。
这一笔笔血腥的数字,这平淡这字句后无法掩盖的仇与恨,白舒却好像浑然不觉。他自顾自的站在高台上,用他平静地声音讲述着这片土地上被遗忘的,被掩盖的历史。
他像是一个古板的老先生,站在台子上讲述着令学生们昏昏欲睡的腐朽过往,不顾底下的学生早已睡的东倒西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至场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声音,也不曾停下。
没人制止他,也没人打断他,乌压压的数万人聚在场中,安静的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安静到高台上那少年的声音,清晰地像是近在耳畔。
“你们该感谢他们。”等那长的惊人的名单落下,高台上的少年如此评判道,“若是没有他们的牺牲,填饱了那些匈奴的胃口,用他们的死亡与尸体堵住了草原上饿狼,你我今日都不会站在这里。”
这样的话语惊得一部分士兵倒吸了一口冷气,可仔细想来好像的确如此,他什么也没有说错。匈奴每年南下,为的从来都是过冬之物,草原不适种植,食物又或者是过冬的衣物从来只有抢掠。
若并非已经抢到了足够多的,多到能够过冬,又如何会返回草原呢。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清晰明了将真相与事实展露出来——或许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又或者是真的润物细无声——直至细想,才发觉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达到了如此可怖的数字。
“可你们,甘心么?”
“每一年都有人替你们死去,只因他们活在了雁北已北的地方。他们同你们一样,有需要孝敬的父母,有需要赡养的子女。他们同你们一样,也为他人父母,也是他人的孩子。踩着他们的死亡,踏过他们血亲的泪与恨——若有一天,他们,成为了你们呢?”
无人应答,唯有沉默。
“若是有一日,你的家,你的村子,你的故土,挡在了匈奴南下的道路前。”
“若是有一日,你的家人,你的邻居,你所熟知的同伴,也如过去你熟视无睹的那些村子一般,被屠戮,被抢掠。”
“若是你的子女成为他人的奴隶,你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所轻贱,你的父母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妻与子遭他人迫害,死不瞑目——你们,可否会后悔,是否会仇恨?”
无人接应,唯有寂静。
“舒年幼时曾听学堂里的先生说过,武灵王推崇胡服骑射,强国健体,使六国不敢轻贱于赵,使得草原游牧部落屈于赵,每年南下朝拜冬日也不曾少杀抢掠。那个时候的赵国,那个时候的雁北,该是何等风光啊!”
“可如今呢?”
“如今的赵国,如今的雁北,如今你们脚下的土地,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欺辱你的亲人,践踏的家园,你们却不在乎?”少年人的声音拔高,“若是有一日,你们的子女问起你的家乡在哪里,你要如何告诉他,你的家,被寇所焚?”
“你要如何告诉他,你是一条丧家犬?以谎言么,以欺骗么,以善意去遮掩你的无能么?若是他问你,为何别人为了守家卫国战死沙场,而你却背井离乡还活在别人的国度里——他可还会崇敬的看你?”
“你们是兵,守着雁北的矛,护着雁北的盾。你的身后是你的家,你的国,你的亲人和你的朋友。你所护卫的是你的父母妻子,你的友人与未来。你们所指的,是敌人。你们所护的,是自己啊!”
“是为了能够让你们的后辈在草原上肆无忌惮的纵马,在冬日毫无顾忌的玩闹。不用担心冬日蛮夷的入侵,不用担心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暖,冬日要如何度过。他们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念书识字,每日最大的烦恼也只是‘吃什么’与‘做什么’。”
“我希望,自我们之后,再也不会有孩子沦为他人的奴隶,再也不会有女人因为我们的懦弱而哭泣,再也不会有长辈在临终前因为担忧而无法瞑目。我希望,前人的血与肉不会白白的葬送。”
“我希望,自我们之后,当世人在听到‘雁北’二字时,敌人会颤抖,友人会欢呼。我希望只要世人知晓‘雁北军’尚在,就不敢窥探雁北这片土地。甚至再有野心一些,我希望我们所至之处,变是雁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那样的景色,该有多美好啊。”
“儒家教导以德报怨,可要我说,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少年昂着头,声音慷慨激昂,“我们要打,即便打到了最后一个人,,也要告诉他们——这是我雁北的土地,岂容你们夷狄窥视!”
“你死了,可总还是会有活着的人记住你的牺牲与英勇。他们带你活下去,也代你活下去,他们会活的更好,会幸福并且感激着,会过上你期待他们过上的生活。”
“只要春天不死,就会有迎春的花朵,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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