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二十四)浮生万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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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清风间透出一股闷意。翠黄的竹帘子外盛开着烂漫的石榴花儿,今年的花发早了些,却比往时更红艳似火。
时至申时,天府中喧杂人潮息静了许多,街巷仿佛愈发敞阔,通着院落的羊肠小径没了人声。密绿繁荫下躺着只板车,本来是用来往城里运炭火的,现在上面却躺着个人,吊儿郎当地晃着双脚,嘴里衔着根草枝。
玉乙未在此处躺了半个时辰。他难得下一回山,跟在门生们列队后头走得如乌龟般慢吞吞的,又东买一碗冰粉,西看别人在街口修锅补瓦,不自觉便与天山门弟子们走散了。他等得乏了,直打哈欠,直到青石街边现出几个身影,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去。
来人皆是天山门门生,清一色的雪袍玉带。玉执徐与众人肩头缚着密匝绳索,身负几个鼓囊褡裢,里头装着祭礼使的瓜果与福禄尺、铜牌等法器。
武盟大会在即,天山门已不再由长老掌权,单听玉甲辰、玉斜布令,落到弟子们肩上的担子也愈重了些,下山后诸多事务皆由他们自行调度。
门生们为置办祭礼所需物件已走得神困体乏,两只脚板走得热辣酸胀。此时有人见了在此处偷懒瞌睡的玉乙未,霎时动火,指点着他阴阳怪气地骂道:
“青天白日的,怎么有头死猪装在炭车里?”
玉乙未听了这话,一挺身翻起,“你说谁是死猪?我看你倒是个眼盲的!”
“咱们个个都听玉斜师姐调派,辛苦奔波。可某人倒好,既不去帮手,又着实是个窝囊废,连心法都背得三颠四倒的,只等着在武盟大会上出丑呢。”
见玉乙未两眉竖起,似要发火,那嘲弄他的门生拍拍腰间剑柄,三粒剔透玉|珠清脆晃动,看得玉乙未两眼发直。“想还嘴么?有你这般与师兄说话的么?你看看与你一同入门的弟子谁不是早挂了三枚玉|珠,就你一个寒碜的,也配与我叫骂?”
玉乙未的窝囊在同辈中是出名的。这人不爱学剑,又怕习练时有些跌打损伤,平日对练时常不过一招便给人投降告饶,可又好色贪财,颇有些昔日的富家子弟习性。平辈里看不惯他这副软脚虾模样的大有人在,只觉此人着实玷污天山门脸面。
听罢此话,玉乙未愣愣地往自个儿剑柄上一瞧,两枚可怜的玉|珠子垂在剑穗边。确实,他已是二珠弟子中最老的一位了,同辈人早都荣升三珠之阶,就他一位原地踏步,毫无长进。
可即便如此也碍不着他撒火,玉乙未跳起来对那嘲弄自己的门生挤眉弄眼:“唷,师兄?不就是多了颗破珠子么?真当自己比旁人多长了一头啊?”他又忿忿道,“反正也不过是个闲时只会搓木人的绣花枕头,里头塞黑心棉絮的,剑法拿来撵鸡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那门生连剑带鞘地拔出柄铁剑来,行云流水地往他膝弯处打去。玉乙未机灵得很,赶忙一个背跃龙门要闪过。可惜他着实四体不勤,脑子想到了,身体却跟不上,转眼便被结实地打翻在地,绊了个狗啃泥。
门生哈哈大笑:“撵鸡么?有你这么肥重怠懈的蠢鸡么?”说着又重重打踹了几回,有些素日来看不惯他的也一齐上来踹着脊梁。玉乙未立刻无能地大喊饶命,缩着脑袋在地上翻滚,但依然被踹得青肿。
在天山时有玉斜管束着,人人都看着冷清且和气,现在出了山门,便一箍脑地把平日里闷在胸里的气泄出来了。
谁都不喜欢这混白饭吃的玉乙未,既不干事,又整日缠着后辈里最清丽娇俏的小师妹玉丙子,偏生又次次踩狗屎运,功劳都有得分一杯羹。于是玉乙未此时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只得在众人面前狼狈逃窜。
“成!成!别打啦!你们都是我大爷,行了么?”玉乙未一张脸肿得有如猪头,五彩斑斓。门生们还未撒完往日里他偷工减料的火,边踹边骂道:“谁要有你这样的孙子?”“上回借你的一吊钱去哪儿了?欠了半年都未还!”
打了有一阵,人群里忽传出个清冷的声音。
“…停手罢。”
说来也怪,那人一发话,众门生反住了手,愣愣地看向一旁。说话的人雪巾素袍,颀长身段好似挺立苍松,朗眉星目如霜雪般淡冷。
这人是玉执徐,门徒里仅在玉甲辰之下的领班,生得副要师姐师妹们心旌动摇的俊俏面貌不说,剑法也是一等一的好。
此时听玉执徐发话,众人当即乖乖停手。要拿玉乙未和玉执徐比,可真叫比的一个地下天上,蛤蟆对白鹄。有人讪笑:“执徐,莫要怪罪我们,实在是玉乙未这小子叫人火恼,不打一顿老实不得。”
玉乙未脸上盖满灰脚印子,涕泗横流地爬过去抱着玉执徐的大腿,嚷叫:“执徐!救我!”
他与玉执徐昔日是好搭档,只可惜玉乙未每回都只有挨人打、拖后腿的份儿,得叫玉执徐来收拾烂摊子。玉执徐目光如霜,淡淡地问:
“乙未,我们下山时皆分过一吊钱,使来置办祭礼法尺等物,你那吊钱去哪里了?”
“呃…我……”玉乙未支支吾吾,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这才讪讪道,“丢…丢了。”
众人听了这话,立时勃然大怒。天山门近年来式微,门派里的钱恨不得一文掰成两半儿花,就连武盟大会与会的木牌都是凑和着买的。
一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轰骂他:“有毛病吧你?身上拿皂豆子擦过滑溜成这样么?连一吊钱都栓不好?咱们省吃俭用的,连饭都赶不及吃,你就赶急赶忙的把钱丢阴沟里去啦?”
“你要拿来胡吃海喝的,倒也还好,现在竟白白丢了!”
玉乙未赶忙改口:“不对不对,我是拿来吃喝了。去吃了几碗辣豆花,还去押了把斗鸡的,输了几回便花光了。”
他这纨绔子弟的习性未改,天山门各门生听得更发恼怒,撸起袖子就要来揍他。“你他娘的……”
“不许粗言秽语。”玉执徐淡淡地道了一句,于是众人只得强按怒火闭口。
玉执徐扫了一眼身旁各门生,“各位先回栈房里去歇着。”又将目光落到玉乙未身上,“…我来教训他。”
玉执徐此人说一不二,当领班后颇有铁面无私的意味。于是众人当即放心,喜笑颜开地拱手道:“那便有劳领班了。”
有人经过玉乙未身边还踹了一脚,直把这混球儿踢得四仰八叉,唾道:“下回再见着你偷闲,得把你脸上打出白茸花儿来!”
天山门弟子一窝蜂地散去了,街巷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玉乙未还倒在地上缩头缩脑,落了一身泥尘。玉执徐拉他起来时只见他鼻青脸肿,五官被肿包挤得七歪八扭。
玉乙未被打得怕了,眼见玉执徐把他往窄巷里拉去,嚷嚷道:“执徐!领班!看看咱俩昔日情面啊,咱们不是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也是同吃一锅饭的交情!别打了,哎唷唷…”
一面被拖曳着,玉乙未便一路发出杀猪似的惨叫。玉执徐把褡裢放下,木铁法尺当啷乱撞,玉乙未看得心惊胆颤,生怕这冷面小伙要拿铁片子来打自己。
玉执徐在褡裢里摸了一阵,又转过身来抓住他胳膊,将衣袖一捋。玉乙未吓得脖颈一缩,闭了眼挺着,等着铁尺落自己头上或手心里。
可预想里的火辣感并未到来,反而是淤肿处一阵清凉。玉乙未抖索着睁眼,只见玉执徐从小瓶里倒出些红花麝香膏,仔细地在他伤处抹了,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波澜。
那握惯了铁剑的手里生着粗粝的厚茧,可指腹擦过淤血处时却温和仔细,温热得令人安心。
“执徐…你……”
“晚膳后我再送些药来,”玉执徐道,“武盟大会期间你也略上心一些,别让他们给打了。”
玉乙未捧着手愣愣地道:“你不怪我么?”
“你是有错,可我为何要怪你?”玉执徐眉头都未动一下,给他涂完膏药后把衣袖放下,拉过他的手往青石巷里走,“走这边,从栈房后绕过去,等他们消了气就成了。”
玉乙未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走,脑子里也依然是昏沌的。他望着玉执徐的背影,这人的脊梁依旧挺得如杨木般板直,仿佛能瞧见雪袍下有力的肌肉与精实身段。
一直以来他总在玉执徐面前自形惭秽,人人都爱拿他俩作比较。他俩同时入天山门,常一块儿习剑晨练,可玉执徐就生得玉树临风,剑法还鹤立鸡群。他不仅懒怠贪玩,挥起剑还难看得如鬼画符,连个街头混棍都打不赢。
他总觉得不服气,待玉执徐当上领班后便打定主意不与这人说话,想渐渐疏远,可有时又不禁怀念起与玉执徐一齐习练作伴的日子。他们一块儿在晨雪中练剑,他练得乏了,一头扎在雪地里,玉执徐面无表情地拖着他回到寝房。有时跑到冰溪边捉虾蟆,他把冰层踩裂了隙儿,浑身战栗地喊救命,是玉执徐甩着圈绳套着他脖颈扯回岸边。
“喂,执徐。”玉乙未忽地出声。
“怎么了。”
“我听其余人说你与小师妹走得近,你喜欢玉丙子么?”
玉乙未问。他心里酸溜溜的,像吃了半缸的醋。像玉执徐这样俊秀而厉害的人,天山门里最遭人喜欢,他就没见过有人说玉执徐的不是的。
玉执徐沉默不语,抓着他的手更紧了些。
“我…对师妹并无那番心思。”许久,他才平淡地道。
不知觉间,两人已走过了蜿蜒小道。辣酱辛香味,大雀儿啼声,丸铃丁零声逐渐抛之脑后,斑驳石墙边静谧得仿佛细针坠下都听得一清二楚。昨夜方下了场雨,没有春雨的清新,反带着闷实的潮热。
走在前头的玉执徐忽地停下来,回身望向玉乙未。他的目光格外沉静认真,漆黑的眼仁好似砚里新聚的墨洼。“我只是想护好你们,她是这样,你也如此。”玉乙未还未琢磨透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玉执徐从褡裢里又掏出个物件,掰开他的手指头塞进掌心里。
——那是枚串了红线的铜钱,掂着沉甸甸的。
“这是啥玩意儿?”玉乙未不解,拎着那铜钱左瞧右看了一番。他听过铜钱在祭礼里能辟邪,可常是父辈哄着带的,他们大了嫌麻烦,便不再用了。他也觉得好笑,想不到玉执徐竟是个拜神信佛的,愚钝得很。
“方圆一体,生世难分。在我们西川,这是结了缘分的意思。虽是迷信的物件,但这段时日江湖风雨难测,你且收着。”
玉执徐淡淡道:
“如此一来,下回你若有难,我便能赶到你身旁,与你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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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走剧情了……玉乙未是类似于第三男主角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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