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五十三)世无一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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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仙儿笑道:“不错,是我。”
他俩隔着红红绿绿的糖宝塔对视,在圆灯明灭的火光里目光相接。时隔十年,他二人再无当年的青涩亲热,而正如陌路人一般相望。
王小元呆怔无言,钱仙儿却已先埋下头去舀起糖稀。他在木盘底下拉出一张云石板,将糖稀仔细地倾在其上,手段娴熟,仿若真是个挑卖吹糖麻婆子的行贩。稠黄的糖稀凝成金亮细线,勾画出精巧的骨架子,钱仙儿一面捏着铜勺翻着手腕,一面低声同他说话:
“十年了,你离了恶人沟已有十年。倦鸟也是念着归巢的,你有想过回来么?”
王小元微微侧首,余光里的颜九变在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似乎无暇理会咬着耳朵的他俩。于是他又转头回望着钱仙儿,他俩都在岁月磨砺里改头换脸,变了番模样。如今一个是恶人沟里出来的、靠写些话文过日的小混子,另一个是位低微的小仆役。
“我破了戒令,早回不去了。”王小元摇头。
钱仙儿轻笑一声,依旧垂着脸,从一旁拿起小铲刀,小心地铲着糖稀。他道,“王太哥走后,我便成了当家,是山沟子里有些头脸的人物,戒令的事还能再改。你要回来,恶人沟的栅门绝不会拦着你。”
王小元抿了抿嘴,半晌,艰难地道:“我回来会连累你的……旁人…不知他们会如何作想。”
不知为何,在钱仙儿面前,他仿若又变回了那个楞头呆脑、又盛着一肚子坏水的懵懂孩童。他想起往事时,不但会记起在金府的明媚的时日,更有顶天大山里苍翠莽莽的密林、王太扛着绿竹棒儿拎着他走山路的光景。往后不论是如何伶仃失所的时日,他都会记挂起这两个归处。
静默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唯有铲刀一下下擦着云石板的细微响动。过了一会儿钱仙儿扬起头来,面上带着副圆滑而颇令人难测的笑容,把串着糖官人的竹签子递给他。
钱仙儿笑眯眯的,像只油滑的狐狸,口里吐出的话却冷冽刺骨,“王小元,我如今一直在后悔。要是王太哥真不在了,十年前你未从恶人沟里出来,咱们是不是能通银元宝、铜孔方那般,一齐坐上当家的位子?天山门给了你什么?是一手使不出劲儿的刀法,一个糊突易忘的脑袋,还是被来回震碎、如今已枯竭的气脉?”
王小元伸手接过那竹签,像是在听他的话,却又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好脾气地笑着指向竹签,道:
“我要的不是糖人儿么,怎么只画了张扁画给我?”
竹签上串着的是被糖稀浇成的一张糖画,金澄剔透,画的东西却古怪。像是一个人跪着,朝天无声恸哭。王小元凝视着那糖画半晌,神色有些恍惚,他忽而觉得身上似在隐隐作痛,朦胧间自己仿若被浓厚糖稀裹得失了气息,也如那糖画上一般跪坐着。
恍惚间他似是置身于恶人沟漆黑的夜色中,火把头上的杉皮烧得咯吱作响,恶人沟中的山鬼脊背佝偻,沉默地将他围起。粗重的棘棍雨点似的落在身上,剧痛中尖刺划破肌肤,勾出血点,溅落于地,逐渐将他身下的泥土染得失却原本的颜色。
山鬼们激愤的叫喊声如轰雷般在耳边鸣响回荡。他被打断了两腿,血混着汗浇在地上。骨骼擦磨时发出阴森的沙沙响声,浑身软得难以动弹。栅门离他似乎很远,他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动,那处却似有千里之遥。
“八十六!你还要经八十六位慈竹长老的首肯,方才能出这个栅门!”
他先是没命也似的哭喊,嗓子喊得沙哑刺痛。每一棍都似要打去他一魄,渐渐地除疼痛与寒意外再无知觉,他宛如一条死肉,遭受众人刀俎。
从日升到月落,他像只蝼蚁般在泥尘里被无情踩践着。有人取了刀片子,要割去他手筋脚筋;有人抓着他手臂反折,直到他发出凄厉惨叫,腕口扭曲红肿才作罢。他的心仿佛也被打成一片一片的,直到后来辨不清天与地,自己与旁人。
王小元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忙将那糖画塞进嘴里,糖稀丝丝地在口里漾开甜意,可他心里却似吞了黄连般苦涩。他忽地想起往事,顿时在暗痛里多了一分五味杂陈。
钱仙儿意味深长地凝望着他,一根根稠糖葫芦浑圆的影子把他的脸庞割得支离破碎,良久,他轻声道:
“要是当时…你照着咱们的话,杀了金府的那个小少爷…该多好。”
这话像惊雷般在耳边轰然炸裂,王小元的嘴巴比脑子快,一口否认道,“不对!”
他冷汗涔涔,只觉身边似冒出成百上千只虚影,皆是恶人沟里的山鬼,狞笑着俯在他耳边细语。
“有什么不对的?”钱仙儿悠然笑道,“没有他,你的日子可过得大不同。你不用受这末多苦累,无人能管束你,依旧逍遥自在。总比做个遭人使役轻贱的牲口好。”
“…住口……”钱仙儿却不住口,依然笑道,“蒙兀儿的狗该杀,你忘了边军因这群蛮人流了多少血?哈茨路的下等贱种倒是可以留着,不过也只得作个引毒的药罐子……”
王小元猛地抬头,眼里难得地闪出凌厉寒光,他喝道:“我要你闭嘴!”
这一喝倒是引来了不小动静,长街上密如星点的行客倏时转头,将灼灼目光抛在他身上。连颜九变都诧异地扬首望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呆愣着。
见引来了颜九变注意,王小元讪讪地又高声对钱仙儿道了一句:“你这人恁地黑心,咬定个奇高的价给我!我给你一个数,莫再讨价还价了!”
旁人以为是卖货的和买货的起了争执,便很快失了兴致,咕哝着转回头去。不一会儿街巷里又充塞着盈盈笑语,方才的一切水过不留痕。
王小元舒了口气,回头却见钱仙儿笑盈盈地望着他,把银钱不着痕迹地往他那儿推了回去。
钱仙儿低声笑道:“天山门式微,你在那处已待不久了,还有何处可去?”
这带着脑搭儿的走贩模样的人物拍了拍衣摆,重新担起扁担,临行时朝他略一颔首,留下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回恶人沟罢,王小元。你在那处扎了根,终归有一日是要回来的。”
节场收伙后,街上静悄悄的没了人影,只余青石砖上斑驳的油渍与浓厚的烟火气。月牙向西滑去,钻进薄云中,将天府笼在如墨夜色里。
宅邸里却横列着道人墙,皆是鬼面狞恶的刺客,却裹着一身鳞鳞发亮的铁盔罩甲,铁桶似的将西厢房围起。人墙中立着两人,一人是作金绣锦衣的打扮,带着股家藏金穴的豪横之气,手里执的撒扇后遮着颜九变眉飞色舞的面庞。王小元立在一旁,手腕抵在玉白刀柄上,状似闲散而隐带冷肃,惹得一院的候天楼刺客皆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松懈地盯着这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客。
两人方才从节场里回来,王小元宵夜还没吃成半碗,颜九变便拉着他到了厢房前,眼里泛着意味悠长的光。
王小元也假作不懂,问道:“你带在下来此处,是为何事?节场都散了伙,还要咱们聚在这里再办一回?”
颜九变扑着折扇,悠然道:“我好心来答你的问题,倒没再陪你贫嘴的兴致。你不是要见你那相好嘛,我便让你见上一面,再教你死心塌地地留在天府。”
话音方落,夺衣鬼便一收撒扇,将清脆的一响握在手里。与此同时漆黑的院落里忽而“哧”地亮起一点灯火,那火光在锦方格的槅扇后摇曳,在淡黄的窗纸上晕染,将几个浅淡的身影描画在众人眼前。颜九变抬手示意,两名刺客上前将槅扇掀开一条小缝儿。
缝隙里隐约能瞥见一丝房内的光景,拔步床上盖着张厚重的松鹤棉褥,像馒头似的微微隆起。一张惨白的脸露在外头,闭着眼微弱吐气。王小元认出那睡着的人同自家少爷面貌极似,想必正是金乌,情不自禁地要迈步向前。
刺客们执着鸭舌刃的钢剑,倏地拦在他身前。王小元后退一步,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上了玉白刀,心中盘算:若是此时将颜九变挟为人质,兴许救得成金乌。
可颜九变就如将他心思看透一般,冷笑道,“想拔刀?我劝奉你不动,其一,你的刀未必有我的线快;其二,候天楼刺客皆是忘生舍死之人,你便是杀了我,也救不回金五。”
确是如此,夺衣鬼手中折扇扇骨上绕着密密匝匝的银线,犹如蛛网般将庭院绕起。饶是王小元眼神不佳,也隐约瞥得几丝寒芒连入厢房中,兴许缠连着床榻上那人的脖颈。若他对颜九变出手,那人的头颅便会于顷刻间被银线绞裂。
颜九变微笑道:“我是要你看清,落在我掌心里中的确实是你家少爷,并无旁人。”他打了声响指,便有两个刺客将厚褥子掀开,把着胳臂将床上那人搀起,揪着额前发丝将面庞露出。槅扇被倏地推开,王小元看清了那人的容颜,果真与金乌一模一样,眼底下带着条长疤,脸庞苍白如雪,却又透着病恙似的红晕。
夺衣鬼心知肚明,此人不过是水部的一名刺客,扮作了金乌模样卧在床榻上。真正的金乌早被火部丢进衣箱中沉入河底,已一命呜呼了。候天楼所有刺客的容颜皆是照着金乌的模子刻出来的,休说外人,便是连生父生母都难辨清。
王小元仔细打量了一番,却道:“这人真是在下的少爷么?”
颜九变心里微微一跳,却依然掩口笑道,“如何不是?我如今带给你看,正是为了同你说你家主子还活着,且性命被我握在掌中。”
王小元也笑道:“候天楼改易容颜之术在下也略有耳闻,若你们捉个人冒作在下的少爷,在下怎辨得出?且你又生得与少爷所差无几,很难不教人起疑。”
“空口无凭。”颜九变眼神微暗,“我不知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浑话。你若是疑心有人皮面具,我便要人替你扯一扯你家少爷的面皮看看,信不信由你。”说着又是一名刺客上前,揪住那人脸皮发狠地扯揪了一番,还真没扯下人皮面具来,只在白皙的面颊上留下几个鲜红的指印。
颜九变见状得意洋洋地笑道:“如何?我说此人是金五,那准不会假。”
话音方落,一道如雪刀光便突地横扫而出!
刺客们的鬼面上似遭了一道横空霹雳,嗡响间剧烈地麻痛。王小元握着玉白刀,刀尖亮白如雪,像在黑夜里撕开一道天光。
铜鬼面一个个掉了下来,坠在地上铿锵作响。刺客们木然而立,方才那一刀竟劈开了围在王小元身边的所有刺客的鬼面,却未伤到皮肉分豪,刀法精湛,登峰造极。
在露出的一张张脸上,王小元看到了熟悉的五官……每一个刺客都如同金乌的血胞,模样与金乌毫无二致。
颜九变脸色倏时煞白,却见王小元缓慢地环视一周,将玉白刀鞘敲着肩头,和气地笑道:
“在下看这儿有几十个少爷,面目全都生得一模一样。”
“…劳烦你告知在下一声,到底哪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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