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六)佛面夜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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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间,螓虫在树间沙沙叫个不停。堂屋外是一片广宽院落,七角连廊之中搭起高台,每一边的深檐下都聚坐着各派子弟,人头密密麻麻,却整肃寂静。人人坐在马凳上,目光落在堂屋微掩的门上。
过了不知多久,忽地拂来一阵热风,香樟叶簌簌飘落,淋了廊上人满头。
弟子们将头上落叶拨去,此时却见券门里走入一行人。
那一行人步履轻捷,落地时不发出半点声响,像忽而飘过的一阵风。坐在七角连廊下的弟子们惊异地抬起脸,一个个站起身来,俯趴到阑干上去瞧那行人的模样。人群里喧声渐起,不一会儿便如蜩沸。
“……天山门!”
有人又惊又喜,对着那一行人喊道。
来的尽是着雪巾道袍、作道士打扮的人。他们神色肃冷,面如坚冰,目光淡泊,像无波古井。行列之中簇拥着一人,那是个戴纱笠的白衣女子,素雅而昳丽,腰间悬着把雪白长刀。
各派的小辈们两眼发直,盯着那素白身影转不开眼。他们在诸多话文与戏说中听过这人的名姓,那几乎是个世人皆向往的传说。
失神良久后,方才有人喃喃出声:“玉白刀客……”
人群中窃语纷纷,有弟子低声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得见玉求瑕一回…”
天山门居于西北边壤的酷寒之处,门中弟子皆与世隔绝。若不是借着武盟大会的机会,寻常人一辈子也难见得一位天山门中人。而每回武盟大会则有一位长老出面,今年倒好,连玉白刀客也出山了。
神情淡漠的天山门弟子退至堂屋外,到七角连廊中的一角坐下。他们缄口不言,可身上透着股锋镝沥血的杀意。不像道士,倒像杀人如芥的厉鬼。
明红烛皱眉道:“一个个都似是在瞪着妾,可真把妾吓坏啦。”
玉白刀客缓步踱至刺沟前。她望着深沟半晌,兀然出手。谁也没看清她的身形,顷刻之间,她玉臂一伸,竟将手抓向主位旁放了引枕的木椅,手一使劲儿便扯了过来!
在场众人尽皆变色,那是唯二摆了木椅的位子,又贴近在主座旁,显然是次席。玉白刀客这一抓,仿佛将她的野心尽皆露在众人之前。
“你真要坐这位子,玉门主?”朗思方丈两手合十,缓声问道。
玉白刀客轻笑:“我不过是见有张椅子空着,觉得可惜,便来一坐。还是说在座有何人争着要坐这个位子?”
无人应声,抑或是无人敢应声。
方才玉白刀客那一动虽狂妄,可在座的确无人能胜得过她的刀法。此人是天下第一,哪怕再如何狂妄乖张也不过分。
玉白刀客将那木椅往刺沟上一架,足尖一点,便如翩然白蝶般飘临于刺沟之上。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牵人心弦,不知觉间,所有人都似魔怔了一般直盯着他,再也移不开眼,吐不得半个“不”字。
从门外忽地传来一道豪迈笑声,有人朗声大笑,款步迈过槛木:
“玉白刀客若是想坐,那武某也只得拱手相让!”
这一声过后,众人尽皆回首,七角连廊中先前坐着马凳闲谈的弟子亦齐刷刷站起,成千上百束目光投向门边。只见一着儒生衫的魁梧汉子大步流星而来,此人剑眉英挺,青衫下的肌肉魁伟隆起。那双粗粝大掌曾使出过盖世无双的钧天剑法,亦曾斩过邪佞,令奸人震悚。
这是武盟盟主武无功。
见盟主露面,堂屋中、七角连廊上众人皆纷纷颔首,不论是心有不甘之人,抑或是别有心机之辈,在此刻也只得俯首听命于这巍峨如山的男人。
“见过盟主!”千百张口一开一合,同样的字眼如轰雷在楼壁间回震。
钱仙儿笑盈盈道:“小的平生不曾见过大人物,今日却是头一回。”
朗思方丈道:“阿弥陀佛,若是武盟主在此,老衲此心甚安。”
武无功的臂膀正揽在一个少年肩头。那少年一身金线剑袖缎衣,外头挂着黑绸貂皮褂子,苍白的面庞被细软的湖羊毛围着,其上嵌着一对漆黑暗沉的眸子。
“向各位介绍一下,”武无功嘴角噙笑,“这是武某的侄儿金乌,宁远侯府的公子。”
一霎间,七角连廊上一片哗然。各派弟子虽是江湖中人,可毕竟天下无人不晓宁远侯的大名,如今听了此话只觉舌桥不下。有人失声道:
“宁远侯?真是镇国将军么?”
镇国将军名震天下,武盟又张贴了许久寻人的江湖令,因而在场的江湖子弟见了那少年的面貌竟也不觉陌生。可此时又有一股窃语渐起:
“可…宁远侯不是已过世,且侯府被灭门……”
似是触及了不应被提及的话,道出此言的弟子旋即被同派师兄师姐瞪得噎了声。
武无功面色沉痛,长叹道:“此事着实是武某心头之恨。当年出此惨祸,也与武某并未及时察觉祸端脱不开干系,若是侯府怨魂痛恨鄙人,那武某也心甘情愿!”他蹙着眉,重重地拍了拍那少年的肩头,“唉,所幸如今得寻回武某这好侄儿,活着便好…来,金乌,同各位长辈打声招呼。”
那少年微咳几声,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向着每位江湖榜上之人作揖礼。能大梁见他似是个病骨头,手无缚鸡之力,心里便松了口气,抢先一步道:“我看这小公子体弱,吞日帮亦收了些珍稀药材,不若都送给这小公子,给他养好身子。武盟主,我也不要稀罕钱财,就是想结识一下这等人物,哈哈!”
他笑声粗野,似是惹得那少年微皱眉头。
武无功道:“这刺沟是为验明各位功夫而设的,免得有如候天楼那般能改易容颜的匪徒混入武盟大会。如今各位皆已施展出上乘功夫,便不必再难为各位,还请移步至另一处雅室,武某已备有上好雀舌茶,待各位一品。”
能大梁这才长吁一气,要在这天杀的刺沟上坐够两个时辰,让武盟主絮絮叨叨地磨他耳根子,倒还不如入候天楼的刑房。此时他坐得浑身僵直板硬,从玉垫上起身时腿脚发麻,险些身子一滑落进沟里。
再转头一看,只见其余人风度翩翩地从刺阵中步回地砖上,毫无半点狼狈模样。除却正酣然大睡、只得被人拖出的迷阵子,他倒是这里头最窘迫的一位。
两位小僮引着众人退出刺沟,又在沟上盖了数道木条,掩住沟口。他们随即站在漆得粉白的石壁边,用力推开。石门闷沉作响,烟尘簌簌飘落。众人这才发觉石壁后竟是间宝殿,其中灯火通明,再推开几面石壁,竟有八间之敞。天花上凿了细孔,天光仿若金线缝在地上。黑暗之中,迦叶佛、拘那含牟尼佛与八仙的泥像森然而立,回音似是被振荡成仙佛雅乐,悠然回响。
此处既非道宫,也非佛殿,而是浑然不清,含混不明。只是宝殿中亦如先前那般置有一张长桌,这回是一块巨大的茶船,每个位子前放着一只青瓷杯。翠芽于杯中卷舒,缓缓沉浮。
众人纷纷入座,那少年趁机上前再作揖礼。待敬到盘龙山寺僧时,朗思方丈依然阖着双目,长叹道:“劝这位小施主放下仇意杀心。爱恨嗔怒,皆难言明。”
少年身上微颤,似是想起什么往事,又很快敛了慌乱神色。他身上血气太重,不论换了什么衣衫都遮不得。他们以前还真打过照面,只是那时他是随着罗刹一齐杀入盘龙山的候天楼刺客。
正说话间,红烛夫人却先一步上来,揽住那少年肩头,亲昵地贴在他耳旁。她身上玉簪粉味儿重,是浓得化不开的花香,闻得那少年头晕目眩。她轻声往他耳边吹着气,道:
“俊俏的小郎君,妾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
那少年颤了一颤,在她臂弯里徒劳地挣扎了一下,抬起的眼里惶乱而不知所措:“我…见过你?”
明红烛若有所思:“是呀,是在八年前,还是九年前?那时你是不是提着剑,杀上了醉春园?那时的你还是个小孩儿,可已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眨了眨眼,笑容在脸上漾开,“啊,不对,不对。你是宁远侯府的公子,哪里是同那群恶贯满盈的厉鬼一伙的?”
那少年的脸更白了。他知道红烛夫人在说谁。黑衣罗刹曾入过醉春园,将红烛夫人藏书阁中的武经尽皆记下。那人能背碑覆局,过耳成诵,记下几千本经书亦不在话下。
武无功见江湖榜上位列前茅的众人对这少年并无排斥之意,心中更是欢喜,招呼道:“金乌,再来与这边三位前辈见面。”
只可惜迷阵子睡得鼾声震天响,任人如何推搡都毫无响动,于是武无功与那少年只得就此作罢。当挨到恶人沟新当家身旁时,钱仙儿亦如见故旧一般亲热地与那少年勾肩搭背,凑到他耳边悄声道:
“你就是小元心心念念的那位‘少爷’?”
听了这话,那少年似是一头雾水,又略显出几分惊愕。钱仙儿又低声道:
“你知道他在恶人沟待的那几日里,向我念叨了几次要寻到你么?太多了,我都数不过来啦。可如今我见着了你,那小子却又走失了,唉……”
少年生涩地道:“没事,我也不愿见到他。”
他还记得在天府的宅子里时,他是怎么被王小元那混球儿折腾的。那厮办成了个丑丫头,把自己骗得够惨。
钱仙儿听了反倒促狭一笑,俯在他耳边道:“小元说的‘那档子事’,不会不是同姑娘家,而是同你做的罢?”
那少年仿佛受到了惊吓。原本他就在脸上抹多了白铅粉,涂得面如白雪,如今倒真是要把自己吓得一丝血色也无了。待武无功招手唤他,他便从钱仙儿身边落荒而逃,再如行尸走肉一般挨到玉白刀客跟前。
玉白刀客只是微笑着望着他,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白纱,直刺到他心底。
少年埋下了头,恐惧感自天顶而降,仿佛要将他狠狠按在她脚下。
袅袅茶香间,玉白刀客的面容在他眼里仿佛随着升腾白雾化作夜叉恶鬼,她轻拍着少年的脑袋,忽又以狠劲之极的力道按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称许道:“你扮得很像,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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