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完结】(三十八)今来花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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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卯年建辰月,春,嘉定。
去年,一场大火席卷了天府,毁坏楼宇民房不计其数。武盟大会本声势浩大,武盟费尽心力邀远近江湖豪杰齐聚一堂,最终却也只得黯然收尾。
有传言说,大会上有候天楼刺客出没,想乘机伏击江湖群雄,可盟主武无功独具慧眼,看破奸人诡计,最终力挽狂澜,夺去候天楼主左不正的性命。
这传言在街巷里颇为盛行,人人津津乐道,甚而有新的话文已传到了说书先生手里。茶客、小厮儿们爱在闲时对那场烈焰里的武盟大会东聊西扯,胡乱猜测,于是一个个故事在人们口里愈加添油加醋,武盟主之神力被吹得天花乱坠。
比起往日里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两人在天山崖上厮杀的老生常谈,还是这事儿更新近,更教人心生神往些。
这些故事近来也传到了嘉定,可嘉定人却对宽巷里的富户更有兴致。传闻那在四合头大院里住着的富主子在外头游荡一年,总算回来了,还率着大批人马,常有着青布袍衫的仆侍在绿油门中进进出出。就连嘉定人常在府门外的白墙边溜达,踮着脚尖想偷瞧里头究竟住着个何等安贵尊荣的阔少爷。
这一日,只听得府门外銮铃轻响,一架轿车停在门前,帏布轻晃,从里头钻出一个着儒生长衫的魁梧人影来。
武无功蹙着眉头,把着门钹叩了叩门。他身后还立着几个武盟侍卫,肩扛数只大木箱。
不一会儿,有人前来应门。门缝开了一条小隙,露出应门人的半张脸。武无功见了那脸孔,眉头忽地一跳,颤声道:“你…你是……”
“…金乌?”
绿油门咿呀一声敞开了,一个着青布衫子的仆侍正冷冷淡淡地望着他。奇的是那仆侍面庞、眉眼似是与金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是身裁宽大些,带着股掩不住的腾腾杀气。
“我不是他。”那人说,“我是金十二。”
府门前的众人懵了头,这时只听他又补上了一句。
“候天楼的金十二。”
府中游廊上,一伙儿候天楼刺客正猫着身子,手里攥着药杵,正吭哧吭哧地往研钵里猛捣。他们解了往日里穿着的黑绸戎衣,换上了一身下人着的青布衫子。
一个刺客抬头,抹了把额上的汗,“还有多少草药要捣?”
另一人丧气地瘪嘴:“土五十方才拿来一大把,他说,还有几人去了药铺子里,晚些回来。”
“嗐,我听说武盟盟主方才光临过,带了几大箱奇花异草过来,说是养伤滋补使的药材。”又有一人道,“咱们的手得断了。”
有人在他们身后使劲儿地敲起了皮鼓,用鼓钹打他们的脑袋:“别停!不许偷懒!”
众刺客忿忿地捂住头,往身后怒目而视,那里站着个头上戴着圆脸纸面的小子,身披天青的潞绸衫子,一副对人颐指气使的模样。
“嘁,一个在火部做过生间的小子,怎么轮得到他来指挥咱们?”刺客们怨声载道,背着他叽叽咕咕地议论。
“这小子脸皮坏了,成日戴个纸面,不敢见人。听说人生得丑,心里也爱作怪。咱们不都是在这府里受雇,拿钱办事的么?也不知他和哪位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哪来的这么大脸面,敢在咱们面前撒野…”
玉乙未冷笑,用鼓钹敲着肩,“我都听见了。我告诉你们,我是天山门玉白刀客的好兄弟,玉白刀客又是这府里主子的老相好。约莫这么一算,我就是这儿的少东家。”
刺客们连声叫屈,骂他说的是歪理,可也不敢真闹。毕竟在武盟大会上的那场鏖战之后,候天楼主左不正身死,候天楼刺客也如丧家之犬般没了去处。
只有这府邸能暂且收容着刺客们,他们便在这儿假作着下人,领份工钱,凑合着过日。有些作恶甚多的刺客被武盟拿住了,扭送进了官府里。许多人溜回乡下种地,有的继续混入醉春园里做皮肉生意。左不正收留他们时,他们是一群野犬,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
此起彼伏的哀声似是惊动了厢房里的人,槅扇吱呀一响,一个姑娘探出头来。
“乙未师兄?”那姑娘目如晨星,唇红齿白,笑起来时清丽如带露杞菊。玉乙未见了那姑娘,赶忙蹦了起来,结巴道:“吵…吵着你了么,丙子师妹?”
玉丙子笑了一笑,“不打紧,今日的药已按方子抓好了。只是过几日我需回乡一趟,药得先备下几日的份。”
自武盟大会的鏖战之后,她便留在府里做个医师。大会上负伤的弟子多,玉丙子这些日子都未能休歇,两眼乏困,却仍强撑着捣药。玉乙未看不过去,便指使府中这伙吃闲饭的刺客们帮她些忙。
“回…回乡?”玉乙未愣愣地问。
“是呀,我的故乡。就是那个叫‘万医谷’的地方,师兄不是早听说过了么?”玉丙子掩着口,吃吃地发笑,“我好多年未回去啦,待将这边的事儿做毕,得去看看我的爹娘和姊姊们。乙未师兄呢?还会留在这儿么,还是回天山?”
她想了想,又道:“天山门如今有甲辰师兄在,他领着余下的弟子去休整。听说,重伤已久的南赤长老和玉斜师姐也快出关了,虽说没了玉白刀,但凭着天山剑阵,天山门一定还能存留。”只要有人,天山门就不会亡。
玉乙未张口结舌:“我……”
“我也想…回一趟河东的胥家,我爹还在那里。”他垂下头,晃着脚尖,“我不回天山门了,脸被糟践成这样,没脸再见同门。虽说这样…并州约莫也是待不下去的了,我回去只会被街坊说闲话……”
刺客们见他俩凑近说话,嘴里纷纷发出嘘声,一个个抱着研钵跳出游廊走了。玉乙未大窘,纸面后残缺的面皮也略有些发红,这时却突地听得玉丙子道:
“那你…要去我们那儿么?”
玉乙未惊愕地抬头,只见玉丙子眯着眼朝他微笑。那笑容甜丝丝的,颊窝里似盈满了蜜水。她说,“万医谷是个休养身子的好去处,那儿树多、山多、药草多,你若不嫌弃,便可到我们这儿来住一阵子,从河东到陵州也不算得远。”
那笑容着实迷人,玉乙未按着猛烈狂跳的心口,点头如捣蒜,“去!我要去那儿!”
“但…但是,”他方才高兴地叫嚷一番,如今却又略略消沉下来了,垂着头道。
“在回去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江州,杏花村。
下雨了,雨针扎在青筒瓦上,叮叮当当地响。白底碧边的酒望在风里轻摇,戴斗笠的行客三三两两地进了酒铺子,吆喝着买酒菜吃。
木桌边坐着个戴圆头纸面的人,乡里多有在元宵演傩堂戏的班子,故而他这掩着面孔的举动旁人也不见怪。他解了笠帽与落灰的褡裢,放在一旁,酒保见他着一身天青潞绸衫子,虽有些发皱,却也看得出是上好货色,脸上便摆开喜色,开口道:“官人,要什么酒?”
那戴纸面的人正是玉乙未。他想了想,道:“要最好的,先打一角。”
酒保连声应诺,这时又听得他问道:“两人吃够不够?”
“官人若是好酒量,再加一角也是成的。”酒保道。
玉乙未说:“那便来二角。”
少许时候,酒盛了上来。玉乙未给自己先斟了一杯,略略尝了尝,井水清冽,酿的酒也是清甜绵软的,如沐春风。他向桌对面无人落座的位子摆了只瓷杯,也给那杯中斟了酒。
他有时会想起那个在候天楼中骤雨狂风交加的漆黑的夜,还有那个狡黠的刺客向他展露出的苍白笑颜,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天真与憧憬,被雨水浸得潮润,却又像薄纸一般易破。
“我会活着去找你。”
“咱们要去杏花村吃酒,你要记得留个上好的席位给我。”
那时,在刺客们汹涌来袭的密林间,在骤雨之中,身下流淌着血溪的刺客对他笑着说道。
不知觉间,玉乙未泪如雨下。泪水沾透了纸面,他就这样望着桌上的那杯无人问津的清酒,在酒铺子里静静地流泪。行客沾着尘泥的腿脚匆匆从他身边迈过,无人知晓他在这儿等着个再不会来的友人。
纸面里头湿透了,玉乙未微微掀起面具,用衣袖擦了擦脸。这时却听得一道清脆声响。
有个行客推着小轮车,迈进槛木来,东张西望了一番,似是在寻个能落脚的座儿。他一眼望见了玉乙未所在的那桌,便推着轮车碌碌地过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将铜钱放在桌上,像是要坐在玉乙未对面的那位子上。
玉乙未抹了抹眼,低着头闷声道:“对不住,这位子有人了。”
他一抬眼,却倏地愣住了。那行客放在桌上的是一枚穿着红线的铜钱,一面有着通宝字样,另一面是鹌鹑纹。
按在铜钱上的那只手苍白而纤长,虎口、指腹上皆有茧,这是一只握剑的手。
再往上看,那行客的面容似是化在了溶溶春光里,看得不大真切,可玉乙未却瞥见了那人微弯的嘴角,带着些微的黠意。
“胥凡。”他听见那人唤道。
玉乙未怔怔地看了那人半晌。
良久,他眼里泪光再度盈动,但这回脸上却带了笑,笑得涕泪横流,辛酸又畅怀。
门外春色清秀,碧丝般的新草于清风里曳舞。玉乙未转头,向酒保招手唤道:
“劳驾,再来一角酒。”
——
睡了许久,窗外有些风铎的清冽声响,从窗格子里叮铃铃地飘进来,又细细碎碎地飘进梦里。日光有时会透过帐幔落进来,晒得浑身遍体暖洋洋的,百骸舒畅。
他做了很久的梦,只觉自己似是被包裹在羊水里,沿着一段漆黑的路途走了许久,仿佛在迷雾里慢慢地走了十年。在草木苍翠的顶天大山里猴儿似的奔跑、在敞阔的府院里扫叶摘花、在凄凉落雪的天山上执刀斩风雪。他似是去了许多地方,兜兜转转,渐不知出处。
有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喊:“王小元!”那约莫是他的名字了。朝着喊声之处回身看看,他望见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有古铜面皮、总大大咧咧地笑着的青年,有剃成个秃瓢脑袋的小子,还有细纹遍布的苍老面容。这些人远远地站在他身后,朝他微笑,摆摆手,示意他走得更远。再往前走,他又看到些青衫下人在一旁朝他笑,他慢慢地看过去,只见人群里有方脸妇人、矮个儿小子,有着天蓝绸裙的乌辫子的美丽女人和青布直身的英武男人,他们目光里也似有暖融融的春光。
一群白袍少年步履轻捷地经过他身边,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轻轻往前推了一把。于是他踉跄着前行,在人群里拔开步子。他走到哪儿,就有人给他分开条道,人人笑盈盈地望着他,像是场盛大的相逢,又似是在给他送行。
路上本来积了些雪,但似是都化了。他回头望望那些向他招手的人群,人影一直没散,都在他身后陪着他。
“王小元要走啦!”他轻声说,迈出一步,从梦里踏出。
一点细细痒痒的感觉从鼻尖上传来。
他睁开眼,被曜目的天光惊了一惊。他躺在床榻上,窗子微敞,丝丝碧柳绣满窗洞。婉啭鸟鸣与春花清香随着东风一齐送进来,拂在身上,像是有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摩挲。
王小元艰难地抬起手,手臂还有些裂痛,用竹板夹着,可已好了大半。他伸手往鼻尖上一摸,将一枚海棠花瓣拈在手里。
费劲地支起身子,他发现粉白的花瓣落满了窗棂,春日来了。
往四周一望,这是间他有些眼熟的卧房,漆木桁后是厚实的大衣箱,一张紫檀圆桌,一张红木香几,上面落着几本书,都散了页,有些是棋谱。香炉里点的是斋香,用檀香和羯布罗香混的,香气很是清冽。他想起在天山门静思时有时会点这香,说是有醒神出梦之效。
他跌撞地踩过脚踏,下了地。手脚上都夹了竹板,伤还未好干净,加之他似是躺了许久,动起来时骨头咯吱直响,像是朽老了一般。
墙边靠着一柄刀,是玉白刀。刀刃已碎得干净,空留一支雪白刀鞘。他把那刀鞘当作拐棍,趔趄着挨出门去。
门外有些喧闹的声响,是孩童的笑闹声。
白墙边,几个小脑袋从墙头探出。从街巷里来的孩童们扭着身子爬上来,兴许是方才在泥地里耍过,衫子上尽是泥点。不一会儿,墙上印下一个个灰不溜秋的脚印。
“金少爷——”骑在墙头上的小孩儿肆无忌惮扯着嗓子嚷道,“我的纸鸢落在你家树上啦,你行行好,帮我扯下来呗。”
说着便伸手去拽那枝叶,把海棠树摇得沙沙作响。
“扯个屁!”有个沙哑的声音恼火地道,“外头那巷子就那么点地儿,哪里放得了纸鸢?你净是想翻墙来这儿,不是么?”
小孩儿瘪了瘪嘴,“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把纸鸢拿下来?”
墙头上又冒出另一个脑袋:“算了罢,为难一个瘸子作什么?”
几个结冲天辫的小脑袋相视一笑:“不对不对,现在是两条腿都瘸了的跛子!”
“呸!”墙底下的人气得要发疯,“等我养好了伤,就一个个揪你们下来,塞进罐儿里闷药酒!”
他倚着门看着这光景,心中忽地百感交集,于是支着刀鞘,缓慢地迈起步子,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
海棠树下置了张圈椅,一个瘦削的人影坐在上面。那人披风底下依然是那件他眼熟的捻金锦缎衣,离开嘉定时是这样,如今也未变。王小元望见他苍白的侧脸,颊边有些浅浅的红晕,似是有了些生气。
木婶站在一旁,这婆子也仍着那件对襟红褙子,眉头依然描得通黄,凶神恶煞得紧。可如今落进他眼里,却似是有几分可爱了。
坐在椅上的人望着那群孩童,头疼地揉着眉心:“又来了。”
“少爷,我瞧你也是个忸怩肠子。要真嫌恶他们,怎地不在墙头挂些生刺黄荆,要他们爬不进来?”木婶说。
“太费神了。”
“要他们爬进府里吵闹,莫非就不费神么?”
那人倏地转头,凶暴地瞪视她,良久无言。
木婶也朝他冷笑,但也将这事暂且搁在一旁,其后谈的约莫都是府里修缮、采买、工钱一类的杂事。小孩儿们爬进了府园,撒开脚丫子乱跑,跑来揪那人的衣角,踹他坐的圈椅。那人乏了,挥手把他们撵到一旁。那群小孩儿倒也体贴,见他从未从椅上站起过,想起他伤大抵还是未好的,便直眼吐舌地爬走,去院里揪海棠花去了。
日头渐渐爬上来,午膳还未备好,木婶去了后厨。
孩童们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但却在渐渐地飘远,兴许是钻进了树丛里去、攀到枝头去寻金龟子了。那着锦衣的人闲了下来,伸手去接从树上飘下来的海棠花瓣,正是春时,海棠开了满树,粉粉白白,像女孩儿的笑靥。
一阵风儿拂过,吹乱了那人微翘的发丝。王小元上前一步,脚步声似是惊动了他,他怔然回首,与王小元四目相接。那青莹苍翠的眸子本如一池宁静碧水,此时却似是有春风荡过,拂出层层涟漪,渐生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人小心翼翼地唤道:
“…王小元?”
“少爷。”王小元踉跄着上前,丢掉了玉白刀,与坐在圈椅上的他抱了个满怀。那一刹,所有回忆与情感如洪流般汹涌而出,他眼里泛起泪花,对着那人喃喃道。
“金乌少爷。”
起初他如一张素纸,记不起自己的名姓,但在迈出房门的那一刹,望见天上高悬的日头时,混沌的头脑中似是倏然烟消云散。
似是很久以前有人拉着他踏进落雪的院中,要他仰首看天上的太阳,那晦云间隙里透出的轻纱般的日光,与他说日中有踆乌。望见太阳时,要他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海棠花开得正烂漫,洁白香瓣如冰肌玉肤,东风一拂,漫空里似下起了接天连地的花雨,又似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雪。
在这花雪里,两人相视片刻,又紧紧相拥,仿佛已将对方嵌入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十年…我花了十年,绕了太远的路…”王小元将脸埋在他肩上,泪水沾湿了锦衣。“对不住,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找到你,少爷。”
他像孩童一般痛哭流涕,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他们尚且年幼,对未来如梦似幻的光景充满憧憬。
“王小元。”他听见那人轻声道。
“嗯?”
“我就在这里,会一直等你。”金乌微微松臂,眼里似有翠波盈盈,潋滟生采。他笑了一笑,笑容果真似温澹春光,暖意和融。
“所幸我这辈子,已等到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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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范云《别诗》
完结啦!之后会写后记记录一下心情,谢谢大家这三年的支持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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