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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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景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他脑中一片混沌,眼神空茫,什么都想不起,只有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的事实。全身骨头像是经历了无情拆裂而后又粗暴重组,身体的感觉是全然的陌生,仿佛灵魂处在一个不契合的容器里。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朝周围看去。黑暗的环境并没有影响他看见最有冲击力的一幕,瞳仁瞬间扩大,鼻腔恢复功能,倏然涌入的浓重血腥味呛得他几乎作呕。
他的身边躺着一个人,血糊满整张脸,看不清容貌,飞景甚至都没认出那是谁,直到他看见对方胸膛上插着的那把泛着寒冷银光的东西,很熟悉——那是他的匕首。
在金属刀面的反射中,他一眼就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一片浓到化不开的漆黑。一如他今后的人生,黑暗,无望,没有一丝光亮。
那是我吗?是我的眼睛吗?飞景在巨大的恐惧中,绝望地问自己。
他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地上整整两个小时才恢复一些行动能力,契主强大的身体自愈机制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应付身上如此严重的伤。在这段时间里,他终于渐渐回想起来之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成人仪式中,失去理智的两人疯狂地互相厮杀,在对方身上造成一道又一道伤口,但最终还是他赢,赢得侥幸,因为他有匕首,而踏云身上什么都没有带,不知是他的自信还是疏忽。但这一点也不值得庆幸,因为两人关系已定,终身无法更改,直到死亡将其斩断。
飞景不知踏云是死是活,犹豫了许久才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颤抖着将手贴在对方的脖颈处,还余有温热,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想拔出匕首,但每次刚一碰到,心跳加剧,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弹了回来,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克服自己内心的害怕。
他干脆放弃,拖着一身伤爬到门边,将眼睛对准虹膜识别器。“啪”一身,门锁解开。他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前来,蹒跚着离开这个噩梦般的训练室。
路上遇上了灵月,对方看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飞景本不想理他,但一想到还躺在训练室的那个人,据他说明天下午之前那里都不会去人。若所言属实,只怕到时候就真成尸体了。这样一想,飞景便让灵月去了训练室,想必他会将其送去治疗的。
而后,他仍是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校门口。他脚步未停,一路过去,经过的时候,门上的报警器一直安静。他觉得奇怪,而后马上就想起来,他已经不是雏态了,这道门拦不下他了。
飞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校外,很多东西对他来讲都是新鲜而未知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这么快回去,不想面对踏云,不想接受他们之间的既定关系,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大半天没有进食,衣着单薄且还破破烂烂的,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又冷又饿。路过一个燃料站时,他看见那里临时停着好多辆军用运输车。应该是要运送物资去哪个地方吧,他想。飞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脑中突然溜过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跳上了其中一辆军车。
待到车辆再次停下,他听见车外有人在说话,不是很清楚,不过大概就是要运送这批物资给别的星球的天宿驻军,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应该是星际港。
星际港,多么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飞景有些激动地想。所有离开天宿的飞船都必须从这里出发,而这里,也是他视为梦想开始的出发点。
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偷偷撩开厚重的外遮布料溜下车,来到停机坪,在不起眼的位置找了一艘飞行器。也是他运气好,这天有多艘行器要执行任务,少了一艘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他坐进机舱,颤抖着按下控制开关,手心冷汗直冒,差点握不住*纵杆。
机身飞起离地的那一刹那,他半捂着脸,哭出了声……
飞景接通伏尧的通讯请求时,他的心情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在这段时间里,他看着显示离地高度表盘上愈发增大的数字,思考了很多,想过今后该怎么走,尽管一切都只是一个初步的轮廓。
“我的炮口已经对准你了。”这是昔日好友见面,伏尧的第一句话,“你再不减速,我就一炮轰掉你的推进器。”
四目相对,两人的瞳色是一样的漆黑深邃。
“有本事你就按下发射按钮吧。”飞景平静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你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吗?踏云差点被你捅死,现在还生死未卜呢!你不要这么不负责任!”伏尧心里其实很着急,但表面上尽力克制着不显露出来。
“那是他自找的,怪不得我,这责任也不该我来承担。”飞景语气淡淡的,没有一点情绪,“他的一切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你们已经结契了,就算思想上肯承认,但身体上已经认定彼此,只有你才能救他,没有你,他会死的!”
“真是奇怪,”飞景看着屏幕里不经意间面露焦急的伏尧,有些好笑道,“你不是最讨厌他吗?怎么现在反倒为他担心了?”
“这是两码事。”伏尧调整了一下情绪,“总而言之,现在由不得你。我已经联系了星际港地面管理中心,他们很快就会派人上来拦你。”
“别开玩笑了,伏尧。”飞景笑道,“你的飞行器也是偷来的吧?再怎么样,他们也不同意一个初等学院的学生单独开着军用飞行器来追我的。联系管理中心,他们第一个来抓的就是你啊。”
伏尧闭口不语。飞景所说属实,他只能想别的办法把他弄回去。
“你不用白费心思了。”飞景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是一定要走的。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后天,只要我想走,每一天都可以走。你拦得住我一天,还能拦得下我第二天、第三天吗?总而言之,这也是由不得你的。”
伏尧心下生凉。从飞景的眼中,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你还要跟着我飞多久?”飞景再次瞥了一眼高度记录表,“再这样下去,你我都要飞出天宿,去到太空了。”
“你想过吗?一旦飞出这片大气层,你就不再是璧空的学生,而是通缉犯,被抓回来就是牢底坐穿,要么就是……”
“要么就是,一辈子不回来。”说完,飞景难得沉默了。伏尧能看出他的眼中有了一丝波动,想必内心也在挣扎。
然而终究重归于平静,如古井无波。
“所以,伏尧,再见了,我们……后会无期。”
伏尧最终还是将飞景放走了。他只把事情告诉了聂云,对外一致说没有找到人。那天,他和聂云在手术室外从凌晨一直站到天光大亮。
飞景和踏云的位置从那时起便一直空了出来,他们知道,这两人,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教室里了。
就在几天前,听说踏云好不容易暂时脱离危险,伏尧和聂云去看他,刚好碰到踏云清醒。但人醒了脑子却没醒,意识错乱发了狂,挣脱桎梏打伤医护人员,校医室一楼被破坏得一塌糊涂,整个医护楼闹得是鸡飞狗跳,天翻地覆。
最后七八个成人连同伏尧和聂云一起,费了好些劲才把人制服。然而当天晚上,天宿精神疾病控制中心就来人将他带走了。
疾控中心一直都是神秘而又令人充满畏惧的地方,每一年都有人被送进去,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在这么短短几天时间里,他们先后失去了两名好友。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直到伏尧收到御天军校的免试录取通知。
伏尧和聂云离开璧空学院的前一天,他们终于收到校方通知,疾控中心那边允许他们进入探望踏云。
一个穿着白大褂,手臂上打了石膏和绷带的男人出来接待他们,“伏尧和聂云,是吧?”
“是的。”
“你们好,我叫千祭,是踏云的主治医师。”
“您好。”两人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聂云看见千祭的手,忍不住问:“您的手……”
“怎么说好呢……你们的这位朋友,”千祭苦笑一下,感慨道,“要早知道他是个终极大杀器,说不定中心就不会强制收他了。”
两人惊讶又纳闷:“怎、怎么说?”
“踏云来这里一个半月,先后拆掉了三个房间,打伤数名医护,其中一人半月还进了重症病房,到现在还没出来呢。”千祭轻轻抬了抬手臂,“我这种程度算是轻了,连院长都说,这样疯狂的病人,还是第一次收到。”
伏尧和聂云相视,皆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了,我带你们进去吧。对了,之后你们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去妨碍,无视就行了,也不要去外面说,知道吗?”
“知道了。”
来这里之前,他们并不是没有想象过里面的场景,但真当亲眼得见,震撼程度远超想象。在这里,有窗的房间很少,大多数都是三面围墙一面铁栏杆,中间只有一张钉死的床这样的组成,墙壁的材料与训练室所用的材料如出一辙。
“这、这里简直就是牢房啊!”聂云一时难以接受,忍不住小声质疑,“住在这里,真的对病人好吗?”每天待在牢笼一样的病房,真的不会崩溃到自杀吗?
“因为住到这里来的,说句难听点的话,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了。”千祭将他们继续往里带,路过一间间住了人的病房,里面的人个个举止怪异,有的疯有的傻,有的自残有的闹自杀,简直跟小说书中的地狱一样。“不管什么东西,最终都会被砸烂,或者要么是作为自残的工具,要么成为伤害别人的凶器。医护人员的安全也是很重要的,在这里工作的人,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程度要远大于普通的医疗机构。所以,除了医护,时常还会看见保安巡逻。”
恰巧,三四个身着制服的人迎面走来,千祭与他们互相打了招呼,随后上了二楼,来到一个房间前停下。
这个房间门前的护栏是落下来的,伏尧他们进不去。房间并不小,但里面至少站了六七个人,故而显得有些拥挤。他们一圈围在床边,将病人被强行按压在床上。他的身上缠满束缚带,米白色的布料上沾了不少血迹,皮肤贴合处早已被摩擦出道道血痕。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用手禁锢着他的四肢,从手上显出的青筋不难知道他们下了多重的力气。
“那是……踏云吗?”聂云捂住嘴,简直不能相信,那是曾经那么骄傲那么自信那么耀眼的踏云。躺在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哀嚎,不知疲倦般的拼命挣扎,才短短一个多月,他已经瘦了整整一圈,面容十分憔悴。连伏尧都不太忍心再看,他突然很后悔,当初真不该放走飞景,哪怕是强制将人留下来,至少先让踏云熬过紊乱期。
“是,认不出了吧?现在的他也认不出你们。契主对契子的影响太大了,他从入院以来,除了依靠药物,他根本无法入睡,长时间如此,身体消耗自然大。何况踏云本身执念深,怨恨重,不肯配合,让治疗上更是难上加难。”
一席话,让两人的心情十分沉重。
静默许久,伏尧才缓缓开口,声音带了几分低哑:“我听说,来你们这治疗的病人,都必须签订合约,分生约和死约,是吗?”
千祭意外地看他一眼:“是,死约求生,生约求死。你们猜,踏云签的是哪种?”
伏尧想了想,说:“死约。他不会允许自己死在这种地方。”
千祭点头:“是。所以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不管他如何要求,我们都会用尽一切手段来确保的他存活,哪怕是将他的四肢钉死在床上,哪怕是敲掉他所有的牙齿,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我们可以做到最无情。”
聂云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过,就算如此,医学总也是有极限的。以我们的经验,结合他这样的情况,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千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忍心讲,“我们都不看好他,就……只能尽力,这样。所以……可以的话,你们就趁现在,多看他几眼吧,说不定是……最后一面了……”
“呜……”聂云终究是没忍住落下了眼泪。伏尧在旁边暗暗攥紧了拳头。他抬手摸了摸聂云的头,然后拉起对方的手,低声道:“走吧。”
聂云还有些犹豫,伏尧已经转回了身,硬拉着他离开。他们快步走过一间间病房,走出病院的大楼,将这些深陷在绝望痛苦中的人们远远抛在身后。
经历过地狱,才知人间美好。
“他既然敢签死约,就一定能够出来。踏云他,可是璧空的传奇啊。”他握紧了聂云的手,昂首迎向阳光,“传奇定能创造奇迹,我们都要相信他,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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