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小姑娘的目光太过纯粹，霍昭低头看着，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打算去重视，他对小姑娘好，是因为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对小姑娘好，或者是有些情况下，他理所当然就做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或者出格的地方。

在沈柔嘉问出来之后，霍昭第一反应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想要问她：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吗？

是因为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但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

霍昭的目光沉沉的，眸色漆黑，薄唇微抿着，并没有立即回答的沈柔嘉的话。

沈柔嘉，是他外甥媳妇。

就算可能她后来嫁不成太子了，那她曾经也是差点成为他外甥媳妇的人，霍昭其实并不是一个会被世俗道德所困的人，倘若他真的喜欢，他不会去管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带到身边的就是了，但关键是。

他真的喜欢她吗？

他跟小姑娘差了七岁，小姑娘干净的像一张白纸一样，而他是沾满血腥的人，他们俩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不是因为这些事情，恐怕再见面的时候，小姑娘得喊他一声舅舅。

沈柔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期望着可以得到什么结果，甚至在她最开始的设想里，于大哥会比她更坦荡的说：

“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你怎么这么问？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或者是：“我以前不是说过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吗，你还小，我怎么会喜欢你。”

于大哥会沉默着，才出乎她的意料。

甚至让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

只有一点都不喜欢，甚至从没有动心过才会毫不心虚的说出那些话，沉默反倒会给人希望。

沈柔嘉转了个身，看向了天边蔓延开的成片的夕阳，汹涌而绚烂，袅袅的炊烟缓缓的升起，然后消散在了半空中。

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不远处的田埂上有妇人在叫自己的丈夫孩子回家的吃饭的声音。天色晚了，倦鸟回巢，林子里也能看见扑腾着翅膀的鸟儿。

岁月的流逝，其实是有声音的，猝不及防又仿佛意料之中。

她方才摔倒在溪水中的时候，冰凉的溪水一下子就浸透了她的衣衫，那是很狼狈的一幕，她的膝盖甚至磕在了石头上，已经有些发青了，但是她一点没觉得难过，她甚至觉得凉凉的溪水流过她的身体的时候自己很开心，晚风轻轻的吹过来，身上有些冷，她的鞋子也湿透了，上面沾的都是泥，但是她一点没觉得失落，因为她知道，家里还有一双干净的鞋子，而自己脚上的这一双鞋子即便脏了也会有人给她洗干净，然后放在金色的日光下，一点一点的晒干。

她忽然开口，又问了一遍：“于大哥，你喜欢我吗？”

这一遍她没有等霍昭那么长时间，而是紧接着又继续道：“如果你喜欢我的话，那真的好巧。”

她侧脸看着霍昭，晚霞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上，明暗交错的光影里她的表情却十分的平静，眼睛里甚至带着些欢喜，她道：“我也喜欢你。”

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的好看，牙齿很白很整齐，发丝柔顺在余晖里有些发黄，倘若方才他还在冷静的思考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现在方才所思所想却全部分崩离析。

所有的东西都轰然倒塌，他的理智丢盔弃甲，情绪一瞬间全部都翻涌了上来，不可置信却又觉得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这一刻他才突然间无厘头的想，他生平唯一的败仗，就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侧脸对他笑说喜欢他的时候。

……………

沈柔嘉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夏天的衣服本来就薄，这样一湿，立马就贴在了身上，身体的曲线便显得更加明显了些，霍昭脑子暂时想不了那些有的没的，拉着沈柔嘉去房间换衣服去了。

以前沈柔嘉一直在担心，她喜欢于大哥这件事不能轻易挑破，不然两个人之间变得那样尴尬可多不好啊，但是现在说出来了，反倒觉得轻松了些，虽然可能是有点尴尬，但是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不可面对。

于大哥虽然没有直接给她答案，但是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

沈柔嘉甚至有些卑微的想，没有直接拒绝就已经很好了。

至少她在一点一点的解决让自己烦躁的事情。

换完衣服，沈柔嘉把换掉的衣服拿出来，霍昭很自然的接了过来跑去拿去水池边开始洗。

沈柔嘉坐在霍昭后面的小板凳上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觉得如果于大哥不喜欢她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于大哥是多好的一个人呀，沈柔嘉偶尔会想了想霍昭后来可能和其他的女人成亲，帮其他的女人洗衣服，做饭给其他的女人吃，同她们耳鬓厮磨，她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甚至觉得就算是抢也要让于大哥成为她的男人。

霍昭洗完衣服，把沈柔嘉拿过来的那个西瓜切开来，红红的瓤，瓜皮不厚，光是用菜刀切开，桌子上便流了些红色的汁水。

两个人一人拿了一块西瓜，坐在院子里相对的坐着。

沈柔嘉吐了一颗西瓜子在墙边凹陷下去的土地上，问：“于大哥，我吐在这里它过段时间会不会长出小芽？”

霍昭看了眼，道：“有可能，不过应该长不出西瓜，气候不对。”

沈柔嘉有些失望，但还是把瓜子吐在那的时候还是用脚给它埋了些土。

“于大哥，要不然我们俩等气候适合的时候也种一点西瓜吧。”

霍昭点头，道：“想种什么都行。”

但沈柔嘉说完便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明显低沉了下去。

霍昭注意到了，便抬眼问：“怎么了？”

沈柔嘉双手捧着西瓜，道：“等到气候适合的时候，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沈柔嘉迟早会离开这里，她不可能永远跟他待在这，总有一天，沈柔嘉会回到自己的家庭。

霍昭道：“…会的。”

沈柔嘉觉的霍昭这话是在哄自己开心，便道：“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霍昭一愣，道：“为何？”

沈柔嘉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西瓜，道：“因为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呀，我失踪了好长时间了，我的父亲，兄长，还有妹妹，他们肯定都担心坏了。”

说罢，沈柔嘉看了眼霍昭，道：“我的生命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

沈柔嘉说这话并不带刺激霍昭的想法，但是她却确确实实的刺激到了霍昭，小姑娘对他的依赖感太重了，在她照顾，保护沈柔嘉的同时，也对她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在他内心最阴暗的地方，他甚至在想，让小姑娘从此活在他的世界里，他不想看到沈柔嘉为别人开心，为别人难过。

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小姑娘是有家的，她甚至身上是有责任的，他才是那个最无关紧要的人。

他没回答，两个人沉默半晌，霍昭擦了擦手，才打破沉默道：“今天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了些东西。”

沈柔嘉疑惑，道：“什么呀。”

霍昭站起身来，迈步走向了屋里，把自己今天带回来的东西拿了出来，道：“一些吃的小玩意儿。”

他把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一样一样的指着道：“这个是桂花糕，这个是糖芋饼，这个是糖蜜饯儿。”

沈柔嘉已经好些时候没见过这些东西了，当即便眼睛亮了亮。

哇。

“于大哥，你怎么突然想到了买这个？”

“听说你们小姑娘喜欢吃，就买了些。”

沈柔嘉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蹙了蹙，道“你又自己走那么多路。”

他和于大哥一起去过市集一趟，那段路来回怎么说也要走一个半时辰，于大哥每天干活已经很累了，又走那么远的路帮她买东西，身体再好也不是这个累法。

“其实……”

其实不是我走的，我让别人买的。这种话霍昭自然不可能说出来，抿了抿唇还是把自己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然后道：

“没事，也…不是很长的路。”

说罢，又道：“你尝尝。”

沈柔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拿起了一颗蜜饯放在自己的嘴里，表皮撒了一层细细的砂糖，果肉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沈柔嘉伸手拿起了一颗放在了霍昭的手里，道：“于大哥你也尝尝吧，这个很甜的。”

霍昭把沈柔嘉放在自己掌心里的东西吃下去，觉得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不太喜欢吃这些东西，吃第一回还是他娘亲塞给他的，他觉得不好吃，从此就再也没吃过，沈柔嘉是第二个塞给他的人。

其实没什么感觉，甜是挺甜的，但是他又不喜欢吃甜食。

沈柔嘉侧头笑的眼睛弯弯的问他：“甜不甜？”

他看着小姑娘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晃了神，道：“很甜。”

但甜的不是他嘴里的蜜饯。

沈柔嘉又接连吃了好几颗，然后又吃了几块糖芋饼，然后看着天上挂着的皎洁的月亮跟霍昭道：

“我小的时候其实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

“我娘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她会让人在集市上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给我，如果发现我喜欢吃什么东西，她就会一直给我做，我那时候说我喜欢糖芋饼，母亲就找了一个做饭很好吃但是很难请的师傅给我做，用的也是最好的食材，她对我可好了。”

“后来母亲去世了，我很难过，但是兄长待我很好，他被父亲管的严，但是一有空就会带我出去玩，我小时候闯祸了，都是我兄长替我担着，好多回父亲本该罚我的，最后都罚了兄长，兄长对我也特别的好。”

“只是后来兄长也走了，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当官，这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父亲说必须得去，后来兄长就去了，然后很久都没有回来，但是我有一个妹妹，她对我也很好。”

“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是父亲和二姨娘生下的女儿，因为母亲去世了，府里有些庶出的孩子就时常看不惯我，变着法的欺负我，虽然我肯定不会乖乖受他们欺负，但是宿沁是那个时候唯一不欺负我的人。”

“我同府里其他姐妹的关系都不好，但是同宿沁特别好，我不会的东西她会教我，难过了她会安慰我，反正是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霍昭坐在沈柔嘉旁边静静的听她说着，没回话。

“我记得有一会我生辰，那天我房间里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闯进来一个长相十分丑陋的肥胖男人，我刚一进来他便朝我扑过来，特别的恶心，我那时候吓坏了，拼命的呼喊，恰好那时候宿沁刚好路过，听见我房里有声音就闯了进来。”

“她一看见那个男人压在我身上就不管不顾的去拉他，后来争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茶壶，宿沁为了保护我，耳侧被那个男人划了一道半指长的伤口，流了很多血，后来有人听见声音过来了，我俩就得救了。”

“但是后来找了大夫，大夫说那疤一辈子也不可能去掉了。”

女人的脸就是女人的命，更何况她们生活在那样一个权贵世家的高门大院里，那伤疤在耳后临近脖颈的地方，沈柔嘉清清楚楚的记得差一点点，那块瓷片就划在了宿沁的脸颊上。

后来别人把那个恶心的男人带走之后，宿沁满手都是血，脖子上流的血也浸湿了衣衫，但还是握住她的手跟她说：

“小嘉，别怕。”

宿沁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她对待别人的时候更多的情况是淡漠的，只有面对沈柔嘉的时候，才会透露些温柔，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这个姐姐。

看着月亮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越发的思念家乡，霍昭一直沉默着，直到沈柔嘉说完了，霍昭才忽然开口问她：

“你想家了吗？”

沈柔嘉点点头，道：“我走了那么久，早就想他们了，我好久都没有见我的家人了。”

“如果他们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肯定会很心疼的。”

她经历的苦难无法坦率的和霍昭说，但是却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自己的家人说，说她过的有多么难过，这个过程有多想他们，他甚至还可以跟她父亲或者兄长说，不要放过那些欺负她的人。

但是这些话，她和霍昭说不出口。

霍昭又问：“那…你现在想回家吗？”

霍昭把这句话问出来就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一句废话，小姑娘离家这么久，之所以一直住在他这里，好像并不是因为小姑娘愿意住在这里，而是因为真的别无选择。

果不其然，沈柔嘉点了点头，道：“想。”

又是沉默，半晌，霍昭才听见自己静静道：

“那我找人送你回去。”

是我找人送你回去，而不是我送你回去。

沈柔嘉愣了愣，道：“什么？”

霍昭重复了一遍，道：“我可以找人送你回去。”

沈柔嘉没想到事情忽然变得这样的顺利，很自然而然就发展到了现在她毫无预防的情况，她最开始料到了倘若她和于大哥说能不能送她回家这类话时，于大哥可能会真的答应她。

但是她没想到自己仅仅说了一句想家了，霍昭就自己提出来这个。

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根本不言而喻。

沈柔嘉转头看着霍昭，他的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硬朗透着冷厉的五官在黑夜里显得更加的深沉了些，看她的目光好像很直接，又好像很复杂。

她走了，他们之间便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但是到现在为止，这还是一份有始无终的感情。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霍昭淡淡的点了点头，道：“以前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天你说了，我才意识到，你是该回家了。”

沈柔嘉心情有些复杂，她抿了抿唇，道：“是因为我今天……”

霍昭没等她说完便直接否认道：“不是。”

“和那没关系，只是我想让你渴望的变成真的。”

“想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是他以前自己忘了，他给小姑娘卖买再多好看的衣裙，给她做再好吃的东西，给她买再多种这种小玩意儿，都不抵一句，可以送你回家。

在最开始最开始他和小姑娘刚见面没几天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表现出了想回家的意愿，但他那时候的想法十分简单。

他既然顺手救了，不给小姑娘把伤养好便实在说不过去，但是要说他还得送她回京都？他不想弄这种麻烦事。

没有必要，也没有缘由。

但是现在，显然是有必要了。

人，是真的很善变。

沈柔嘉手指握在了一起，道：“你说的是找人送我……”

霍昭道：“我自己抽不开身，不能亲自送你，但是我可以让陆婉夏送你。”

“你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有她保护你，只要别是难解险局，她一定能带你顺利回到京都。”

沈柔嘉其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是上次过来的那个陆姑娘吗？”

霍昭点了点头。

沈柔嘉惊讶道：“她…她也是一个姑娘，于大哥你为什么会那么笃定。”

如果有陆婉夏护送再出意外，那真的就只能证明是天意如此了。

“这个你尽管放心吧。”

沈柔嘉道：“……那陆姑娘会不会愿意送我啊。”

霍昭道：“会的。”

沈柔嘉一时半会说不出来自己是个什么感觉，一边又因为自己突然间看到了回家的一样而感到欣喜，一边又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而感到失落。

“可是这路程是真的很长，于大哥其实你不用麻烦的，我…我本来就已经欠你很多东西了。”

霍昭道：“是我以前没想到这个问题。”

“你今天说了，我才意识到，倘若我想让你过的好，过的开心，最重要的，应该是送你回家才对。”

“而且除了我，你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带你回家了。”

沈柔嘉有些回答不上来，因为霍昭说的的确很对，她就算是再不想麻烦他，她想要回家还是依靠他。

麻烦他是必然的事情。

当沈柔嘉还在想循序渐进一件一件的解决的时候，霍昭就直接把她计划的东西拉到了最后。

“可是……”

可是什么呢，沈柔嘉自己也说不太上来可是什么，她一直都是想回家的，霍昭这样说她应该开心才是，也没什么课可是。

“我走了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回到京都，那他们俩就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

霍昭还没开口回答，沈柔嘉就道：“一定会遇见的，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其实她还有很多东西不明白，为什么陆姑娘一个女子于大哥可以那么放心的让她送她回家，为什么于大哥那么笃定陆姑娘会答应这件事，她把她送回家，最后还要自己回到这里，这中间所耗费的时间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但是这些他都没有问出来，因为只要是于大哥说的东西，她都相信。

所以这些事情，必然会有于大哥自己的理由。

沈柔嘉垂着眸子，道：“…谢谢你。”

霍昭道：“没事。”

就算沈柔嘉走了，他们也一定会再见。

不管是沈柔嘉，还是他自己都不可能永远安安稳稳的待在这个小山村里，令人困扰的事情如果不去解决，那它之后不停的积压，永远都不会自己消失。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沈柔嘉道：“我…我都可以，主要是陆姑娘……”

“她你不用担心，你要是不急的话，这件事我来安排吧。”

沈柔嘉连忙摆手，道：“我…我不急的。”

说罢又道：“真的谢谢你。”

霍昭笑了一下，道：“别说这几个字了，我就乐意帮你。”

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沈柔嘉都浑浑噩噩的还没从自己将要回家了这件事情中缓过神来。

她今天解决了两件事情。

她和于大哥说了喜欢他，虽然于大哥没有答应她，但至少也没有拒绝，暂且就可以算完成了一般吧，于大哥答应送她回家了，虽然不是于大哥亲自送，但是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要回家的真实感。

她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