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价值，勇气与剑（二）

乔修亚曾经说过，他想要扭转这一切。他无法坐视不理，也无法无动于衷，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毫无虚假，但帮助这些幸存者驱赶亡影就能扭转世界毁灭的颓势吗？帮助这些战士战斗，杀死他们的敌人就能拯救这芸芸众生吗？不是的，人都有各自的道路，这些正在圣城奋战的战士不需要这种肤浅的帮助来阻碍他们，他们正在燃烧自己的心，所以什么都不需要做。

乔修亚需要的，便是走到源头，亡影天灾的起源之地，乌兰帝国帝都盖塔尔那里，去那里找到一切的真相。

亡影大军的数量实在是太过繁多，就连前方的视野也被遮蔽，这时战士便会出手，挥动巨剑或巨斧斩出一道光刃，黯淡的光芒只闪烁一瞬，而前方数公里处的所有亡影都被一扫而空，无数灵魂烙印就这样被魂渊吸纳，再也无法在黑暗的雾气中重生。

——太多了。

这是乔修亚内心的想法，魂渊无法吸纳完整的灵魂，只能吸纳那些死于乔修亚之手的灵魂碎片，可此时此刻，无尽的亡影大军就代表着无尽的灵魂碎片，如此庞大的魂量被吸入，令战士自己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过想要向亡影最深处的巢穴进军，这便是必要的步骤。

黑暗的魂渊深处，无数仿佛结晶一般的碎片在其中哀嚎诅咒，发出没有丝毫理智的噪音，但此时，伴随着源源不断，仿佛没有止境的灵魂碎片涌入，原本的碎片便被它们堆叠而起，成了一座高耸的山峰。这些灵魂碎片原本就是灵魂最为细小的组成部分了，可在这种速度和份量的堆积下，山峰便开始自发的一层层压缩凝聚，最后崩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核心。

这死寂的黑色圆球悬浮在魂渊的正中心，如同一个无底之墟般，主动的吸纳魂渊中的所有灵魂碎片，将其同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卡罗拉要塞，城市中心的观星台之上，与整个城市同化的构装体老者眺望远方，那光芒闪烁之地。

“临近圣域……的力量。”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道：“但这怎么可能？”

自二十七年前开始，格兰蒂亚世界就不可能出现新的圣域级存在了，即便是以前的圣域级强者也必须自我封印一部分实力，将自己压制到天境巅峰才行。

这是因为，整个世界都在渐渐的死亡，归于寂灭。圣域级的力量沟通整个天地，甚至联系到了世界最本源的力量，格兰蒂亚大陆的逐渐毁灭，自然会影响到这些和世界联系最为紧密的存在，和这种陷入死寂的本源力量继续合一，会让自身也陷入死寂。

这种影响对于强者而言，更加的明显，老者正是因为当初慢了一步，被死寂的气息侵染，所以才只能用构装体代替死亡的肉身，让自己成为半机器生命一般的存在，而其他的圣域强者也都同样遇到了类似的难题，不过他们也都用各种方法绕了过去。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格兰蒂亚世界就不能突破圣域境界，只是说，因为这死寂的环境，强者在突破或使用圣域之力的时候，便是死亡降临之时。

乔修亚并不知道这一点。

但就算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半点在意。

70%，71%，72%，73%……数字一点一点的前进，伴随着他不断的吸收周围大气之中，因为亡影破碎而溢散的游离能量，这个进度条正在不断的朝着百分之百前进。

而这时，战士只是疑惑，他已经在亡影大军中行走了大半天，斩杀了数以十万计的亡影，可为什么却没有类似于阿尔曼的那种强者过来阻拦自己的步伐？

那些亡灵大统领呢？

而远方，大陆东南边缘，云海环绕，群山苍茫，一座如同巨人横卧的庞大山脉沉眠在这片大地。

浑身被阴影与黑暗包裹，在所有亡灵统领中排名第三的强大剑士站在云雾之间，闭着双眼，在他的身边，风仿佛静止，大气如同凝固，天地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世界一片死寂。

他此时没有遮蔽自己的面容，能够看见以往隐藏在黑暗中的那张面孔。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点的脸，但就是这样一张可以说能够淹没在人海中的面容，却透露出仿佛能够刺穿，撕裂一切的锋锐气息，即便是他闭上双眼，自身也一动不动，可山脉之中翻腾的云海却时不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形锋刃斩碎，化作一场场迷雾与小雨。

剑士立于云端，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而不久之后，一道流光从一座仿佛被横横斩断的山峰顶端，一个小镇中飞出。

老英灵亚雷恩同样站在云端，与眼前的这位亡影大统领对视。

“兄长。”

低沉的声音，在高空中回荡，仿佛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黑色剑士终于有所行动，他右手缓缓抬起，然后抚在身体左侧的剑柄之上，这剑士用冷漠到仿佛没有丝毫感情的语气道：“你就这样被束缚在这个镇子上，真是愧对自己手中之剑。”

“我之所以修行，习剑，拔剑，就是为了守护所爱之人。”

老剑士此时却平静的摇头，亚雷恩面无表情的回答道：“和你不一样，我脑袋顽固，一点也不向往什么剑术的至高，他们就是我的全部，谈不上什么束缚。”

“固执，和生前一样。”

亡灵统领眯起眼睛，他轻声道：“看样子，你这次还是不会出手，对吗？就和上次我杀死老师，你才出手一样……即便是最后的战争已经打响，你也不会想着用自己的力量拯救世界，而是呆在原地，仿佛护巢的母鸡那样动都不动。”

老剑士沉默了许久，他看向圣者之墓所在的方向，那里黑云缠绕，半个大陆都沉入黑暗，然后他又看向身后，这是一个安详生活的小镇，无数人正在小镇中紧张的抬头看着这一幕，并警戒着另一个方向。

另一个方向，正在他的脚下，那是密密麻麻，足以占据山川大地的亡者军势，它们正在缓缓前进，包围小镇。亡影剑士带着他的部队，来到了大陆的彼端，与他同样苏醒的英灵兄长对峙。

“看啊。”

亡影剑士注意到了英灵的视线，他扭头看向大陆西南，与对方一齐看向大陆彼端正在凝聚的沉沉黑暗，剑士仿佛是在嘲讽：“众生都在为未来奋战，而你却龟缩在大陆的角落，企图以你的力量守护这些弱者，坐等两者同归于尽后的渔翁之利。”

“而且因为这些弱者，在我面前，你连剑都不敢拔——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自称剑圣？真是卑鄙又软弱，无耻到令我恶心。”

说了许多，却没见对方有什么反应，亡影第三统领异常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他无趣地说道：“看来，只能让我逼你出手了。”

说着，他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

老剑士一直沉默着听着对方的讽刺，默不作声，但看见对方的手按在剑柄上，他才浑身一颤，震惊的发出一声惊呼，随后，老剑士手按剑柄，同时立刻转头，似乎想要对小镇那边的居民们说些什么。

快跑！

他张开口，正准备说些什么，但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因为一声怒吼从大地传来。

“住口！”

亚雷恩镇，一位老者听到了天空上亡影剑士的话，他顿时怒目圆瞪，这位看上去几乎和自己祖先一般苍老的老者愤怒的从自己腰间的剑鞘中拔出了自己年轻时的佩剑，大声的怒斥道：“不许你侮辱祖先的荣耀！”

而此起彼伏的怒吼声也从小镇中传出，如同浪潮一般席卷。

“不要顾及我们，祖先大人！出手吧！”

“我们的命算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要祖先庇护，这条命不要也罢！”

原本因为亡者大军挺近而恐惧的镇民仿佛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一个个发出了以前绝不会发出的怒吼，而当头之人便是一位浑身伤疤的女骑士，女骑士达薇安就站在那位老者的身边，怒视着天空道：“亚斯托雷亚家族没有懦夫！亡者，拔剑吧！即便是死亡加身，我们也绝不会畏缩！”

而下一刻，女骑士身边的老者便摆脱身边人的搀扶，走到小镇的城墙边缘，他直视着正缓缓涌来的无尽亡影大军，十指紧握，将利剑立于身前，这位老者几乎声嘶力竭，用可以说是虔诚的语气大声道：“吾乃剑圣亚雷恩·亚斯托雷亚第十七代后裔！剑刃之光，荣耀不灭！吾命不断，吾剑不折！”

他转头看向小镇中的众人，怒道：“还在等什么？！剑圣的后裔们！是我们拖累了祖先的脚步！”

“拔剑吧！”

天空之上，准备让他们快点逃跑的老剑士愣住了。

因为随后，整个小镇中的所有人，无论是年轻人中年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除了所有无法行动的婴儿，所有为剑圣后裔之名自豪的人——都全数拔剑！

“剑刃之光，荣耀不灭！”

“吾命不断，吾剑不折！”

所有人，都这么怒吼着铭刻在他们家徽上的铭文。

这些在末世中挣扎求存了近三十年，就算是再怎么艰难，也没有一天忘记过习剑的村民们从心底的最深处为自己的姓氏感到自豪。

所以，为了维护这份荣耀，他们拔剑了。这些剑士甚至打开镇子的大门，主动出击进攻，冲向了数倍，数十倍于自身，甚至可以说如同大海一般浩瀚无边的亡灵大军。

没有一个人退后，也没有一个人逃离。

老剑士呆立在高空，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脉后裔从他的脚下冲向战场，冲向死亡，而他却被自己的师弟拦在这里，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这是他们的勇气与荣耀。

淡淡的魔能光芒自剑刃之中释放，风雷激荡，令大气破碎，亚雷恩镇中的居民实力并不弱，在他们的冲击之下，即便是亡灵大军也出现了一阵混乱，一道道银白色的剑光在黑暗中闪烁纵横，令空气也充满了嗤嗤的破空声，成千上万的亡影就在这样的破空声中被打成飞灰，重归大地。

但数以数百，不足千的村民，又怎能令大海泛起波澜？一阵骚乱过后，重新开始行动的无穷无尽亡影在瞬间就淹没了这些剑士，截断了他们本就用不到的后路。

挥剑斩出阵阵气爆，奋战许久，一个男性剑士终于在无数亡影的围攻下力竭，濒死的男人口溢鲜血，倒在地上，可看着蜂拥而来的敌人，他猛地奋力起身，挥动最后一剑将数十名围上前的亡影斩成两段。但最后，他还是被无穷无尽的阴影吞没，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祖先啊，我们是您的后裔，血脉中流淌的，是绝不屈服的英雄之血。

一个声音，突然在老剑士的脑海中响起，那是将自末世来临，守护了他们三十年的英灵作为信仰的男人的声音。

——是啊。

一个女声紧随着响起，那是另外一名死去女性剑士的声音，这声音很年轻，却并不为自己的死亡而惋惜，只是满怀遗憾与希望。

——所以不必为我们束手束脚了，我们……想要看看您，曾经作为英雄的姿态。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泪水是无用的，这个残酷而绝望的世界里面根本不存在救赎。

然而。

灵魂的泪水落下。

然而。

手中的剑握紧。

老剑士——英灵——昔日的裂土剑圣亚雷恩·亚斯托雷亚牢牢的握紧了手中之剑，面对身前气势汹汹，似乎随时可能上前进攻的师弟，亡影第三统领，这位英灵闭上了眼睛，防止泪水落下，令激荡的心平复。

世间如露水一般短暂，我知道，这样的战斗是毫无意义的，只是徒劳的送死，我也知道，明明只要逃跑就好了，明明只要不战斗就能活下去，只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十万三千人就可以了。

足够了。

但总有些什么，是胜过死亡，永远不能逃避，背叛的。

无穷无尽的力量仿佛从心底深处涌出，亚雷恩睁开双眼，原本由无数光芒组成的躯体，突然开始急速的波动，看上去就仿佛是组成他身体的千千万万光粒正在迅速的爆炸，分裂，而一股胜过火山爆发，令海啸天倾也为之失色的伟力自他的躯体中爆发而出，朝着八方高天急速扩散。

老剑士的手也握在剑柄之上，将这柄沉寂已久的圣剑从剑鞘中拔出。

“圣域——”

原本沉默的看着这一切的亡影剑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怒吼道：“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

在这血雨腥风之中，在这尸山血海之中，在这肆意流淌的血亲之血中，剑圣大笑一声，然后——拔剑，斩下！

随即，山岳倾倒，地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