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查理·马歇尔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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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天明之前起床。在陆克的地板上睡了一晚。他取出打字机与肩袋,只不过两者他都用不上。他留下纸条请凯勒发电报给史大卜,报告他即将到偏远地区报道围城的新闻。睡地板让他背痛,那瓶酒让他头痛。
陆克说,他来这里采访战地新闻,是因为分社希望他暂时对大牛歇手。此外,他那位脾气暴躁的房东积克·赵终于将他赶出公寓。
“我走投无路了,威斯特贝!”他哭叫着,然后开始在房内四处哀嚎着“走投无路了”,最后杰里为了替自己争取一点睡眠机会,也为了阻止邻居敲撞声,将备用钥匙从钥匙圈取出,朝他扔过去。
“我回来的话,”他警告,“你就得搬走,懂了吗?”
杰里问他弗罗斯特案情发展情况。陆克已忘得精光,杰里不得不提示。啊,他呀,陆克说。他呀,对啊,是有一些报道,说他耍过三合会,也许再过一百年那些报道说不定全会成真,不过现在有谁管那么多?
可惜就算当晚,他仍难以成眠。两人讨论过今天的行程。陆克提议,不管杰里做什么,他也要跟着做。他强调,孤零零死去太无聊了。最好是一起买醉寻欢。杰里的回应是,想等两人一起步入夕阳余晖走上尽头,陆克可要再等一阵子,因为他今天想打探消息,而且想单独行动。
“打探什么鬼消息嘛。有新闻要同享。是谁免费给你弗罗斯特消息的?没有小陆在场,哪来的好事?”
杰里很不客气地对他说,几乎到处都找得到。隔天早上他设法在不吵醒陆克的情况下离开。
他首先往市集走,喝了一碗中国汤,研究着摊贩与店面。他选中一名印度年轻人,卖的不外乎塑料桶、水瓶与扫把,收益却似乎非常可观。
“你另外还卖什么,伙计?”
“先生,对所有绅士,我什么都卖。”
两人玩起猜谜语。不对,杰里说,他想买的不是用抽的,也不是用吞的,也不是用鼻子嗅的,也不是打在手腕上的。至于众多美貌的姐妹、亲戚、少年,他也兴趣缺缺。杰里在这方面的需求已经满足了。
“这么说来,真好,先生,你是个非常快乐的男人。”
“我其实是想买东西送朋友。”杰里说。
印度男孩以尖锐的眼光前后扫描街道,不再玩猜谜语。
“是友善的朋友吗,先生?”
“不十分友善。”
两人共乘一辆三轮摩托车。印度男孩有个伯伯在银市卖佛像。他的店后面有个房间,上了门栓也上了锁。杰里花了三十美元买下一把精致的棕色华瑟冲锋手枪,可装二十轮弹药。他回到三轮摩托车时想到沙拉特的老大,一定会因此气得重度昏厥。首先,他们认为“不当配备”是罪上加罪。第二,他们倡导小枪制造的麻烦多过于好处,这根本是胡说八道。然而,如果杰里将他在香港的卫卜利手枪偷渡到曼谷,再转来金边,他们得知后必定更加暴跳如雷,因此杰里认为,他们应该庆幸才对,因为不管他们本周中心目的是什么,他都不想不带枪行动。来到机场,没有飞机前往马德望,但这里的飞机其实哪里也不飞。跑道上呼啸起降的飞机是全身银色的稻米喷射机,昨晚火箭炮刚炸出坑洞,因此正在兴建新的堤坝。杰里看着卡车运来一车车泥土,苦力忙着填满火药箱。他决定的是,如果不干这一行,我要改做沙土生意,专门卖给围城。
来到候机楼,杰里发现一群空中小姐喝咖啡谈笑,他摆出潇洒的姿态加入。一位高挑的女孩会讲英文,显出怀疑的脸色,拿着他的护照与五元后离去。
“不可能的啦,”她们全以法文向他保证,一面等着长腿空姐回来,“座位全满了。”
长腿空姐面带微笑回来。“机长的疑心非常重,”她以英文说,“如果他不喜欢你,他就不载你。不过我给他看你的相片,他同意超载。照规定他只能载三十一人,不过他答应载你,他不管,他重义气,只要你给他一千五百柬币的话。”
飞机有三分之二是空位,露水从机翼上的弹孔滴落,犹如未经包扎的伤口。
在当时,马德望在这个龙诺政权日渐缩水的半岛上是最安全的市镇,是金边最后一座农场。他们在公认红色高棉肆虐的领域上空吃力回旋了一小时,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飞机绕圈时,有人从稻田懒懒地发射子弹,机长象征性转了两个弯躲子弹,但杰里比较关心的是在飞机降落前记住地形地貌:停机湾;哪些跑道供民航,哪些供军机起降;以铁丝网封起的围地,里面有货仓。飞机降落在富裕田园的氛围里。枪炮掩体四周开了花朵,胖胖的棕色鸡在炸弹炸出的坑洞里疾行,水电不虞匮乏,只不过电报发至金边需一星期。
杰里此时小心翼翼走着。他寻找掩护的本能变得敏锐无比。“杰里·威斯特贝阁下,杰出记者,报道围城经济。”伙计,如果你个头跟我一样高大,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提出好得不得了的理由。因此他放低身段。来到询问柜台,在数名沉默男子的监视下,他询问了本地最高级旅馆的名称,写下两三个,同时继续研究飞机与建筑物的配置。他从一间办事处绕到另一间办事处,询问如何空运新闻稿件到金边,大家却丝毫没有概念。他持续进行秘密侦查,拿着报社电报卡到处询问总督皇宫怎么走,暗示着他与大人物有事相商。自古到今,他是来到马德望的记者中最显眼的一位。这时他记下注明“工作人员”与注明“闲人勿进”的门,也记下男士洗手间,以便闯关成功后能描绘整个中央大厅的草图,重点放在通往机场铁丝网封锁区的出口。最后,他询问目前有哪些飞行员在马德望。他表示,他认识几名飞行员,因此万一逼不得已,最简单的计划是请飞行员帮他带新闻稿件到金边。一位空姐拿出名单,朗诵出姓名,这时杰里轻手将名单翻过来,其他姓名尽收眼里。印支包机的班机列名其中,但没有附上飞行员姓名。“安崔亚斯机长还帮印支包机开飞机吗?”他询问。
“哪位机长,先生?”
“安崔亚斯。我们以前都叫他安崔。矮矮的,喜欢戴墨镜。专门飞磅湛。”
她摇摇头,说只有马歇尔机长和瑞卡度机长飞印支包机,不过小瑞机长已在坠机后被烧死。杰里假装不感兴趣,反而随口问到马歇尔机长的卡菲尔是否预计下午起飞,他的根据是昨晚的电报。然而已经没有空位供货机起降,已预订一空,印支包机总是满当当。
“知不知道上哪里才找得到他?”
“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
他搭出租车进市区。最高级的旅馆是主要道路上一处跳蚤猖獗的棚舍。马路本身狭窄,令人掩鼻,震耳欲聋,是蓬勃发展中的亚洲新兴市镇,灌满了本田汽车的噪音,挤满了一肚子怨气的暴发户奔驰车。为了保持伪装身份,他开了房间,预付住宿费,包括“特殊服务”费。所谓特殊服务,其实只是将床单清洗干净,而不是直接睡在前人躯体轮廓尚存的床单上。他请司机一小时后回来。碍于习惯,他忍不住要了一张灌水收据。他冲了澡,换了衣服,客气地倾听小男仆解释,过了宵禁时间应从哪里爬进来。之后他到外面吃早餐,因为当时才上午九点。
他提着打字机与肩袋。他没看见欧洲人。他看见制篮工,卖皮摊贩,水果摊贩,也再度发现随处可见偷来的汽油装在瓶子里,摆在人行道上,等待炮弹触发。树上挂了一面镜子,杰里看着牙医帮病人拔牙,病人被绑在高椅上,而尖端红色的牙齿则慎重加入展示今日战果的行列。这一切,杰里装模作样记录在笔记簿上,以符合狂热报道社会现状的记者形象。坐在路边咖啡店享用冰啤酒与鲜鱼时,他看着马路对面注明“印支包机”的办公室,既寒酸又呆滞。杰里等人前来开门。苦等无人。“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来到专卖儿童脚踏车的杂货店,他购买一卷橡皮胶带,回到房间,将华瑟枪贴在肋骨上,以免挂在皮带上荡来荡去。着装完毕后,胆大无畏的记者准备继续秉持伪装身份行动。在外勤情报员的心态上,在情势越来越紧张时,伪装身份有时只不过是自我合理化的举动,多此一举。
总督府位于市区边缘,前方有阳台与法国殖民地式大门,助理七十余人。宽广的水泥廊厅通往一间从未完工的等候室,也通往后面小得多的办公室。经过五十分钟的等待,杰里终于获准进入其中一间,接见他的柬埔寨人身形迷你,身穿黑西装,阶级极高,是从金边派来处理多嘴的特派记者。有人说,他父亲是将领,他负责马德望一带的家族鸦片生意。他的办公桌很大,大得不相称。在场几人懒散地或坐或站,表情非常严肃。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挂了不少勋章彩条。杰里深度探访背景,写下了一串迷人美梦:共军即将败阵;目前正认真考虑是否重开全国道路系统;观光业是本省的带头成长的产业。将军之子说话温吞,一口法文讲得漂亮,显然自己听得也很舒服,因为他眼睛半闭,说话时面带微笑,仿佛正在欣赏动人的音乐。
“先生,容我最后警告贵国。你是美国人吗?”
“英国人。”
“一样。告诉贵国政府,先生,如果不帮我们继续对抗共产党,我们会改向俄国求助,请他们接替贵国的角色,协助我们抗战。”
噢,老母,杰里心想。哇塞。老天爷啊。
“我会代为传达的。”他承诺,作势离去。“请留步,先生。”高级官员尖声说,半打瞌睡的朝臣起了一阵骚动。他打开抽屉,抽出一个慑人的档案夹。弗罗斯特的遗嘱,杰里心想。我的赐死令。给猫咪收集的邮票。
“你是作家?”
“对。”
柯对我伸出手。今晚动笔,明天醒来时我喉咙多了一道。
“你念过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先生?”官员询问。
“牛津。”
“伦敦的牛津?”
“对。”
“这么说来你念过法国大诗人的作品喽,先生?”
“兴味盎然。”杰里热情回答。朝臣脸色极为凝重。
“这样的话,请先生为以下这段诗贵赐高见。”迷你官员以高贵的法文开始朗诵,并以手掌缓缓指挥。
爱侣成双,端坐地表,
凝望大海。
他开始朗诵,接着又念了大约二十句令人如坐针毡的诗句,杰里听了一头雾水。
“怎样,”官员最后说,将档案夹放在一旁,“意下如何?”他询问,炯炯目光对准办公室内不明之处。
“太棒了!”杰里热忱如泉涌。“精彩。感觉敏锐。”
“你认为是谁写的?”
杰里随便找来一个名字。“拉马丁?”
高官摇摇头。朝臣将杰里盯得更紧了。
“雨果?”杰里再猜。
“我写的啦。”官员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诗放回抽屉。朝臣放松心情。“好好关照这位文人。”他命令。
杰里回到机场时,发现情况一片混乱,极为危险。奔驰车在降落跑道来回奔驰,仿佛有人入侵巢穴,前院则是灯光大作,到处是摩托车与警报声。廊厅围起封锁线,他以争论的方式通关,里面挤满了一脸惊恐的民众,争先恐后看着公告栏,彼此呼喊,同时听着震天响的扩音器。他努力推开人群走到柜台,发现已经关闭。他跳上柜台,透过防炸板的小洞看到机场。一班武装士兵正在空荡荡的跑道上,往一群白旗杆小跑而去,国旗因无风而下垂。士兵将两面旗子降至一半,廊厅里的扩音器中断,播放几音节的国歌。在热腾纷扰的当口,杰里寻找可以交谈的对象。他选上了一位高瘦的传教士。传教士的黄发剃成小平头,戴眼镜,褐色上衣口袋别了一个六英寸银色十字架。两位围上教士项圈的柬埔寨人站在他身边,神情悲苦。
“您会说法文吗?”
“会,我也会说英文!”
口音轻快地纠正他。杰里猜他是丹麦人。
“我是记者。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将嗓门拉到最大。
“金边机场关闭了,”传教士大声回应,“飞机一律不准起降。”
“为什么?”
“红色高棉击中了飞机场的军火库。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开放。”
扩音器又开始吱喳起来。两名柬埔寨教士聆听着。传教士几乎折腰才能听见他们喃喃翻译的声音。
“灾情惨重,已经炸掉六七架飞机了。噢,对了!他们机场完全瘫痪。当局政府怀疑遭到暗算。也许抓了几个人进监狱。说也奇怪,怎么会把军火库设在机场呢?太危险了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问得好。”杰里赞同。
他如犁田般在廊厅吃力前进。A计划已胎死腹中。他的A计划通常会难产。“限工作人员”的门由一对非常严肃的保镖看守,碍于情势紧张,他不愿厚脸皮贸然闯关。群众朝旅客出口处推挤而去,饱受侵扰的地勤人员拒收登机证,饱受侵扰的警方则受到通行证轰炸。通行证的设计用意是预防他们骚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任凭人群推挤他前进。来到边缘处,一组法国贸易商嚷着要求退票,老年人则准备就地过夜。然而人群中心则相互推挤,四处张望,传播最新谣言,人潮动力以稳定的速度将他推到前方。到了前方,杰里偷偷取出报社电报卡,翻越临时路障。高阶警官满头油光,好整以暇看着杰里,眼神轻蔑,下属则努力对付群众。杰里直接大步走过去,肩袋在手上晃来晃去,将报社电报卡推向他鼻下。
“美国安全人员。”他以难听的法文吼叫,接着朝旋转门边的两人咆哮,一路闯进停机坪,继续往前挺进,不断料想着背后有人命令他止步或对空鸣枪,或在开枪作乐的气氛下连鸣枪示警也省略,直接送上一枪。他怒气冲冲地走着,带有粗暴的权威,晃着肩袋,以沙拉特的作风来分散注意力。在他前面,六十码,迅速减为五十码之处,停了一排单引擎空军教练机,没有标志。更远处是圈地,以及货物仓库,号码从九到十八。在仓库更远处杰里看见一簇飞机棚与停机湾,以中文外几乎各种语言标明“禁止进入”。杰里来到教练机前,以傲慢的大步走过,仿佛正在进行督察。教练机以牵着铁丝的砖块固定。他稍停脚步,却没有完全站住,不耐烦地以羊皮靴踢踢砖头,拉拉副翼,摇摇头。在他左边的沙包掩体里,一组地对空射击人员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干吗?”他们以法文问。杰里半转身,以双手围成喇叭说:“帮老天爷看天空啊。”他以标准美语说,生气地指向上天,继续向前走,最后来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开,仓库则在他前方,通过后,机场与塔台都将看不见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缝长出茅草。视线所及处不见人影。仓库以挡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长,十英尺高,以棕榈叶罩顶。窗上的木板注明“无雷管炸弹碎片存放处”。另一侧,有一条被踏烂的泥土路通往停机棚。杰里从裂缝中看到停放的货机,色彩有如鹦鹉。
“给我逮着了吧。”杰里大声自言自语,进入仓库另一侧安全地带。这时,如同寂寞行军数月后首度见到敌军,前方清清楚楚摆了一架破烂的蓝灰色DC4卡菲尔,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机坪上,机鼻打开。柴油从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长如纺锥的华人戴着满是军方标志的航海帽,站在装货区下抽烟,清点货物。两名苦力来回忙着搬布袋,另一名则以古老的起重机运送。他脚边有群鸡猛刨地。在机身上,德雷克·柯赛马招牌的颜色褪色,上面以火红漆上印支包机,前三个字母与后两个字母因进行整修而不见。
“噢,查理啊,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完完全全百战不死!查理·马歇尔啊,刁先生,他呀,很厉害哟,有一半华人血统,皮包骨,爱抽鸦片,飞行技术一把罩……”
杰里打了个寒战,心想,他最好是金刚不坏之身。苦力将货物一袋袋扛进机鼻,进入破损的机腹。
“阁下,瑞卡度老大的终生好友,”库洛说过,为丽姬的描述补充,“那位好小姐敬告过我们,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参加过数场徒劳无功的战事,是光荣的老将。”
杰里维持站姿,不多加隐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动,面带英国人那种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现在似乎从数处朝飞机集中,全数远大于二。杰里转身背对他们,重复巡行仓库的动作,姿态如他刚才巡行经过教练机,或是前往弗罗斯特办公室的走廊上,窥视挡雨板的隙缝,却只见几只破纸箱。“想在马德望营运,权利金就要花上五十万美金。”凯勒说过。以这种价格,哪来重新装潢的钱?仓库打开,他看见四辆军用卡车满载蔬菜水果,以及没有标志的黄麻布袋。军卡的后挡板朝向飞机,漆上炮兵标志。每辆卡车上站了两名士兵,将黄麻布袋下传给苦力。比较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将卡车开到停机坪,但此地弥漫谨慎行事的气氛。“陆军喜欢参一脚,”凯勒说过,“海军派船队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赚好几百万。空军喜欢漂漂亮亮的,派轰炸机载水果,派直升机空运有钱的华人,而不是去受到攻击的城镇空运伤员。开战斗机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为他们哪里降落就要在哪里起飞。不过陆军真的必须到处挣点外快求生。”
杰里比较靠近了飞机,能听见查理·马歇尔对苦力吆喝。
他又走到有仓库的地方。第十八号有双扉门,印支包机的大名以绿漆涂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来从任何距离看来都类似中文字体。在阴暗的内部,一对华人男女乡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头被绑起来的猪趴在地上,头靠在老人穿着拖鞋的脚上。两人另外拥有一个长型的灯芯草包裹,以细绳一丝不苟地包扎。有可能是尸首。一个水瓶放在角落,旁边摆了两只饭碗。仓库里别无他物。“欢迎光临印支包机转机休息室。”杰里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随着苦力行列前进,直到与查理·马歇尔并肩而立。查理·马歇尔以高棉语扯开嗓门吆喝,一面摇着笔清点货物。
他穿了一件油腻的白色短袖衬衫,肩章上的金杠多到能让他在任何空军当上正式将军。两个美国战斗缝章缝在正面,旁边则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勋章彩带与共产党的红星。一块缝章写着“为耶稣杀共产党”,另一块缝章写的则是“耶稣的内心是资本主义者”。他面朝下,脸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阴影中。帽子随时可下滑盖住耳朵。杰里等他抬头。苦力已经嚷着要杰里走开,但查理·马歇尔继续顽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单上写字,愤怒地吆喝回去。
“马歇尔机长,我是伦敦一家报社的记者,想写篇有关瑞卡度的报道,”杰里轻声说,“我希望能搭你的飞机到金边,顺便跟你请教几个问题。”
他边说边轻轻将那本《憨第德》摆在货物上,三张百元钞票呈扇形夹在书里,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伪装大师说,声东方能击西。
“听说你喜欢伏尔泰。”他说。
“我谁都不喜欢。”查理·马歇尔对着货物以沙哑的假音反驳,帽子再往下滑,盖住更多脸。“我痛恨全人类,听懂了没?”他的辱骂语句尽管带有华人的下降调,无疑是法裔美国人的口音。“拜托老天爷,我痛恨人类的程度之深,如果人类不赶快自动爆炸成碎片,我可要买一堆炸弹亲手引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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