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舆论(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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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间,东京城内舆论骚动不休。

事情最初的起因再简单不过,当然就是朝廷清算积弊、剥夺滥恩滥荫的行为了。不过说来可笑,这中间引发的骚动本身却是颇有波折的。

一开始朝廷处置这件事情的时候,由于无法确定事前被抄家的六户人家是否与此事有牵连,所以很多利益相关者都带着强烈的试探情绪进行了流言传播与讽刺行为,这是第一轮舆论上的骚动。

针对的明显是赵官家与朝廷的新政策。

但很快,朝廷便以一种极为强硬的姿态回应了这些人。

不仅仅是朝廷加大了对追夺滥恩滥荫的力度,而要命的是,这些人理论上的首领人物,也就是最大的指望吕好问吕公相直接公开表达了对朝廷的支持。赵官家更是亲自下旨,着皇城司大力调查之前数日流言蜚语及歪诗源头,并以御前班直直接破家搜捕……这个时候,那些人的试探与讽刺行为反而迅速停止了。

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很清楚的,是知道自己这些遗老遗少,或者说旧时代的残留是没有真正力量的。

可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这些昔日权贵主动销声以求平安过渡的时候,一件几乎同一时间传开的金国高层‘秘闻’,也就是金国国相、都元帅粘罕囚禁金国国主一事,反而极大刺激到了现存的官僚体系,在野士大夫太学生,以及东京寻常百姓。

后续的舆论骚动,更多的是这些人发起的。

权臣,而且是耳熟能详的一位权臣,昔日制造靖康之变的主谋之一,忽然做出这种事情,相关传言立即满天飞:

有人说吴乞买主和,粘罕主战,如今粘罕囚禁国主,那马上就要引大军南下,为爱将完颜娄室报仇。

还有人说,吴乞买未必主和,粘罕未必主战,但粘罕既然囚禁国主,接下来就是要篡位的路数,而权臣想要篡位,总是要拿出些东西收买人心、建立威望的,那么敢问野蛮如女真人又该如何收买人心,建立威望呢?

当然是南下劫掠中原了!

故此,这个时候粘罕便是不愿南下也要南下,便是不想打仗,也要率大军与大宋决一死战的!

当然了,也不是没人带着一点乐观心态,说粘罕是个真正有才能的权臣,接下来说不得反而会从大局出发啊,主动与大宋议和。

但是问题在于,即便是要议和,那和又是好议的吗?陕北、山东、河北、河东,又要怎么讲?官家会允?说不得‘和’到最后,还是得战!

总而言之,说来说去,不管这些人具体看法如何,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既然金国高层发生这等惊天动地之事,那么接下来肯定要直接波及到国家层面……而这种时候,朝廷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那些无谓的内部‘波澜’,集中精力应对北面。

这种情况下,原本对‘收回滥恩滥荫’持中立态度的其他人士,立即转变方向,选择了对朝廷与赵官家政策无限制的支持。

说白了,赵官家的政治威望,本就来自于率领大宋顶住了北方金人的入侵。而没有任何一个老百姓,包括官僚、权贵,愿意再经历一遍靖康之变。所以,即便是所有人都有一种保守化,或者说追求稳定的本能,可一旦真的面临着北面的可能性威胁,赵官家不光是本身权力不受限制,便是舆论上也会得到莫大的支持。

莫忘了,那场刻骨铭心的大崩溃,距今不过五年!

而相对应来说,那些旧日权贵反而迅速陷入到了官僚体系与舆论的夹击与攒射之下。

底层百姓那里,到处都在说这些人根本就是金人细作!

还有一些在野士大夫和太学生,水平高一些,大约知道这些人不大可能是细作,却认为这些人已经实际影响到了国家备战,正该从速、从严迅速处置。

舆论对这些人的容忍度瞬间便降到了最低。

而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事情,就是有数十名略显激进的太学生,一面上书宫中、一面投稿鸿胪寺邸报司,直接要求朝廷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将这些人暂时以‘北谍’对待,集中看押,待大事之后,再做处置,以确保对北面的从容姿态。

朝廷当然不至于听这些话,但毫无疑问,官僚体系却也迅速紧张起来,而这种紧张和官家补偿之前数年半俸,外加奖励、追赠靖康以来守节臣僚的政治允诺又形成了双重刺激……却是迫使整个官僚体系与这些人迅速完成了切割,然后运作处置这件事情的效率与力度也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至于事件旋涡中的主人公们,也就是那些昔日丰亨豫大时代的权贵们,后来逃到扬州又回来,以至于建炎中根本没有什么实际功劳的这些人,真的是万万没有想到,数千里外一个糟老头子中了风,居然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身家性命……简直跟《西游降魔杂记》里的故事一般玄乎。

但是,追夺恩荫官职的文书,以及对之前流言、歪诗的追查却又是真的不能再真。

话说,风波之中,这一日傍晚,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郑亿年甫一回到家中,便直接往自己兄长郑修年卧室而去,然后摒除仆妇,就在卧室内当面与兄长做质询:

“兄长,你与我说实话,那含芳园的歪词跟你有没有关系?为何我问来问去,他们都说那日恰好在含芳园的相关人士,竟然有你在其中?”

这几日特意告病在家的郑修年面色惨白,半晌无语。

而郑亿年见到如此情形,也是心下了然,却是起身在地上奋力一跺脚,然后转了一圈,方才回头质问:“兄长,你如何这般糊涂?”

“这不是心中切实有些怨气吗?”卧在榻上,裹着个小被子装病的郑修年沮丧至极,只能低声解释。“地产没了,昔日太上道君皇帝赏赐咱们兄弟的侍从官秩也要没了,就剩一些浮财坐吃山空,想着家族昔日何等鼎盛,如今却在我手中渐渐败落,心中当然不忿……而那日看蹴鞠的时候恰好与一些亲旧在包厢喝了些酒,又指着这事议论了一番,心中怨气一上来,就在临行前题了那个小词……”

“不忿又如何啊?”郑亿年一时气急。“那须是个领兵的官家!”

“当时觉得,官家兵事之外,还是不怎么严苛的。”郑修年在榻上微微蹙眉。“谁能想这官家说翻脸就翻脸?说到底,总觉得咱们兄弟的官身毕竟是太上道君皇帝的赏赐,咱们郑氏也算是世代宰相之家,外加太后亲眷,他怎能如此不顾体面?要我说……”

“要我说,太上道君皇帝是个屁啊?!”郑亿年眼见着自己兄长依然还有些执迷不悟,却是彻底大怒,当场接过话来,就在床前跳脚大骂。“太上道君皇帝在五国城也得自己补衣服!中间因为受不了苦,把衣服剪成条想上吊,结果都没胆子死,光着膀子在那里哭,最后还得寻金人找针线让太后帮忙重新缝上……这种人还有甚体面?!你还想借这种人体面?!”

郑修年一时被自己兄弟给吓住了。

但郑亿年俨然是被彻底气到,却是面目狰狞接连不停起来。“兄长,我且问你,你到底知道体面二字是怎么来的吗?你若不知,我却知道!我去了一趟五国城后便晓得,想要有体面,得有这个力在后面撑着。可力怎么来的?还不是兵马二字?!而今日谁握着兵马,谁才能有体面!谁的兵马最强最壮,谁才最有体面!金人兵强马壮,体面便是金人给的,后来官家前后五年,咬牙练出二十万御营大军来,便也成了天下最体面的人物!可你呢?你对体面和力量一无所知!居然觉得自己可以靠着一个五国城的俘虏,跟一个全天下最体面的人讲体面?你这不是在要体面,是要为了些早就丢了的东西将咱们郑家全家葬送!”

“老二言重了。”一个体面接一个体面,郑修年被自家兄弟吓得不轻,只能稍作抚慰。

“言重个屁!”郑亿年依然怒气不减。“兄长,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想过没有,杨沂中那厮追查过来,咱们怎么办?你真知道流放的滋味吗?我告诉你,五国城走一遭,你家兄弟现在只觉得东京城这里简直是神仙窝!而你却非要全家几十口子跟你一起去遭罪吗?更不要说,你题了那种歪词,真治你个指斥乘舆、煽动人心的罪过也无话可说,到时候不光是全家流放,你本人更是性命不保!”

郑修年想到跟前最直接的威胁,也是再度放软语气:“我那日题词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捧墨的仆从……”

话到一半,兄弟二人齐齐怔住,随即,郑修年便要翻身从床上起来,但却被面色煞白的郑亿年直接抬手制止。

“老二这是何意啊?”郑修年压低声音相对。“前车之鉴,总该将人处置了吧?”

“躲不掉的……”郑亿年声音直接在打颤。“关键不在于那人,而在于眼下的舆论都在指斥我们,而官家又对当日我带了二圣书信的事情极为不满,这种情形下,那些人巴不得从重从严处置了我们以讨好官家……故此,只要他们找到我们家头上,留着那仆从当然是证人,除去他却又是咱们畏罪的证据!”

“那……”郑修年终于彻底慌神。“我去大大赏赐他一番?”

“五木之下,哪里能顶得住?”

“真没生路了?”

“我是想不到。”郑亿年心中冰凉一片,却又在努力思索。“你以我的情境题词,词里说‘不如归去,做个齐民’,这事但凡是个人都能想到我头上,这是其一;而那日去看蹴鞠的人中明明白白有你这个嫌疑之人,稍作打探便也能知晓,这是其二……所以,杨沂中找到咱们家只是这两日的事情,既然找到,留有这个缺口,却是根本无法的。”

郑修年茫然失措。

而郑亿年却是愤愤一拳砸到床头几案之上:“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真就去济南呢,还能多活半年!说不得还能晚个一两年再被流放……”

郑修年微微一怔,却是欲言又止。

郑亿年看着自己兄长神色,也是一怔。

“逃了吧……”郑修年用略显颤抖的声音小心道。“老二,咱们兄弟逃了吧!以咱们的家门出身,去了济南,必然被刘豫奉为上宾,在那里当个大官,揽些财货,等张俊岳飞回头去打的时候,咱们就从后面出海逃走,去高丽、去日本……等到天下平定再改名换姓回来,或者干脆再不回来……这岂不是一条生路?”

郑亿年眼神闪烁,足足沉默了十几个息方才慌乱摇头:“这是一条生路……但兄长你想过没有,若只咱们兄弟,逃便逃了,可大嫂、侄儿侄女怎么办?带着他们一起逃,怎么能逃出去?而若咱们走了,不带他们,到时候咱们享了半生人间富贵,他们却被株连下狱,你我于心何忍?”

郑修年彻底绝望……他如何舍得妻儿。

但也就是此时,其弟郑亿年却在灯火下微微掩住鼻口,小心相对:“但若是兄长一人逃窜,我留下,却是个两全其美的生路……”

郑修年茫然抬头,看向了自己胞弟,俨然不解。

“兄长……”郑亿年上前半步,小心在床前低声解释。“你那日去了蹴鞠场,这事遮掩不住,否则我一定代你承担这个罪名,然后让你去开封府检举,以求脱罪……”

郑修年怔了一怔,却是死死盯住了自家胞弟。

“兄长,你且去济南,大嫂我自替你来养。”郑亿年终于咬牙而对。“事到如今,这是保全咱们全家的唯一出路!”

郑修年张口欲辩,却始终不能言语,只能枯坐榻上。

“兄长,你走了吧,一个健壮男子,想逃出去还是八九能成的。”而郑亿年见到自己兄长不愿言语,却是干脆将方案彻底托出,以作应对。“你走后,我拖上半日,再去开封府检举,既有大义灭亲的检举之功,便可说动咱们的亲旧求情,让祸不及妻儿了……届时,兄长自在济南揽钱、逃高丽,再偷偷转回,而我自在东京城里撑着家门,替兄长照看大嫂……这才是正经活路!要兄弟我来说,你若狠得下心,就不要惊动大嫂他们,趁着马上天黑,立即化妆偷偷走掉,我送你去马行街夜市候着,天一亮就随夜市众人出城向东去,直奔济南!”

郑修年听了半晌,忽然就在床上抱着小被子大哭起来。

之所以大哭,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因为他想了又想,自己弟弟这个方案还真就是眼下最优的出路……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舍妻儿和自幼生长的东京城,而越是不舍,反而越是清楚得赶紧走。

事到如今,只能说悔不当初!

那日但凡少喝些酒,少听高尧康、高尧辅兄弟(都是高俅儿子)的撺掇与鼓动,都不会惹出这般祸事来。

就这样,郑修年哭了半日,到底是如木头一般,被郑亿年半强迫式的换上家仆衣服,然后被郑亿年拽着,装成主仆从后门出去,准备往马行街夜市而去。

然而,兄弟二人刚一出后门,走了不过五六十步,便在后门巷口被一伙子打着灯笼的壮汉给堵住了,然后被带到了对面巷内的一个锅贴豆腐摊子前。

灯火之下,面对着正在就着豆腐喝茶的杨沂中与万俟卨,郑氏兄弟二人面色煞白,而之前一度还有侥幸心的郑修年,更是直接瘫倒在地。

锅贴豆腐摊主与一旁茶摊的摊主早早被带离现场,而杨沂中打量了一下这对兄弟,却是难得展露疑惑表情:“你二人如何这般不知机?含芳园题词这么大的破绽,为何今日才想通透要逃?你们兄弟知不知道,人家前太尉高俅的三个儿子,老三昨日便出首,告了他两个哥哥在含芳园跟你相会的事情,并直接暗示那歪词是你题的,而我们若非是为了等你们兄弟,早就大举抓人了。”

郑氏兄弟彻底失声,半晌才由郑亿年上前拱手:“让两位劳累了。”

“劳累称不上。”杨沂中不知道是不是宫中憋得紧,表情愈发生动。“只是害得我与万俟御史在这里足足吃了三顿锅贴豆腐,也不好去吃些别得……我年轻倒也罢了,万俟御史刚刚还说昨夜肚胀!”

“好了……”万俟卨也是无力,直接摆手。“是郑修年要走对吧?那便走吧!到了济南,你有两件事要做……一个是寻伪齐宰相洪涯,与之建立联系,不用太直接,隐晦一些,那人自会懂得;另一个是要将你能打探到各自情势,尽数与济南灵鹫寺的主持说清楚。如此,你妻儿非但无恙,你弟也能出任实职,你将来也可有个好结果……”

郑修年一时茫然,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万俟卨与杨沂中对视一眼,也都有些怀疑之色,倒是郑亿年,忍不住按着自己兄长,直接在地上做了个俯首的姿态。

“要是你题的词多好?”杨沂中见状,不免摇头。

“下官自五国城回来,如何会犯糊涂?”郑亿年当场苦笑。“这锅贴豆腐,下官能吃一辈子都不觉得肚子胀。”

杨沂中也是失笑,却是先放了豆腐钱,然后便兀自起身,又做了个避让,请万俟卨先行,方才带着十几个大汉直接走掉……宛如未曾在此守株待兔一般。

而郑修年这个时候终于也醒悟过来。

翌日一早,东京城中爆出天大消息——故宰相王珪外孙、宰相郑居中长子郑修年畏罪潜逃,其弟郑亿年大义灭亲,主动出首,并在开封府当场供出了一个对官家、朝廷心怀不满,并多次聚会‘指斥乘舆’、‘污蔑宰执’的反动集团。

前太尉高俅长子、次子,其兄郑修年,其表兄王唤,诸多宰执太尉子弟,俱在其中。

朝廷毫不犹豫,即刻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除出首的郑亿年、高尧卿外,一并追毁出身文字,并悬赏捉拿郑修年……这次事件,也算是给三月上旬的东京舆论风波,正式划上了一个句号。

剥夺滥恩滥荫的工作,更是再无阻碍。

唯一让人感到有些遗憾的是,数日后,郑修年被确定潜逃成功,进入济南,然后被大喜过望的刘豫委任为侍中领户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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