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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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因病休职了近八十日后,王旦再一次出现在了中书省。

虽知他定是病得不轻,但真正看到形销骨立的首辅,大多数还是头一回,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王旦对他们投来的诸多目光宛若无觉,只沉默地坐回案前,一如既往地处理起这段时间由次辅分担、仍积压了不少的政务来。

除了他那让人触目惊心的骨瘦如柴外,他那波澜不惊、风雨不变的神容气质都如往常。

唯一不同的地方,恐怕是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孔明瓶口,正冒着淡淡的药气。

王旦为相已有十数年之久,在中书政事堂的权威之高,绝非朝中任何一人能比得的。

亲看看到他的回归,就如落下一根定海神针般,让这段时间里跟着心思浮动的众人,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跟着平静下来了。

王旦对周遭人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宛若无觉,只专心致志地筛选着手中公务,手持墨笔,全神贯注地批注着在卧病期间里列出前后优先等级的事务来。

然而他的心情之所以平静,却非是因病将痊愈之故——而是因知药石罔效,又着实挂心未安顿好的事务,不甘心在缠绵病榻间撒手人寰,才宁可要了虎狼药服下。

既然时日本就无多,多几天少几天,也无太大区别,倒不如将有限的日子派上最大的用场。

——他需要保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王旦面色沉静地一条条批示下去,让人具体执行,效率竟比病前还快上几分。

对于他越过问询皇上这一步、直接负责经手过的大小事务的做法,从陈彭年的状告落得铩羽而归的结果后,就鲜少有人会去质疑了。

此时也没人自讨没趣地去撞那枪口。

他们在暗暗惊叹于王相公病了一场、竟好似变得更具锐气了后,皆自然地选择了服从。

王旦的重新归位,很快在波澜丈起的朝中又掀起了一阵暗潮。

既然王相公病好了,那以陛下对其的极致恩宠,根本没有别人的事了啊。

原是对首辅之位最有竞争力的寇准,在感到几分意兴阑珊之余,倒也没有不服气的意思,而是很淡定地接受了。

换作任何一个别人他都不会服,但说起王旦的器量的话,那是真真当得起宰相之位的。

赵恒却敏锐地嗅到了几分不对劲的地方,并未急着欢喜,而是在早朝之后,将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的王旦叫进宫来,心惊胆战地询问道:“王相公,真要好全了?”

王旦默然片刻,一俯首,选择了实话实说:“不敢瞒陛下,臣下至多还得半月可活。”

这话一出,赵恒整个人都愣了。

等回过神来,他居然有了几分如坠冰窟的绝望和恐惧,盯着目光仍如往常的温和、却带着几分歉意的王旦,喃喃道:“那你,这是……”

王旦坦然相告道:“若无此病,臣下亦有壮志未酬,不愿轻易离去。然天意难改,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恒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出王旦面上的宁静释然,以及坚毅之后,就不禁将话咽了回去。

他赐下的赏赐,王旦坚决不受;他派下的御医,不起效用;而造成王旦积劳成疾的罪魁祸首,归根究底,还得落到他自己头上。

“王相公啊。”

过了好半晌,赵恒才心痛难忍地接受了这一噩耗。

他努力振作起来,考虑更加实际的问题了:“那依你之见,半月……之后,何人堪当首辅之位?”

王旦毫不犹豫道:“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择之。”

赵恒苦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说这种话么?”

王旦听出帝王话中那显而易见的哀意,心中如何不有触动?

他正踯躅,赵恒看出他的为难之意,索性将心里的几个人选逐一抛出:“张咏如何?”

王旦不言不语。

赵恒便知道他是不同意了,又道:“马亮如何?”

王旦仍不作答。

赵恒无奈道:“张马二人皆为尚书,皆可为丞相平章事之备选。既然王相公不同意,那究竟属意何人呢?”

王旦先是默然,在给出答案之前,却先以感叹和遗憾的口吻,轻轻挥动了下朝笏,说了这么一句:“……若再过十年,狡童应可当此任。”

他说得实在太轻,赵恒又是心乱如麻,以至于并未听清楚,不由追询道:“王相所言何人?”

王旦不疾不徐道:“以臣之愚见,宰辅一职,莫若寇准。”

赵恒猝不及防下听得寇老西儿的名字,不由嘴角一抽。

他有多喜爱寇准的才干,就有多厌烦对方的脾气。思及寇准当初为相时一手遮天的霸气做派,他便头疼得很,哪儿会乐意给对方再来一回?

他无可奈何道:“寇准素来刚愎强猛,而宰辅之职,除佐理国政外,更需燮理阴阳,他如何能担当此任?”

官家所指出的问题,王旦如何不知?

然而王旦对此思虑已久,明白世间并无万全之策。

哪怕是他,兢兢业业数十载,但在未能拦下天书闹剧时,便已失了臣体。

之后的费心劳力,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日后波澜若起,所需的并非是精明能干、善于挖掘人心、保存自身。

不如让名望甚高、资历亦大、脾气刚猛、仅是小节偶亏的寇准来主持局面。

他话出口前,就已猜出赵恒的心思,但也不如对方心愿那般,给出第二个名字来,只直白道:“他人,臣所不知也。”

赵恒一脸失望,王旦已俯身行礼,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退了出去。

“唉!”

王旦前脚刚出,满心郁闷的赵恒就叹了口大气:“怎么兜来转去,还是那寇老西儿?”

一想到又要让那人扬眉吐气,自己则憋屈地被批得时常说不出话来,甚至是被按在椅子里的……

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同样纠结得很的,还有远在汾州的陆辞。

陆辞一边打包行李,一边唉声叹气地给友人们写信。

尤其晏殊,他毫不客气地让人做好请客吃饭、接风洗尘的准备。

写完信后,陆辞就软软地瘫在了摇摇椅上。

当初他为了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上混日子,鬼迷心窍地接受了王旦的好意。

如今看来,却是他悠闲日子结束的前兆。

——世上最不该欠、最不好还的,定是人情债。

更别说他的负债状态,还一直在持续:之后每道奏疏能被顺利送上去,而非埋没在诸多案宗之中,让他在这不需配置通判的完美地方随意发挥,王相公那无微不至的庇护,显然是功不可没的。

等打包好行李,做好随时要被调任的准备后,陆辞白日去厅里时,就将重要的事务进行转接和收尾了。

话虽如此,他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毕竟接任知汾州事的人选,当然是由朝廷决定的,根本轮不到他去操心。

他倒是省事不少,然而弊病也很明显:他所推行的新策,除鼓励养鸭、经济作物的转型上可以称得上是稳固盈利,执行起来也十分简单,不大可能被接任者废除外,其他的大小州政,则或多或少地有着风险。

其中最让他挂心的,便是才开不久的八大科的分舍了。

尽管得到了王旦的批示,也招入了第一批生源,陆辞密切关注下,是知道大有可行的。

但这在整个大宋还没有过前例,也不知结果如何。

若是新知州是个一心想平平稳稳地混得资满,以博升迁的想法,便很难维系下去了。

倒也情有可原:此策为陆辞开辟,赞赏已叫他得了,现起初的运作亦是不错。

这就意味着,后来的汾州知州,不但难以做的出彩,且一旦出了任何差错,就将被拿去与前任知州比对一番,极难讨好。

这么权衡下,对方会将此策悄无声息地废除,也不出奇。

在陆辞意识到自己竟为此一直忧心忡忡了好几日,连豆角焖面都换不回好心情时,不由有些不寒而栗。

他何时也成了拿着白菜钱,操白汾心的圣人了?

不等陆辞调整回曾经的心态,王旦不惜性命、拼死累活的成果也很快下来了。

随着王相再次因病休职的消息传开的,是陛下终于确定了以皇子赵祯为东宫太子的重大喜讯。

陆辞上一刻还感叹着王相公爆发时的能耐之强悍,将此事发布在官榜之上,下一刻就接到了升他为太子左谕德,即日回京赴任的消息。

左谕德?

陆辞怔了怔。

若不是他深知王旦为人高尚至德,怕都要怀疑对方给皇帝灌了迷药汤了。

他自任了那有名无实的‘太子舍人’一职后,就对东宫职位刻意去做了些了解,因此对这太子左谕德的职掌,是颇为熟悉的。

按常理说,还会有一位右谕德,届时与他轮流担任值守,给东宫讲解经史子集。

当过没有太子的太子舍人后,再担任个没有右谕德共事的左谕德,显然无法让陆辞感到吃惊。

真正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左谕德的品级。

——正四品下 。

陆辞揉了揉眉心。

哪怕不是官阶,只是任职,晋升速度之快,恐怕也能称得难有古人了。

满打满算,他任官也才一年出头,多少人还卡在第一个职位上累死累活时,他的职事就已从七品一路狂跳,跃升为正四品下,担任的还是这么一个肥差……

只对别人会有的反应稍作想象,饶是自认脸皮厚如陆辞,眼皮也忍不住狂跳了。

……王旦让他入京还的人情债,该不会是让他当个被人甩嫉妒眼刀的活靶子,以分走寇准被他推举为相的仇恨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真宗与王旦的对话部分修自史实《大宋帝国三百年7》

2.左谕德为东宫属官之一,不常设,在设皇太子有,皇太子继位后就罢了。没有职事,备僚属而已,多为兼官。或与太子左右庶子轮流入宫值班以供故事,或代讲读官给太子讲经史。宋初品阶为正四品下。(《宋代官制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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