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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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奋力在陛下面前自证清白的副考官们的证据确凿,台官拿来攻记陆辞的由头,当即被衬托成了苍白无力的捕风捉影。
台官们做梦也没想到,原以为是桩十拿九稳的弹劾,会落得被群起攻之的地步。
……不是说陆辞与其他考试官们势如水火,相看两厌么?
怎他们弹劾陆辞,这一个个本该事不关己的人却迫不及待地蹦出来,表现得比受纠察的当事人还激动?
其中又以与他们同属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韩绛最为愤怒——在他看来,被归类做与‘陆辞同流合污’之中,简直是对他仕途的莫大侮辱。
在一番刀光剑影的激烈交锋后,这伙来势汹汹、却匮乏真凭实据的台官们很快败下阵来,声气越发衰颓了。
在早朝上日常被御史台的官员们怼的小皇帝,难得看到无往不利的他们吃瘪,简直看得万分过瘾,恨不得拍案叫好。
要论挨台官骂的多少,纵观朝中,可真是谁也比不上他的多。
直到他们露出灰头土脸相,互看着呐呐无言了,满足于这种报仇雪恨的痛快的赵祯才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出来打了个漂亮的圆场:“台谏以言为职,拾遗补阙,是为补救朝政,归正无序,肃清纲纪,亦是为预立戒备,以为防范。只是台谏既有‘不问其言所从来’,‘不责言之必实’之利,更当自肃自清,不当偏听偏信,切忌以危法中伤大臣。”
听完官家这一碗水端平的话,辩赢者虽还有点不甘,到底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而辩败的台官一方,滚烫的脸皮也稍微好受一些了。
陆辞眨了眨眼。
在场其他人已是习以为常,他却不由对气定神闲地将一手‘平衡’玩好的小官家,感到刮目相看。
面对这样的结果,虽称不上双方满意,但总归是没有再摆在明面上的怨言了。
台官们因不被风闻弹劾失败所责的特权得到官家的亲口明确,自觉颜面挽回几分,且历代皇帝对御史台皆是一致的优叙轻责,保证了他们忠言直谏的底气;而被冤枉的考试官一方,也得了那句意有所指的‘危法中伤大臣’的安抚,不再在从来就不会因言获罪的检察官身上纠缠。
凭本能说出这番和稀泥的论调的小皇帝,在顺利把两拨人打发走后,再忍不住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陆辞,满是佩服道:“不愧是小夫子!”
在小夫子主持制科期间,同那几位老古板似的副考试官们的气氛有多剑拔弩张,可谓有目共睹的了。
这才过去月余啊,小夫子竟不声不响地同他们化敌为友,还得他们如此尽心尽力的辩护,着实是太了不起了!
陆辞无语地回视过去:“……官家误会了。”
他们哪里是为了维护他而赴汤蹈火,分明是台官们没弹在点子上,反倒把他们给扯下了水,才自作自受地惹出这场风波。
不愿被无端沾上污名的他们,自得捏着鼻子,顺道将他的名声也洗个干干净净了。
赵祯并不知这点弯弯转转的小猫腻,径直将小夫子这话当做了谦虚,暗自高兴地佩服一阵后,心思很快转到旁的事务上了。
他素来将小夫子当最信任的心腹对待,受刚才那一闹的提醒,就垂头丧气地抱怨起来:“御史台明面上虽为皇帝耳目之官,以纠察疑难、审理诉讼,肃清朝廷歪风邪气为己任,然所言之事多,子虚乌有者亦中,单是为查清证据,就已耗费大量精力,实在有得不偿失之嫌。”
若弹劾不实便对台官施以惩处,多半会养出一批感到束手束脚,不敢放手施为,落得尸位素餐的官员;要按现今这般,不论真伪,皆对参与风闻弹劾的御史不予任何追究,又容易出现公报私仇的恶意中伤,不仅需浪费大量时力去澄清,还令造谣者逍遥法外,实在可气。
且不说陆辞曾三番四次地受害,哪怕客观角度进行评价,他对这种纯靠人为判断、还无需进行举证调查、从而注定产生繁冗调查成本的监察制度,也是毫无好感的。
但到底是传承多年、受朝中人既爱又恨的‘祖宗家法’,他纵使与小皇帝关系亲密,也不便在这点上肆意置喙,索性保持沉默。
赵祯浑然不知小夫子的难处,他少遇着能倾吐真心话的人,哪怕陆辞不说,他也能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叭叭下去,继续吐着苦水:“……御史中丞韩绛如何,小夫子你也见着了……在他之上,只剩大夫,偏偏如今在位的那人德望虽高,却已然老迈,不求进取,顾虑众多,再有个一两月就得致仕还乡了,连御史台下的乌烟瘴气都约束不得,更遑论文武百官?唉……”
更愁的,还是在这犹如摆设一般的御史大夫致仕之后,还能提哪一位上来了!
赵祯皱着张苦瓜脸,简直愁破了小脑袋。
既要清白公正,不求私利的;又要年轻朝气,积极进取的;还要精力充沛,学识渊博的;要刚毅敢言,不阿谀谄媚的;要通明治体,还要进士出身,文采优长的……除此之外,士林中的名望,官场中的资历,在地方上任职的经验,皆是不可或缺的——身为耳目之司的长官,倘若既不了解生民疾苦,也辨别不清宦海情伪,那言论再多,也不过流于空泛,甚至会被部下轻易欺瞒愚弄。
京中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能具备其中一两种资质的,亦是众如繁星。
但要一应俱全,那可真是凤毛麟角,屈指能数……不对,屈指都嫌多。
他从哪儿来捞这么个堪此重任的人来接班?
陆辞面带微笑,一边对小皇帝喋喋不休的话安安静静地进行着过滤,一边顺势闭目养神。
也因此错过了小皇帝说着说着忽然一怔,旋即灼灼落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
——不对。
一道霹雳从小皇帝脑海中猛然掠过,将迷茫的心一下照得亮堂堂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符合他方才心目中所有条件的完美人选,眼前不正有一个么!
陆辞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对刚还嘚吧嘚吧个不住停的小皇帝忽然安静下来,还是不可能错漏的。
他抬起眼来,关心地问询道:“陛下?”
“无,无事了。”赵祯强自镇定下来,面色如常道:“一早忙着处理这事……殿中尚留有政务未理,待理完那些,再来寻小夫子叙话。”
陆辞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陛下所言极是。那臣下便先行回家,不扰陛下正事了。”
赵祯单纯地点点头。
他一本正经地假装看手边的废稿,眼角余光则悄然目送着陆辞的背影。
待陆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处了,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面上难以自抑地露出欢喜的笑来。
瞒过去了!
虽说他原本就不打算再放一旦出京、就赖在地方上不肯回来的小夫子再回秦州去,但也着实为如何给小夫子安置新的职务,很是犯难着。
怎之前就那么粗心,没想到把最烦恼自己的两桩事放在一起想呢?
把小夫子安在即将空出的御使大夫的职事上,哪怕只做个兼官,也能让最闹心的两茬一下迎刃而解。
——以小夫子的人品,绝计能胜任此职不说,说不定还能让三天两头就得受美其名曰劝诫的训斥的自己沾点福气,不再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批呢!
赵祯越想越喜滋滋,也越发清楚此时沉住气的重要性。
以他被小夫子一忽悠就是四年,最近才渐渐掉转优势的经验来看,对付小夫子时,就如行兵打仗一般,不仅得严格保密,还得讲究个先发制人,以出其不意……
而且他也还没决定,除了御史大夫这一兼官外,还给小夫子安排个什么正职好呢!
陆辞浑然不知,看起来很是无害的前学生已将他给盯上了。
他虽知自己留京之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可不管诏令会何时下达,他当初匆匆将一干友人撇下接班,着实得有个交代。
陆辞揉了揉眉心,在柳七幸灾乐祸的旁观下,艰难地开始动笔写给滕宗谅等人的信了。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柳七一边看,一边偷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当初朱弟被小饕餮‘邀’去秦州任职时,他有多羡慕,这会儿就有多得意。
还有一早就靠着‘歪门邪道’投奔小饕餮去了的滕子京,这下除了被抛下后的七窍生烟,也别无办法了。
毕竟出京容易回京难:朱弟还好说,子京已连任两转的通判,再经磨勘,多半就将任小州的知州了。
在知州的位置上再蹉跎,没个五六年是回不来京城的。
“要笑出去笑,”陆辞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直接下了逐客令:“莫妨碍我。”
柳七也不硬留,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陆辞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电灯泡离场后,他总算能将目光投向一直安安静静地给他研墨的小恋人身上,眸光也一下变得温柔缱绻。
狄青研得专心,连他打量的视线都未曾注意,还是陆辞先开口揶揄了句:“托汉臣的福,直至今日,我方知何为红袖添香……不对,蓝袖添香的乐趣。”
听了这话,狄青却不似往常那般,被他三言两语就逗得面红耳赤,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才反应过来,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再有十日,就得启程前往秦州任通判一职了。
陆辞对他会心神不属的原因心知肚明,只是二人此时皆身处官场,狄青又是初初起步,急需历练,分别是在所难免的。
尤其狄青将去赴任的,还是颇为熟悉的秦州,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去处了。
陆辞毕竟要老辣许多,在些许的惆怅后,就很快释怀了。唯一担心的,还是狄青会一时半会地想不开,做出诸如要弃官留下的冲动决定。
“我……不在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狄青,忽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来,坚定地看向陆辞道:“摅羽同我的约定,还作数罢?”
这问得不可谓不唐突,连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宽抚他的陆辞,都是微微一愣。
未能第一时间得到答复,狄青顿时有些急了,忍不住又重复一遍:“作数的吧?”
“明知故问。”
陆辞回过神来,不由失笑,理所当然道:“那么多年下来,我只遇到这么一个合心意的,你当你能轻易逃掉?”
狄青抿了抿唇,耳根泛红。
——心花怒放。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御史的职能:
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是拾遗补阙,补救朝政。台谏给舍以言为职,“国家有过阙而补正之”,“有遗事拾而论之”。朝廷政事之施行,举凡“赏罚有所不当,号令有所未正”,皆得直言论列。
这在宋代的诏令中有明确的规定。端拱元年(988)三月,诏令谏官“极言得失”,“政有不便者咸得上言,事或乖当者悉许陈请”。天禧元年诏书:“其或诏令不允,官曹涉私,措置失宜,刑赏逾制,诛求无节,冤滥未伸,并仰谏官论奏,宪臣弹举。”
监察官个人也以拾补朝政阙失为己任,直言无隐。如田锡为言官,“朝政小有阙失,方在思虑,锡之章奏已至矣”,被真宗赞为“不易得”之直臣。哲宗初年,傅尧俞为御史中丞,上言:“陛下使臣拾遣补阙以补圣德,明善正失以平庶政,举直错本枉以正大臣,臣当极其力以死继之。”
其二,是监督劝谏,规正人主。皇帝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决定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其言行举动必须符合规范,否则,一有过举,都会给国家带来损失。因此,监察官有责任对皇帝的过失进行监督、规正。
天禧初年,鲁宗道为谏官,风闻言事,多所论列,“上意颇厌其数”,宗道入对规正说:“陛下所以任臣者,岂欲徒使纳谏之虚名耶?”绍熙中,光宗以疾不过重华宫见太上皇孝宗,两宫不和,御史黄度等即“进疏极谏”。
其三,是议论建议,预为防范。前面两项是对已发生的阙失、过错进行规正、补救,而这一项则是对未发生的事先期提出看法,预立戒备,以为防范。
从议论建议的方式来看,有泛泛而论的,如治平四年,司马光为御史中丞,先以人君修心治国之要为言,说:“人君之德三: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也有具体针对某事提出建议的,如治平二年,吕诲上疏:“乞添置言事官。”
2. 风闻言事:
台谏官自始至终可以风闻言事,范围没有限制,除了“禁中语不可泄漏”外,“中外之事皆得以风闻”[注释],不论是议论谏诤,还是纠察弹劾,均“不问其言所从来”,不必有什么真凭实据;也“不责言之必实”,所论不当也不负错误的责任,不得穷诘,不得治罪。同时,台谏行事皆独立负责,言事、纠弹,皆“不关白官长”。相反,御史台、谏院长官有不法行为,下属各御史、谏官也可以弹纠。嘉祐五年,知谏院唐介、右正言王陶、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等纠弹御史中丞韩绛“欲以危法中伤大臣”,又“不秉笏穿朝堂”,举指颠倒,结果韩绛免职,出知蔡州。(没错就是文里出现这个韩绛 哈哈哈)
台谏行事可不关白长官,又可以风闻言事,有一定的短处,即由此而导致了部分人员言事不负责任、乱发议论,甚至造谣中伤。但主要的还是有其长处,就是这样更进一步增强了监察权的独立地位,不但其他权力系统不能干预、指使台谏监察,就是御史台、谏院内部,其长官也不能干预、指使台谏监察,从而保证了台谏监察的彻底独立,有效地把任何权力都置于台谏监督之下,增添了几分监察的震慑威力,保证了监察作用的有效发挥。
3. 优叙轻责
在迁调方面,宋代对监察官实行优叙轻责的政策,“纵有薄责,旋即超升”,所以当时有“孝顺御史台”的说法。这些对于养育监察官敢言忠直之气,有效地行使监察权,实在是很有力的保证。
4. 监察官的选任、管理
监察官的出身,一般都必须是进士及第者,“诸科举人及无出身人不合在除授之限”。靖康元年,除唐恕为监察御史,遭御史中丞陈过庭反对,理由是唐以荫补入仕,任为台谏,“有违祖宗条例”。于是只得改除郎官。南渡以后才有所放宽。同时,现任宰执子弟、亲戚、故旧及曾经荐举之人也不得充任台谏官。
其次,监察官的资序都必须有相当长时间的地方实际工作经历。仁宗以前的“祖宗法”是于“太常博士以上、两任通判”中选拔,后来略有放宽。熙宁以后尽管也有举京官、选人充任的,但都是从有地方工作经验的官员中选用。孝宗乾道二年也明确规定:“非曾以两任县令,不得除监察御史。”再次,对监察官的品德要求也很高。
廉洁清正、不谋私利,这是监察官的最基本条件,否则自身不正何以正人?所以宋初以来就要求很严,太祖、太宗之时就有大量的台谏官因贪赃不法而被问罪、处斩的;又如刚毅敢言、不阿附、不畏避,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台谏官职当言路,非刚毅敢言则不能举职,非不阿附则不能独立行事,非不畏避则不能弹压多士、震慑朝廷,所以御史台有“百日不言,罢为外官”的仪制以激励敢言;又如忠厚淳直、不朋比中伤,这也很重要,否则以台谏来搞中伤,那是很糟糕的。所以累朝皇帝都一再重申、告诫,“谏官、御史必用忠厚淳直、通明治体之人”,上章论事,“毋或朋比以中伤善民”。
复次,监察官还必须身体健康。宋代对监察官虽然没有明确的年龄限制,但是一般不用年老多病之人,必须身体健康才行。因为只有年轻力壮之人,富有朝气,积极进取,顾虑也少,才能承担起监察百官的重任;否则,以年老疲病之人充任,暮气沉沉,不求进取,棱角早已磨平,为官年月也已不多,顾虑重重,监察机关就成了元老院、养老院、疗养院了,朝廷纪纲也就无从谈起了。
(《两宋文化史》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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