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远处的喧嚣渐渐淡了, 想来是幼年时故又一次被人制伏，按照以往的经验，幻境应当要切换到下一个场景。

然而, 由于幻境的主要作用对象时故的大脑暂时死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场景却依旧还在这里, 没有半点切换的迹象。

没有闲杂人等的喧哗, 实验楼的楼顶显得异常寂静，时故看着郁詹, 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但是时故现在什么也尝不出来。

心脏跳得很快, 快到时故忍不住怀疑, 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大病。

他其实见过别人接吻, 譬如白亦与时高驰，又譬如研究所里极个别的夫妻，甚至是鹰钩鼻养的那几只猴子。

可是他们的吻都很自然, 似乎并不像他这样，紧张到脑子一片混乱。

而且时故觉得，他和郁詹的关系，似乎也和那些人都不太一样。

他突然有些疑惑, 别人家的师徒，也会像他们这么温酒吗？

可是转念一想，别人家的徒弟, 貌似也不会反过来教师父东西。

他好像是个假师父。

“在想什么？”

郁詹给时故擦酒的手还放在时故嘴边没有挪开，大概是见他一直发呆, 郁詹手指轻轻在时故唇间摩挲了一下。

时故猛地一颤。

颤完,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于是慌乱地将郁詹的手抓了下来, 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刚刚说，你爹是因为你才去世的，为什么？”

顿了顿，时故忽然垂眸，情绪变得有些失落。

“是像我当初那样吗？”

“瞎说什么？”

手指骤然离开了时故柔软的下唇，这让郁詹有些失落，随后又听到时故的话语，他当即失笑，一把将时故的手抓到手里，又轻轻按在天台的台沿之上。

也就是幻境里的人看不见他们，否则，那些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想必会让这两个悬坐在高楼上谈情说爱的二人吓上好大一跳。

“你父亲的死，不过是一帮利欲熏心之人，为了一己贪欲作孽，跟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郁詹声音低沉，在夜空中飘荡，带这些安慰的味道，可时故对此却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反倒是垂下眸，一眼不发。

郁詹沉默。

他知道，这是时故的心结。

其实除了这十几年来惨无人道的折磨以外，真正困住时故的，还有他没能完成父母的遗愿，以及他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前者将时故逼成了一个疯子，而后者，则给时故带来了整整十五年的，源源不断的痛苦与噩梦。

揉了揉时故的脑袋，郁詹并未同他争论，而是揽过他的肩膀，话音一转，讲起了一些埋藏在遥远过去的，无人知晓的真相。

“其实一开始，九晟天尊要杀的只有我爹一个。”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郁詹和时故当初一样，也是将将六岁的年纪，不过他却不像时故那般懂事听话，日日调皮捣蛋上蹿下跳，平时最大的乐趣，便是和郁穆吵架，一大一小嗓门大到震天，一个痛斥郁詹是没有毛的兔崽子，一个回怼郁穆是重色轻子的老不羞，而郁詹的母亲岚姝，便会在一旁笑吟吟地观战。

这大概是郁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以至于此后想起来，他都会怀疑，是不是幼年就把一生的快□□支了，所以之后的日子，才会过得那么地苦。

九晟天尊降临的时候，整个苍焰墟都抖了三抖，那是郁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此生的唯一一次，从那之后，一直到他二十四岁，对天尊示弱，要求回到九晟墟，他也再没能见他这个所谓的外公一面。

而也是那一天，郁詹才知道，原来人竟可以强到这种地步。

乌云蔽日，飞沙走砾，九晟天尊所到之处，所有魔族都死了个干干净净，而这于他，不过是件挥一挥手的小事。

他是来杀郁穆的，顺便也打算杀了郁詹那个小杂种，而至于岚姝……

这个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儿让九晟天尊很是回忆了一会，最终他决定，既然她出门一趟就能让他如此丢脸，倒是不如以后就留在九光殿，再也不要出门。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岚姝会拼死去救郁穆。

一直以来，九晟天尊此人，都以冰冷无情著称。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甚至在自己亲生女儿意外死在自己手上之际都还面不改色，并顺手还对郁穆又补了一剑一掌，挫骨扬灰以后，才挥了挥手，让自己的几个跟班带走了岚姝的尸首。

“我爹能活下来，其实完全是个意外。”

郁詹声音很轻，时故伏在他的胸口，静静听着他胸腔的震动。

而听到这里，时故顿了顿，有些疑惑。

就他所知，北方魔帝明明早已死在九晟天尊手下，为什么郁詹说他活了下来？

那郁穆现在呢？是活着还是死了？

好在，郁詹及时解决了他的困惑。

郁詹说郁穆能活下来是个意外一点没有夸张，事实上，就连九晟天尊自己，直到现在也依旧以为郁穆早已死在了自己手里。

郁穆是被九天秘境的传承救下来的。

岚姝的以命换命替郁穆争取到了打开秘境的时机，而内里留下的，属于当年秘境境主的一道灵力保住了郁穆最后的一点心脉，郁穆就这样艰难地活了下来。

只可惜，活下来的郁穆却是性情大变。

九晟天尊到底是九晟天尊，郁穆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废人，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废人。

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有，极重的伤势让他再无崛起之日，无尽的仇恨也使得他满怀怨恨。

报仇的念头却疯狂地充斥在了他的脑海，他却没有办法实现，于是，郁穆便将目光放到了他的儿子郁詹身上。

郁詹是他见过的，资质最强之人，甚至远远超过了幼时的自己，郁穆想，如果有一天他能报仇，郁詹大约是他唯一的希望。

于是，郁穆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将自己的修为一点一点，强行灌到了郁詹的身上。

这个过程很痛苦，年幼的郁詹曾经苦苦哀求，然而，近乎疯魔的父亲已然听不下去。

他就这样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郁詹，包括修为，包括部下，包括统一大陆的野心，以及满腔满眼对九晟天尊的恨意。

报仇，是年幼的郁詹，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字。

“你做得很好了，真的。”

郁詹将下巴轻轻放在时故肩上，嘲弄地笑了笑：“其实，我逃跑过很多次。”

时故一愣。

……逃？

他无法将这个字联系到郁詹这里。

在他看来，郁詹一向是勇敢，孤傲，不畏艰难，始终前行的。

这样的人，也会逃吗？

“嗯。”郁詹笑了笑，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因为太疼了。”

“我爹原本是可以不用死的，若非孤注一掷，将修为全给了我，以他的能力，卧薪尝胆几百年，未必就真的不能东山再起。”

“而我若是不出生，九晟天尊也根本不会对我父母下手。”

“所以你看，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我爹也是我害死的？”

“不是……”时故有些慌了，连忙坐起身，抓住郁詹的手，“是那个天尊害的你父母，不能怪你……”

郁詹静静看着他。

时故一愣，抿住了嘴，沉默不语。

“你看，你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郁詹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呢？”

见他不说话，郁詹笑笑，又扔出了最后一把刀。

“你其实，已经报过一次仇了吧？”

话音落下，时故瞳孔骤缩 。

而与此同时，周遭的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化。

对此，郁詹毫不意外。

幻境已然将时故的生平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唯独他如何离开的疯人院，却始终没有展现出来。

而且，郁詹并不认为时故会就这样放下父母的死和自己被折磨十几年的血海深仇不管，就这样转身离开。

方才的那个时故在画面变化之际就瞬间消失不见，随后，他面前出现了另一个时故。

一个外貌和现在完全一致，只是始终面色紧绷，防备着周遭一切的时故。

而时故的脚前，正悬浮着一个熟悉的，半透明的小方盒。

小方盒的机械音有些紧绷，正使用着浑身解数，拼命忽悠着眼前的年轻人。

【考虑一下吧，我们的待遇已经非常完善，只要你顺利完成任务，就能得到主神的奖赏，并且秉承着让宿主安心，宿主放心的原则，我们在任务执行过程中可以提供多种便利……】

滔滔不绝的声音在用于关押时故的特殊房间里不断回荡，时故木着脸坐在墙角，仿佛感受不到喋喋不休的006的存在似的，呆愣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打断了006的吹嘘。

“你能帮我打开这扇门吗？”

闻言，已经快要放弃希望的006愣了一愣。

精神骤然一振，006立刻拿出了一个东西，近乎殷勤地递到了时故手里。

与此同时，在时故的目光之中，这件物品的旁边出现了说明。

【万能丨钥匙——可以打开一切大门的钥匙，剩余时间：24小时】

时故眸光一闪。

“我还想再考虑一下。”

“可以把这个钥匙留给我，让我先验证一下真假吗？”

他声音低低的，比常人慢上些许，清润的音色落在006耳中，温和无害而又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