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第二百三十九章 醉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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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醉辞白虎主?谢春残的那个破家仇人,原来竟是白虎主白鹤洲?洛九江一时有些震惊, 他深吸一口气, 冷静问道:“谢兄是已经确定了?”谢春残惨淡一笑, 笑容里只有无尽的苦涩。“我那时年纪还小,只知道谢家是因书祈招祸。至于长辈们那个神秘的、互通有无的高贵朋友, 我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有点发怔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掌心,目光缓慢地在一条条纵横的皮肤纹路上移动, 就如同正凝视着这些年里, 他挥笔写下的每一道浓墨书就的笔画。“五年……我追查了整整五年。”他回到谢氏一族旧日的族地, 那里却早就被新的家族取而代之。谢春残夜里翻墙进入那片新的族地,足尖在地上一点, 就无声地掠过十几间屋子。他现身在每一间曾经布置着花团锦簇的植木, 也曾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小院, 没能从中找寻到一点过去的遗迹。整个谢氏都被推倒重建, 格局和从前俨然不同。谢家书香门第,格局落处讲究的是清雅恬淡, 自然无为, 然而新过来建族的韩氏却金玉满堂, 堪夸豪富。谢春残甚至都没能从里面找到一撮烧焦的泥土, 就好像他记忆里火满宅邸、血布长街的那一夜并不存在似的。既然暗地里寻找痕迹不成, 他便化名曾旧年,伪装成一介普通散修,拜入韩家做了客卿。三个月来, 他披着一层和善、懦弱、窝囊又好说话的外皮,一点点地叩开了每个他能接触到的人的嘴巴。最终也是最后,他从韩氏三长老那里获得了最重要,也最让他怒火中烧的一条讯息。当天晚上,韩氏老家主横死在卧房之中,喉上插着一只短箭。没人想得通他被什么人所杀,而直到死去之前,韩老家主也没认清谢春残的脸。作为亲身参与了谢氏的灭门者之一,他这些年里居住在谢氏旧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夜晚会感到亏心得难以入睡。不过那都没有关系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在一轮凄冷寒月的映照之下,那个负着劲弓的箭手高高地站在树枝梢头,俯视过因为老家主的死亡,而变得兵荒马乱的韩家。此时此刻,在动乱和惶恐中凄惶战栗的家族,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多么相像啊。谢春残看着灯火大亮的韩氏,露出一个残酷冰冷的微笑。他收了手,转身离开,没有让这片土地第二次被流动的火焰净化。这不是因为他心生同情和怜悯,只是怕动作太大打草惊蛇。接下来的几年里,谢春残几乎一直在外漂泊。他一层层地往上摸索,有时线索断了就只好重头再来。他伪装成剑客、窃贼、赌鬼、被追杀的死士……他从一个个人嘴里掏出消息,用醉到两张脸都涕泪相照时的呓语、用一副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的掩饰、用威胁、用刀子,也用一个哇哇大哭的、和他当初年纪一样大小的稚童。几年之后,谢春残自己回头想想,都觉得那时的自己是疯了。但偏执本来就是谢春残性格中不容忽视的底色。他可以为了报仇成为死地中毫无道德观的走狗,也可以为了一个道歉放走封雪,足足坚持过整个死地的追杀令半年。他愿意在地宫之中三次割开手腕,不惜一切代价去挽救洛九江的生命,也会在离真相只剩咫尺之距时,动用所有的手段。只要有用,只要他想得到。当然,他也被追杀、被反制,一次次地落入对旧事有所警觉者的圈套。他中了剧毒,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时被一剑劈裂半面的身体……最凄惨的一次他虚弱地躺在山洞里,野獐子舔过他脸上的血,苍蝇无声地落进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产卵。而他甚至无力出声驱赶,耳鸣偶尔停止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脏腐朽的声音。可最后他熬过来,从山洞中走出去,重新把性命压进那个令他险死还生的谜团。然后他成功了。活下来的人是他,不是那些人。经过了再三确认后,所有的仇恨对象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白虎主白鹤洲。但谢春残并不和洛九江细说这些。他不告诉洛九江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也不跟洛九江说他究竟有多少次险而又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只是向下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自己咽喉上一道即使如今修为高至元婴,也依旧深毒到不能抹去的白色伤痕。“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消息。”他言简意赅道“不会有错。”洛九江盯着谢春残颈间那道长长的伤痕,几乎可以透过它想象到,谢春残当初是怎么被人割开了半个脖子。那泛白的伤痕像是拖长的一道横,勾住洛九江记忆里的一部分,无端地让他觉得眼熟。是像什么……什么东西他最近见过,虽然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总感觉有点不对劲……洛九江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谢兄,”他喃喃道:“白虎主,白鹤洲,我知道了,是比斗场!”“什么?”谢春残和寒千岭同时把目光投向洛九江,而洛九江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没有错,那个潜藏在背后杀机暗露的朋友、那个藏头露尾,最后还表现出一点点虚伪仁慈的朋友确实就是白鹤洲!大半个月前曾经在洛九江心头一闪而过的疑惑,如今成了对谢春残遭遇的最好印证。洛九江咬着牙说道:“比斗场那三个字,‘白虎主亲自题上去的墨宝’……怪不得是用旗子,怪不得是挂着一张幡!”那一眼之下,就让洛九江觉得斗字斗意呼之欲出的三个字乃是书祈。只是它在谢春残手中被用得不但出神入化,而且还能因地制宜。可到了白鹤洲手里,就只剩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白鹤洲的书祈和谢春残的书祈其中的精神骨骼都相差太大,因此洛九江才没认出来它。说起来,洛九江早就觉得不对:比斗场那种地方,挂匾立碑都算适宜,可为什么会用一根长杆高挑起一张红幡?--因为白虎主的书祈是偷来的。谢氏的书祈一贯写在衣衫里侧,要用特殊的布料作为载体。而谢春残作为谢氏最有天赋的幼子,年方五岁就能在纸上做出书祈。而白虎主这个厚颜无耻的盗窃者,这个鸠占鹊巢的卑鄙者,即使千方百计地弄到了书祈手段,年纪也比谢春残虚长百年,可至今都只能照本宣科地用布料来制作书祈。他夺来了别人的心血之作,强行把这门技法据为己有,然后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把那罪证高悬在宗门之中。洛九江见过饕餮的高高在上,见过穷奇的自以为是,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白虎主这样的狡诈和虚伪。洛九江简直要为他的卑鄙无耻程度感到震惊。“什么比斗场?”谢春残追问道。他紧盯着洛九江,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眼神。他的目光锐利的像鹰,凶残的像豹,眼神里满是被这些年来生死一线的生活打磨出的冷酷和坚硬。洛九江尽量采用了最委婉的说法,然而即使这样,在听了他的描述之后,谢春残仍然要忍不住仰头大笑。他被这事情荒谬地笑出声来,他笑到两眼都泛满泪花:不好笑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这么可笑。谢家骤然富贵,他们知道自己踩在刀尖上,他们知道自己步步都该走得小心谨慎。他们几乎防范着所有预计到的危险,却没想到最狠的一刀居然来自最信赖的靠山和朋友。而白鹤洲他身为白虎宗主,身为四象界中的一界之主,他几乎就要富有四海,和谢家根本是折节下交。与他相比,谢家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看上眼,然而他偏偏就贪图那最要命的一件东西。即使已经掌握了书祈的方式还不够,他要做那个唯一。“我要杀他。”谢春残冰冷地说。他看上去冷静镇定,实际上显然早就被气得乱了阵脚。在短短的一息之中,他竟然连续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三次。“谢兄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洛九江断然接口,打断了谢春残的喃喃自语,“白鹤洲,我们一起杀了他。”“兹事体大,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洛九江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道,“谢兄,你……”谢春残看了洛九江一会儿,突然近乎突兀地说道:“九江,你来陪我喝酒。”————————————圆月无声地映亮了院中拖长的人影,一条长长的案几被安置在小院之中,桌上无菜唯酒。竹叶青、金茎露、文君酒、黄藤酒、琼花房、丰和春、清白堂……雕花长几从头到尾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器,从玉壶银瓶象牙樽,到金杯瓷斛宝石斗,最清冽的酒液和最粘稠澄澈的玉液酿相互挨着,院子里蒸腾了满院的香醇酒气。谢春残捧起长几上最大的一只坛子,抱在怀里至少有五斤上下。他托起酒坛来仰面向天,酒液淅沥而下,他的喉结也来回地滚动。多余的酒液全都泼在脸上衣上,湿淋淋地顺着自己的鬓角滴答往下淌。等谢春残甩手把那圆溜溜的酒坛掼在地上摔成碎片时,他一张脸都湿漉漉的,用袖子胡乱抹上去一把,足以让人分不清是酒还是泪。他大口大口地哈着气,双目里血丝俨然,满眼赤红。“都是好酒,蜇人得很,直呛眼睛。”谢春残怆然笑道。洛九江的拳头握紧又张开,最终还是抄起一只四脚兽首的高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当啷一声把那觥杯砸在地上!他吐出一口长气,强笑道:“这酒劲力太足,我要拿不稳了。”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闪过同样悲愤的自欺欺人。过了一会儿,谢春残哈哈大笑两声,高声吟道:“岂能辜负如此好酒良宵?”他摇晃着身体凑到案前,劈手端起了一只水晶盏。谁也说不上这个晚上,他们两个互相陪着喝了多少的酒。只是喝到最后,谢春残发起了酒疯,书香世家的后人,就连醉酒也比别人醉得更风雅些。他从怀里抽出一只成人男子拇指粗的狼毫,伸手抱着一小坛竹叶青,蘸着那微碧翠绿的酒液,淋漓字迹眨眼之间就挥上了雪白的墙面。“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谢春残喃喃自语,在落下第一句顿挫的间隙里,他顺便就着酒坛坛口又灌了自己一口。“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家人折断门前柳。”这坛竹叶青太浓太烈,呛口到谢春残双眼里又留下两行清澈酒液。典故里的那个男人西出入关,久不得用,可他终究也有家人愿意折柳相送。而谢春残……何止没有家人,如果此次复仇不成,他一辈子都愧不能用“谢见欢”这个旧名了。写到此处,谢春残已然变颜为柳,方正古朴的字体渐渐变为瘦硬紧实,撇捺之间拖长了笔锋,像是一股无处可去的郁气,最终只能在末尾处变成一滴停滞的墨。写到“天荒地老”一句之时,这蘸酒做墨,以墙为载的书法俨然又要成了一面书祈。郁气怨气求不得之气幽幽散开,只要有人将目光投在这面墙上超过一眨眼,便能感觉“造化弄我”之意扑面而来!待到“请恩泽”三字落下,诗虽然未尽,可书祈已经俨然成型,那经年来被命运玩弄,在时间坎坷流离,无亲无友的不平之气已然如箭簇一般脱弦欲出,只待谢春残画龙点睛一笔,只凭气脉牵引,就足够让人走火入魔。谢春残从右至左欣赏了自己的作品一眼,骤然冷笑一声,下一刻被光秃秃的左肘托起的那只酒坛就直飞出去,砰地一声在墙面上撞炸成四溅的碎片,澄碧的酒液四溅横流,瞬间污了墙面与那将成的书祈。几块锋利的粗陶反弹回来,啪啪打在谢春残前襟上,谢春残竟不理会。他丢下自己握着的狼毫大笔,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面墙上,额头直顶着湿漉漉的酒液墙面,拿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诗中最后一句话。“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他起顿的笔画那样用力,刷墙的石灰已经染白了他的指甲缝。谢春残恶狠狠地把这句话刻在墙面上,看他的动作,仿佛更想要把这话刻进心里。写完以后,谢春残就久久地倚着墙面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洛九江走过来扶他,谢春残身子一歪,大半重量搭在洛九江肩上,他怔怔地问道:“九江,我送给你的那件外袍还在不在?”“我留在灵蛇界了——幸好如此,不然凭我这个出事频率,大概早就丢了。”洛九江玩笑一句,却听谢春残垂下去的头颅里喃喃地说着点什么。洛九江侧耳细听,只听闻谢春残唇缝里喃喃念出的,乃是那首曾被写在洛九江白袍内衬的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真好啊……”谢春残把头沉沉地压在洛九江肩上,他这回没有再流泪,只是痴痴做酒醉后的呓语:“要是那样……可真好啊,九江。”洛九江用力地闭了闭眼。他对着搭在自己肩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的谢春残果断道:“谢兄,洛九江同你保证,你的仇,我们一起报;你的敌人,我们一起杀。白鹤州的人头,必然断送在你我手上。除了一死之外,他再不会有第二个结局。”洛九江拔出腰间澄雪,运刀代笔,一时之间小院中银光上下,刀气纵横。最终落在那乌糟糟墙面上的,乃是谢春残唯一跳过的那句诗。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作者有话要说:*1《致酒行》唐 李贺*2《凤凰山》宋 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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