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夏龙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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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雀归来
自古以来,以阿尔卑斯山为界,地理学家把世界分成了东方和西方。
弥赛亚圣教兴起,机械文明绽放之后,西方便以教皇国为领袖,结成了坚固的联盟。
东方的霸主则是千年帝国——夏国,夏皇君临天下,多数东方国家都是夏国的属国,通过对夏国纳贡,获得夏国的庇护。
在百年之前,夏国凭借超重骑兵和机械弩兵部队,完全压制了西方,西方诸国闻风而丧胆,只能扼守阿尔卑斯山天堑。但在机械文明兴盛的时代,东方落后了一步,在西方人的机动甲胄和战车部队的压制下节节后退。
这种局面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改观,那个人的名字是楚舜华,现任夏皇的哥哥,夏国的监国公爵。这个年仅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以绝强的手腕震骇了夏国的权臣们,握住了东方的最高权力。
同时他还是卓越的军事家,在金伦加隧道的争夺战中——那是东西方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会战之一——凭借古老的骑兵和弩兵战术,挡住了甲胄骑士们的轮番冲锋,最终炸毁了金伦加隧道,暂时地阻止了西方人通过铁路进攻东方的战略企图。
当然,那次胜利也是拜教皇国第一骑士、号称“骑士王”的龙德施泰特所赐,这位骑士领袖在关键时刻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用神圣武器“圣枪装具·朗基努斯”攻击教皇的战车。
西方人敬畏地称楚舜华为“大夏龙雀”,龙雀是种传说中的鸟,凤凰的一种,凤凰中的最凶恶者。
星历1888年夏,世界的东方,夏国。
夕阳向着巍峨的王屋山坠落,平原之上大河奔流。
山路到这里就断绝了,骑兵们只能集体下马,牵着战马走完剩下的路。
夏国的战马是身高接近2.5米的异种战马“夔龙马”,配上沉重的铁甲,这种生物甚至能跟甲胄骑士略作对抗。在平原上它们的冲锋堪称“铁流”,但走这样的山路却令它们痛苦不堪。
楚舜华的战马也是一匹夔龙马,名为“朱砂”。
朱砂走在最前面,它的臣民们也只有咬牙跟上。朱砂是马群中的王者,多数的夔龙马都是乌铁般的青黑色,但朱砂恰如其名,红如朱砂,奔行起来仿佛流动的火焰。
以朱砂的神骏,楚舜华从前线返回夏国的首都洛阳只需要不到十天的时间,可这十天的路程,楚舜华足足走了四个月,一路上经过很多属国和行省。
对于大夏龙雀的来访,属国君主和行省总督莫不战战兢兢。对于这位强权的公爵,东方人也持不同的观点,有人说他是天赐救星,也有人说他无父无君、功高震主、刚愎自用,早晚沦为乱臣贼子。
金伦加隧道的会战由楚舜华主导,调动了夏国的所有精锐军队,楚舜华若赢下这场仗,声威还会继续上升,若是失败,最好以身殉国。
决战前夜,夏国贵族中开了一场隐秘的赌局,赌楚舜华的生死,赌他死的人占了八成。
很多人都盼着龙雀的死。神话中说龙雀一旦起飞就再不降落,直到它死的那一天,巨大的身躯破云而落,坠落在苍茫大海上,激起滔天的狂潮。楚舜华十六岁开始掌权,已经翱翔了接近十年,也该坠落了。
可谁曾料想楚舜华赢了,凭着血肉之躯挡住了西方的钢铁部队。
所以楚舜华带着随身的百骑精锐经过各属国和行省时,君主和总督都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们亲自带领仪仗队,以盛大的仪式欢迎这位归国的英雄。
楚舜华人还在千里之外,消息却通过电报不断地传回帝都洛阳,譬如某国君主盛赞楚舜华公爵真乃天将雄才,某位总督含泪拥抱公爵殿下,称其真乃皇朝的铁壁和长矛……国门为了楚舜华次第而开,万千百姓为英雄的到来而奔走相告。
帝都的贵族们原本还想降罪于楚舜华,说他穷兵黩武,打了一场没必要的战争,耗损了帝国的战力。可没等楚舜华回到帝都,这场战争已经盖棺定论了,人人都说没有大夏龙雀,夏国已经亡了。
如此一来连楚舜华的政敌们也无法攻击他了。
楚舜华一路行来,路线很不确定,有时偏北,有时向南,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站会出现在哪里,各地的行政长官都战战兢兢,生怕遭到公爵殿下的“突袭”。
此刻,这支骑兵队终于接近了帝都,穿越一片松林之后,再往前就是悬崖了,悬崖下就是河洛平原,洛阳便坐落于此。
洛阳,这座城市曾被称作“中京”“洛京”“王京”等等,自古以来它就是东方的中心。直到前任夏皇,也就是楚舜华的父亲,把它改名为“洛阳”。
洛阳是个低调的名字,那位皇帝喜欢低调的东西,他说有一天河会干、城会朽、人也会流散,无论它曾经有过多么显赫的名字。
作为皇帝,楚舜华的父亲并无巨大的成就,他平生所作所为,只有一件事震惊了整个东方,那就是他跟星见的相爱。夏国也有自己的国教,这种宗教并无正式的名字,西方人通常称它为“巫教”。夏国皇室供奉巫女,巫女们观星、预言、守护夏国的国运。巫女的领袖被称为“星见”,星见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不逊于夏皇。
可一旦这个女人把自己献祭给命运,她就永远不能有情爱,必须终生保持处女之身。星见既是至高的,又是不祥的,她是纯阴之女。
可夏皇爱上了星见,星见也爱上了夏皇,他们共同生下了楚舜华这个帝国长子。
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引发了朝野动荡,在几乎所有大臣和皇室成员的弹劾下,皇帝选择了逊位。几个月后他病重而死,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候,星见也死在了太庙的井里。
根据巫教的规矩,犯错的巫女都会被投入枯井,在那里忏悔直到死去,永无开释的一天。
这对男女没有资格葬入皇室的墓地,所以他们葬在哪里始终是个谜。
此刻这个谜底揭晓了,巨大的夕阳下是一片墓地,墓地里都是黑色的四方柱,大理石质地,仅仅是磨光和刻字,除此之外什么装饰都没有。墓地的中央,并立着两根最为高大的四方柱,上面雕刻着那位皇帝和他所爱星见的名字。
楚舜华点燃六支白檀香,吹灭之后,插了三支在父亲的墓碑前,三支在母亲的墓碑前。
他素来穿西式军服,今天却穿了一身古服,白麻广袖,峨冠博带,宛若千年前的男子。
“父亲,母亲,这次儿子又是战胜归来。”他单膝跪下,“可惜太多人都没法跟我一起回来了。”
他的身后,骑兵们也单膝跪地。
他们中年纪最长的人追随楚舜华已经接近十年了,他们的很多朋友也埋葬在这里,很难想象的是楚舜华身居高位,直接效忠于他的人数以千计,可他竟然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每当他失去一个人,他就在这里添加一根黑色的四方柱。
这里很难抵达,帝都中没有其他人知道这片墓地,而楚舜华自己只要略略仰头看向地平线上崔巍的王屋山,便能以目光遥祭他的父母和友人。
“我已经很疲倦了,”楚舜华又说,“但新时代,还很遥远啊。”
他极少流露出这样疲惫的神情,很多人甚至误以为他是不会疲惫的。
他擦净了父母墓碑上的灰尘,转身来到另一根大理石方柱前。在这片墓地中,唯有这根方柱是用白色大理石磨制而成,上面一片空白,没有写名字。
楚舜华在这根方柱前也插下了三根线香,无风的天气,香烟笔直地上升,仿佛透过它能跟那远在天上的人说话。
下属们都猜测那根方柱代表某个女孩,某个能够配得上大夏龙雀的女孩,因为望向那根方柱的时候,楚舜华的目光总是很孤独。
这片墓地刚刚兴建的时候,只有两根黑色方柱和一根白色方柱,那时候楚舜华刚刚踏上夏国的政治舞台。这么说来,龙雀在起飞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这一生中所有重要的人。
以楚舜华的身份,想他死的人固然不少,但想跟他结亲的也不少。这些年不知多少人试图为他做媒,帝国名媛、四方公主的照片流水般送进公爵府,选美似的,楚舜华都以优雅的回信婉拒。
这次回国的路上,好几位公主亲自出面款待,席间或眉目传情,或奏乐奉酒。可她们脉脉含情的目光都如坠深渊,楚舜华喝酒、交谈、微笑,神凝气聚,岿然不动。
“真是迷惑人啊……”楚舜华轻声说着,弯下腰,把额头放在白色方柱的顶上。好像那晶莹而坚硬的女孩还坐在那里,双手抱膝,默默地看着他,跟他额头相抵。
朱砂北望
骑兵们卸下马背上扛着的黑色方柱,把它们“种植”在墓园的周围,那是他们在金伦加会战中失去的友人。
楚舜华漫步在墓园中,手持一支短笛,吹着漫漫的长音。曲子并不哀伤,只是有些孤独。
晚霞铺天盖地地降下,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最后他来到朱砂的面前,解下它的面甲,轻轻地抚摸着这匹马王的额头。当年在战场上,一发子弹打穿了朱砂的脑颅,它幸运地活了下来,但额头上永远都带着一个可怕的弹洞。
朱砂这个名字让人想到温柔的女孩,可这匹战马凶猛得像是野兽,血红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唯有在楚舜华的面前它会流露出温顺的一面,不停地舔着主人的手。那是因为朱砂很喜欢吃糖,楚舜华经常都会捏着糖块喂它。
今天楚舜华的手心里没有糖,只有一柄锋利的小刀。
他用刀割开皮带,把朱砂身上的重甲一件件地卸了下来。最后是马鞍,马鞍下方藏着成排的银管,银管有手指粗细,每根银管都引出一根银线,每根银线都连着一枚银色的针头,针头埋在朱砂的脊骨深处。
西方人一直对夔龙马很好奇,想知道夏国人是如何培育这种怪兽般的战马的,但繁育夔龙马的技术是夏国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外人无从窥探。其实秘密都在那些银管上,夔龙马那惊人的体力是靠马鞍中的兴奋剂提供的。兴奋剂令它们不知疲倦,一往无前,直到战死。
从某种意义上说,夔龙马也是战车,燃烧生命的战车。
“这些年辛苦你了,”楚舜华拍拍朱砂的头,“是时候让你自由地奔跑了。”
可朱砂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它的习惯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它仍旧舔着楚舜华的手,期待着那块并不存在的糖块。
楚舜华反手一刀,扎在朱砂的颈部,跟着横割。疼痛唤醒了这匹公马的凶性,它前蹄高高扬起,差点就要对着楚舜华踩下。但最后一刻,这匹畜生再度意识到那是它的主人,马蹄旁落,它缓缓地退后,瞪视着楚舜华,红色的马眼中透着迷茫和惊恐。
它不明白自己为何受伤害,它今天一直很驯服,它本该得到一块糖。
这时骑兵们已经卸下了其他夔龙马身上的铠甲,它们本能地聚集在朱砂背后。朱砂是它们的王。
楚舜华伸出手,立刻有人将一支连射铳递到他手上,这是金伦加会战中的战利品。连射铳吼叫起来,密集的子弹打在朱砂身前,泥土溅起两米多高。牲畜天生就害怕火焰和噪音,朱砂惊得跳起,狂奔向山坡的另一头。
连射铳始终压着马群射击,朱砂几次停步,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驱逐。等到楚舜华打空了子弹,马群已经越过一条深沟,站在了另一片山坡上。战马和它们的主人隔着深沟对视,巨大的夕阳缓缓下坠。
冒烟的枪口仍旧指着朱砂,楚舜华的脸上全无表情。朱砂的眼睛里,迷茫被愤怒取代了,野性被激发出来,它大力地踩踏着地面,向楚舜华示威。然后它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带领它的族群掉头离去,晚霞之下它们的背脊仿佛起伏的群山。
“去远方吧,去人类无法捕获你的远方。”楚舜华扔下连射铳,“人类……都是些坏东西。”
“殿下,这是我们最后剩下的夔龙马了,赶走了它们,要建立新的马群可不容易。”骑兵队长说,“没有了夔龙马,我们拿什么跟西方人的铁傀儡抗衡?”
“你们全新的战马和刀剑已经在那座城市里准备好了,”楚舜华指向悬崖之下的帝都,“现在全速行军,太阳落山之前,我要入宫面君。”
风突如其来,吹动他素白的长袍。
王屋之巅,白衣临世!
洛阳城中,通天宫,夕阳洒落在明堂的屋顶上。
皇宫名为通天宫,意思是皇权天授,权力通天;天子议事的地方叫作明堂,意思是兼听则明。
夏国皇室历史悠久,在各个方面都遵循古制。可随着时代的变化,明堂也做了改造,安装了电灯和蒸汽取暖的设备,这时候明堂里已经灯火通明。
年轻的夏皇端坐在金色的纱幕后,身穿红黑两色长袍的太监们围绕着他。太监们拖着长长的衣摆,仿佛扭动尾巴的蛇。
“朕很忧虑。”夏皇缓缓地说。
紫檀镶金的宝座上坐着三个人,两个妙龄少女贴在夏皇身上,衣裙轻薄,露出来的腰腿光滑如玉,脚腕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这些女孩子都是太监为夏皇选的,远比妃子们让他满意。大臣们已经数次警告太监们,不许诱惑皇帝在女色上放纵,但太监们总说夏皇年纪尚小,男欢女爱天经地义,还可以减轻政务繁忙带来的压力。
可今天这些女孩们显然不能令皇帝放松,夏皇靠在一个女孩身上,把玩着另一个女孩的细腰,但眉头紧锁。
夏皇楚昭华,十二岁就继承皇位,今年他才二十二岁,就已经当了十年的皇帝。他继承了父母的容貌,面如冠玉,凤目生威,是书上说的“明君之相”。他也聪明过人,过目不忘,方方面面都有当个好皇帝的潜质。
“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不知陛下的忧虑从何而来?”太监首领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朕忧虑什么?”夏皇忽然抓起手边的水晶镇纸砸向他。
太监首领敏捷地闪过——这种事情夏皇不是第一次干了——镇纸砸中了后面的金丝珐琅八音盒,八音盒原本演奏着舒缓的舞曲,这下子机轴弯曲,只能奏出咔咔的噪音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要用到你们的时候,都往后躲了是吧?”夏皇怒吼,“问朕忧从何来?有那个人在一天,朕的皇位就一天不稳!朕不忧虑,朕不是傻子了么?”
太监们匍匐在夏皇的脚下,悄悄地相互递着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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