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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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轩并不知道,他刚才爬上树顶这一动作,还惊动了另一个人,那便是御座上的永安帝。
永安帝的御驾就在兰和池对面的水亭中,他方看罢了一曲轻歌曼舞,正觉得发腻,抬头时便看见有人攀在对面那棵古木顶上,手中挥舞着一个五彩风筝。
御前的內侍们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忙道:“不知是哪家不懂规矩的小子,在御前这样失仪,不如让老奴前去教训两句。”
杨解没有答话,只走到水亭边掀开珠帘一角,只见那树上的正是自己几个月前在行围时看上的少年。当日行围结束后,他还命内侍总管去雁庭查问了一番,雁庭却报并无此人,后来又连召了禁卫统领马东阳和神武卫校尉李昱等人,才得知那个叫做卫长轩的少年已被穆王收入了府中,此事让杨解很有几分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即使之后又选了多名美貌少年充入雁庭,可竟无一人与那卫长轩气度相似,让他此刻想起来,心里犹有不甘。
“那边坐着的都是穆王府的人?”杨解斜睨着兰和池对岸,状似无意地问道。
內侍上前张望了一番:“启禀皇上,正是穆王府的几位公子。”
“哦?是杨烨的哪几个儿子?”
內侍不敢胡乱猜度,叫过一个宴上服侍的小內侍问了几句,而后才上前禀道:“说是二公子杨琮,三公子杨玦,还有那位四公子。”
杨解略有几分诧异,而后便冷笑道:“怎么,那个小瞎子也来赴宴了?”
內侍陪笑了两声,又道:“刚才爬树的那小子就是那位四公子的跟班。”
杨解脸色一松,低声道:“原来跟了他。”他施施然坐回了御座上,招手命內侍近前,向他低低吩咐了两句。
卫长轩被内监传召的时候,很有几分不安,他认得这是御前的大内监,却不知道他为何竟会来传唤自己。他本以为这几个月过去,皇帝早已把他这个小人物忘至脑后,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满心忐忑地隔着水亭的帘幕行了大礼之后,内侍便又催促着他进去。
杨解倚在大椅上,含笑看着这个少年,只觉他比几个月前长高了些许,容貌中更添了几分英气。他以前宠幸娈宠,多喜欢那些美貌细腻的少年,有的生得太美,望过去简直雌雄莫辨。然而卫长轩却显然并非如此,他不是那些凡俗的花朵,他太坚硬,太锐利,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卫长轩在皇帝的目光中被打量良久,心中愈发焦灼,索性开口道:“不知皇上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杨解轻笑了一声:“你胆子不小,先是违旨不遵,现在反倒问朕有什么吩咐?”
卫长轩察觉他有问罪之意,略有些慌了,正想以话遮掩,却见皇帝已站起了身,走下龙椅,向他倾下身来。
“你不愿意服侍朕,所以请了穆王为你撑腰,”杨解慢慢说着,捏起了少年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道,“怎么,你以为进了穆王府之后就可以逃出朕的手心了吗?”
卫长轩被他手指捏着,只觉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口,终是咬牙道:“皇上若是怪罪,小人任凭责罚,只是如今小人已不在禁军中任职,皇上要罚也需问过小人的主子。”
“你的主子?”杨解显然被这番话激怒,冷声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主子不就是杨烨那个瞎了眼睛的小儿子么。”
他突然间直起了身,一脚踢向卫长轩肋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拿杨烨来挟制朕?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才是你们的主子,你这混账!”
卫长轩被他踢了两脚,心中虽然愤怒,却也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这倔强态度让杨解怒气更甚,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咬牙冷笑道:“朕今日就算留你在漪澜园随侍,杨烨的那几个小杂种也救不了你。”
卫长轩心中一凛,他下意识望向水亭外杨琰的方向,但是没用的,他知道杨琰看不见自己,就算看得见,他也做不了什么。
正在这时,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不知穆王府的人又怎么惹恼了皇上,让皇上这样动怒。”
卫长轩还不曾见过有人在御前这样贸然地插话,一时摸不清来人的身份,却见皇帝的脸色蓦地变了,抓着他的手也不自觉松了开去。
说话之人未待通传便大剌剌掀了帘幕,缓步走入水亭,卫长轩讶异之下大着胆子侧脸看去,只见此人披着件紫狐腋裘,贵气十足,年纪很轻,一双眼睛却是狭长锐利,锋芒毕现。
这人走到永安帝近前,跪也不跪,只随意见了一礼:"臣杨玳见过皇上。"
卫长轩又是一惊,他竟是穆王府的长公子杨玳!
杨解对着这个堂弟,神色间竟有些惴惴,轻咳了一声才道:"原来玉绍你也来赴宴了。"
杨玳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花朝佳节,皇上雅宴,臣不敢推拒。"他在御前轻踱了两步,状似随意地道,"父王本也要来,只是皇上也知道,安阳出了件不小的事,他老人家忙着安抚两位节度使,又要调度西北都护府的兵马,几乎是忙得夜不能寐,哪里抽的出空来玩乐。"
提起安阳的事,杨解更加不安,嗫嚅着道:"此事确是仗着皇叔料理得当。"
"父王劳累也就罢了,只是方才听皇上言语间似乎对穆王府诸多不满,臣着实惶恐。"
杨解脸色愈发难看,一时语塞,还是身旁的内监抢着陪笑道:"玳公子说哪里话,皇上平日里对穆王及诸位公子赞不绝口,只是今日多饮了几杯,信口玩笑两句,公子怎么就当真了呢?"
杨玳一听,低低笑道:"原来是玩笑话,那若再介怀倒是臣的不是了。"
卫长轩跪在角落里,听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揶揄皇帝,心中不由得十分痛快,然而杨玳从头至尾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道:"尉迟贤此番来建安还献上了几名胡姬,这几个女子娇媚可人还在其次,舞姿却是绝无伦比,竟能在圆球上跳胡旋舞,臣不敢藏私,正要献到泰安宫供皇上赏玩。"
杨解最喜新奇之物,听了这话哪里按捺得住,立刻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玉绍了。"他向左右吩咐道,"摆宴,今日玳公子与朕一同用膳。"
杨玳也不推辞,在下首坐了,然后目光一抬,看向卫长轩道:"这人是谁,怎么有几分眼熟?"
卫长轩忙道:"小人是琰公子的伴当。"
杨玳神色骤然变冷:"原来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弟身边缺不得人,既然是皇上召见,就该知会一声。这样没规矩地跑了,倘若四弟那边出了半点差错,你担当得起么!"
他这是在用话敲打皇帝,卫长轩怎会听不出来,忙磕了个头道:"长公子说的是,小人该死。"
杨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还不快滚。"
杨解微一怔,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别过眼,由着卫长轩去了。
卫长轩逃也似的回到兰和池边,杨琮杨玦等人不知去了何处玩耍,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杨琰一人还呆呆坐在小桌旁,卫长轩赶忙扑到他身边:“小公子,我回来了。”
杨琰向他的方向转过脸,略怔了怔,而后才皱起眉头,泫然欲泣地道:“卫长轩,你到哪里去了?”
卫长轩见他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方才定是十分着急,赶忙搂过他肩膀,在他耳旁轻声道:"也奚,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不愿把永安帝的荒谬行径说给杨琰知道,故而只一语带过,岔开话道,"你手上的风筝呢,怎么不见了?"
他一提起这话,杨琰显得更加委屈:"你去了好久都不回来,我心中不安,一个不小心,线就从手里溜走了。"
卫长轩看见旁边地上果然只有个空线轴,知道那风筝定是线尽而飞,忙笑道:"那风筝飞了才好呢,这是它把霉运都带走了,此后你定然是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
杨琰被他安慰了几句,总算神色平静下来,低声道:"卫长轩,我饿了。"
卫长轩微微一愣:"方才都没人伺候你用膳吗?"
"二哥派了侍女来喂我吃东西,可是她身上有胭脂气,我闻着吃不下。"杨琰皱着眉咕哝道。
卫长轩不禁失笑,不知为何杨琰闻不得胭脂的香味,所以近侍里都没有年轻侍女。
宴上大多是些寒食,杨琰脾胃娇弱,不能吃鱼脍之物,卫长轩便取了一盅八珍汤来喂他。那汤盅一直温在白瓷大海中,触手仍是滚热,杨琰喝了两口,唇色便被熨得微红。
"说来,二公子和三公子哪里去了?"
杨琰想了想:"说是几家王族宗室都在园中射箭,他们也去比试了。"
一听到"射箭"二字,卫长轩便轻笑了一声,杨琰似乎觉得奇怪,问道:"卫长轩,你会射箭吗?"
"我从前在神武卫,那里的李校尉脾气不好,若是有人敢聚众打架,就要去草场上罚射二百支箭。以我打架的次数,你猜我会不会射箭?"卫长轩苦笑着想起当日情形,便觉得肩胛骨都痛了起来,军中的硬弓跟这些贵胄公子们手上的小玩意全然不同,连着拉开两百次之后,仿佛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杨琰被他这话逗得笑了出来,而后却又慢慢敛了笑容:"可惜我永远都不能射箭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而后向他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想射箭,我教你便是,"他在杨琰耳边低低道,"也奚,不要觉得输给你的哥哥们什么,你只是少一双眼睛,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杨琰听了这话,一时竟呆住了,他当下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
多年以后,提起穆靖王杨琰,大多人都说他自幼便身残心壮,志向远大。稍有不恭者则评他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然而当时的武帝杨悭却把穆靖王与怀化将军卫长轩年少时的这番对话告知了近臣,他向左右道:"朕还是太子之时,懦弱胆怯,甚至想把皇位拱手让与兄弟,皇叔便对朕说了这件旧事。他告诉朕,他天生目盲,幼时任人欺凌也别无他想,直到卫将军的那番话惊醒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仍能想起杨琰当日说话的神色,他一双眼眸如同古井无波,其话中寒意却让人心惊。他道:"卫长轩说的没错,我并不输于哥哥们,今后他们若是再想从我手中拿走什么,我就要从他们那里夺去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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